之後,地質部鬆遼石油普査大隊和石油部鬆遼石油勘探局的技術人員經過研究,首先確定了兩口基準井即鬆基一井,鬆基二井,由於地質部的深鑽設備不夠,因此決定由石油部負責施工。結果這兩口井雖然獲得了一定地質資料,但未能達到噴油的預期目的。於是第三口井一鬆基三井的設計與施工列人了議事日程。

這是一次萬人矚目的鑽井。成功與否,對當時整個鬆遼平原的找油隊伍的士氣影響實在太大了。其實北京方麵也在焦急地等待著前方的消息,尤其是曾在黃汲清麵前說過事不過三的地球物理學家顧功敘。

必須找出兩個條件比較好的構造,才能保證萬無一失顧功敘又一次電示地質部長春物探大隊。

關鍵時刻,能征善戰的長春物探大隊廣大技術人員顯示了自己的神威。他們通過沿區域大剖麵上的地震電法工作,準確和快速地完成了兩條西北一東南向的短剖麵和兩條東北一西南向的剖麵並組成測線網,從而為確定基準三井圈定了一個名垂千秋的背斜構造。這個構造位於附近一個名叫髙台子的小村莊,因而被技術人員命名為高台子構造。1959年4月11日,經地質、石油兩部共同確定的鬆蒽三井,正式開鑽。石油部調來了一台最新式的進口深鑽一烏德3200米型大鑽機。為了做好兩手準備,地質部長舂物探大隊又在大同鎮長恒構造的一處隆起,布下基準井3地歧部沒有深鑽裝備1韓景行帶領的鬆遼石油普查大隊技術人員便用自削的土設備上馬戰鬥……主戰場鬆基三井,此時此刻集〒丁地質、石油兩個部門的精兵強將。為保證石油部的烏德大鑽機快速下伸。地質部調來一台千米鑽,在鬆基三井孔旁打一口1000米深的輔助井,專門代替烏德取出1000米之前的岩心。如此布置後,不用取岩心的烏德果然進度神速。可就在此時,井下的嚴重情況發生了:鬆基三並鑽至900米深度時,由於施工技術原因,孔偏達6度,最後勉強鑽至1461.76米時,再也無法繼續下鑽了!

這可咋辦!機台上,有的鑽工一邊用拳頭敲打著不爭氣的大鑽機烏德一邊大哭起來烏德烏德,你真缺德啊……

有了前麵兩口基準井的失敗,鬆基三井在整個鬆遼找油人心頭的分量太重了!它不能有絲毫的閃失,可偏偏它又如此不爭氣!

怎麽辦?下一步到底該怎麽辦?

北京。深夜12點。石油部餘秋裏部長被叫醒。

北京。淩晨兩點。地質部何長工家的電話鈴響了。

老黃,碰到了這種情況該如何辦?

黃總,能不能死馬當做活馬治?

這一天從淩晨4點一直到第二天下午,黃汲清的家裏和辦公室就沒有斷過電話。

我要了解現場的情況才能作出決定。黃汲清讓總機話務員掛長春長途,喂,小韓工程師嗎?你把岩心的情況給我說說,越詳細越好……

老黃,怎麽樣?何長工又來電話了。

我看可以提前試油!黃汲清回答。

那好,我跟餘秋裏同誌聯係一下。

就在何長工與餘秋裏聯係時,康世恩副部長已經抵達鬆基三井現場。

部長,井反正打不下去了。我們試油吧!垂頭喪氣了好幾天的鑽工們一見自己的領導來了,紛紛請求道。

不不!現在試油萬萬不能!陪同康世恩一起前來的蘇聯石油部總地質師米爾欽柯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按照規範,基準並必然按照設計要求打到底,直到終孔後才能自下而上地開始試油。

現在孔偏很大,無法再鑽怎麽辦呢?康世恩問米爾欽柯。

那就在旁邊再打個孔。

康世恩沒有反駁蘇聯專家的意見,卻一甩軍大衣,跑到工人中間,悄悄說道:我一會兒帶專家離開這兒。如果你們認為自己的想法對,你們完全可以大膽地幹!

行!有部長這句話,工人們還有啥擔心的!

了月13日,工地上的鑽工們就開始在鬆基三井完成鑽探的地下1357米至1382.4米之間的3個油層進行射孔。此間,滲水的原油從孔內漸漸湧出……經過20天如此來回的提撈,孔內湧出的水越來越少,油卻越來越多。

至9月26日,終於人們期待的黑色原油如巨龍一般從千米地下滾滾地噴湧而出,在大平原上蔚為奇觀!

鬆遼大地沸騰了!

北京的地質部機關、石油部機關沸騰了!

還有中南海……

傳駿,油!油!出油啦!這天,黃汲清下班回家,腳剛跨進門檻就衝著廚房裏正在忙碌的老伴嚷嚷起來。

老伴嚇了一跳,圍著灶台左右前後瞅來瞅去,很是奇怪地:哪兒出油呀?

鬆遼!鬆遼出油啦!黃汲清一邊樂一邊將老伴一把從廚房裏拉出來,然後從包裏取出一張地圖鋪在飯桌上,喏,這兒出油啦!

老伴這才恍然大悟:就是前些年你說有油的東北那塊地方?

沒錯沒錯。可過去我一直是預測,現在油真的從地底下冒出來了!龜兒子喲,聽說那油冒得老高老高啊!黃汲淸手舞足蹈,嘴裏不停地嚷著,有油了!這下我們不缺油啦!噢,油浪滾滾。爸爸,你別嚷嚷了好不好!大兒子突然從自己的房間衝出來,雙手捂住耳朵叫了一聲,然後又轉身把房門砰的一聲狠狠地關上了。油,油,油,我聽到這個字就煩!裏屋,兒子又憤怒地喊了一句。

這個小子,他發啥子神經啦!黃汲清不知咋回事,方才的興頭一下子沒了。

老伴頓時捂著臉,低聲抽泣起來。

出什麽事了?快說呀:黃汲清急了。

大學沒錄取他,學校說他思想右,把他分配到京郊昌平的一個山溝溝裏。老伴長歎一聲,指指旁邊兩個已經打好包的行李,說,這不,明兒一早他就得去那兒報到。

說他思想向右?他才幾歲呀!黃汲清火了。前年反右時他就因為說實話吃夠了苦頭,有人差點給他戴上一頂永世不得翻身的右派帽子。後來雖然何長工拔刀相助,可如今漏劃大右派的陰雲仍無時無刻不在頭頂上晃悠。兒子才一個中學生,怎麽可能思想右呢!不可思議。

黃汲清有三個子女,一女二子。老大是女兒,叫潔生,老二是兒子,起名為浩生。最小的也是兒子叫渝生。三個孩子都生在重慶,當時國家正處於危急與動**年代,黃汲淸用浩劫餘生四個字取諧音給兒女起名,意在讓後代記住這段不尋常的歲月。要說命運,大兒子浩生算是最不好的了。當年生他的時候,黃汲清夫婦剛從南京遷移到重慶北碚,日本人的炸彈成為小浩生的催生婆。半歲時,一場肺炎差點使小浩生夭折,幸虧父親到一位留洋回國的醫師那兒要回了一個藥膏。小浩生自幼聰明,十二三歲就給當大科學家的父親裝了台小收音機。黃汲清一生關心時事政治,斯大林去世的消息就是通過兒子的那台小收音機知道的。1954年黃汲清全家搬到了北京,正在上初中的浩生聽說北京四中好,一考便被錄進了四中高中班。他的目標是成為未來的清華大學學生。浩生繼承了父親的血緣,學習成績好,說話辦事直爽,是班上的學習課代表,共青團員。後來反右鬥爭的風暴也刮進了學校,團組織讓每個團員寫交心材料,浩生對當時兩件事看不慣,一件是學校操場上擺滿了小鍋爐,讓學生上課時間去煉鋼;一件是有位教課很好的物理老師被打成了右派。他把對這兩件事的看法寫進了交心材料,並交了上去。1959年元月,高考開始,浩生充滿信心地報了清華無線電專業,並且考了很不錯的分數數學得9100分,這個分數黃浩生本人當時不知道可是錄取榜上卻沒有他的名字,而一些分數比他低的卻榜上有名。浩生急了,問班主任是怎麽回事。班主任瞥了他一眼,說了一聲你也想進大學呀就再沒理他。後來母親得知後找到了學校,班主任很詭秘地說:你這孩子,就憑他的思想,哼,好在學校沒在高中生中劃右……母親聽後卟了一跳,這言外之意是,倘若上麵發話對中學生也可以劃右派,那黃浩生肯定是頭一個。就這樣,漏劃大右派的右派傾向兒子,最後被分配到京郊昌平當了一名山區教師。

噢,他們讓年輕人說實話,可說了又整他們,這是什麽玩意兒!黃汲清又要罵人了。然而,我們的這位可以弄清楚幾千米地下奧秘的科學大師,除了罵一聲什麽玩意兒之外,他對當時的政治氣候不僅十分無可奈何,而且內心深處充滿了恐懼。從那時起,大師的心中一直十分痛苦和憂鬱。他很少說話,事實上別人也不怎麽讓他有說話的地方和機會了。

1960年6月1日,當第一列滿載大慶油田原油的火車,從薩爾圖站駛出鬆遼大地,宣告這個新發現的中國最大的世界級油田開始為共和國騰飛正式出力時,黃汲清這位油田的發現者,此刻抱著瘦弱的病體,從附近的一家小糧店背冋一小口袋麵粉,準備為他正在山溝裏挨餓的兒子寄去……

兒子,爸爸很對不起你。從小到大,爸爸從沒有管過你的學習、生活,可萬沒有想到,爸爸卻把右的思想帶給了你……一直到臨終,黃汲清總感到自己這一輩子惟一做了一件對不起兒X的事就是自己有意無意把自己右的思想傳染給了大兒子,宵得大兒子上不了大學,幾十年一直待在山溝溝裏。

大師在自身的心靈受到嚴重摧殘時,還不止一次懷著這樣的負疚感,給大兒子浩生寫信念叨著自己的不是。

采寫此處時,我很想知道大師這位大兒子的後來情況。黃汲清的家人告訴我,他們家的大公子前幾年從昌平山村返城後住在父親家,後來因擁擠又搬了出去獨住著。

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我來到離紫禁城僅百米之遠的南池子一個破舊不堪的四合院的最靠底左側的耳房裏,找到了黃浩生。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就是一代中國名院士後代的家:兩間平均不足10平米的、頂棚散落著煙塵的小屋,除了兩張床和兩個供黃浩生備課」子寫作業用的桌子外,中間便是一條人對行需要側身的窄道。黃浩生現在是北京某高中的數學老師。他的右腿已殘,隻能支著拐杖走路。我問他怎麽得的病,他也說不清,說是20多年前在昌平山溝裏教書時就慢慢患上了,近幾年更重些。1983年落實政策回城,因為不能上樓梯,故這所中學成了他惟一的選擇,因為全北京市隻有這所中學全是平房。

黃浩生老師告訴我,他在京郊昌平的一所山村中學待了24年。那時他才18歲,天真、爛漫,對未來充滿幻想,這是一個人學習、深造的黃金歲月,但他被剝奪了這種權利,從大都市的高樓深院中,突然被拋至遍地石頭、土路和青蒿的山坳裏。難道這就是我今後永遠生活、工作的地方?剛去時,他悲觀、失望過,時常在夜色蒼茫的傍晚,獨自在村外的一棵大樹下麵對夕照的晚霞偷偷流淚……他埋怨命運為什麽這樣不公正?采訪時,他抬起一隻手給我看,那上麵是一道深深的疤痕。那時黃浩生所在的學校不通電,每天晚上備課隻能用煤油燈。他手掌上的疤痕,就是當年擦燈罩時劃破的。

也許是父親的血統關係和父親在困難麵前那種樂觀精神的影響吧,黃浩生在命運的巨大打擊下並沒有沉淪。當他站在講台前麵對穿著破爛但充滿稚氣、渴求知識的上百個農家娃兒的天真的眼睛時,他感到心靈在升華,感到有責任把科學知識給他們,帶領他們在數學天地裏暢遊,這時他重新感到了生活的意義一盡管有時是痛苦的,但卻異常珍貴。

1978年,知識分子的春天來到了。四中黨支部給黃浩生糾正了畢業時的政治結論。這時,也隻有這時,他才有了繼續學習的機會,他以數學100分的成績考上了北京電大數學專科。1985年,44歲的他又通過自學考上了北師大本科函授班。每逢星期日,他一早就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肩上挎著書包,書包裏裝著書本、講義和一隻印有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前進的搪瓷杯瓷杯用處很大,既可喝水用,又可在中午泡方便麵,他與一些與他兒子同齡的年輕人一起聽課、做作業、考試……47歲時,他終於圓了自己的夢一當了一名大學生。這個夢,對他來說,整整遲了30年。也許是血管裏流的畢竟是書香門第的血液吧,他說,他渴望學習,要不是當時已到47歲,又有家庭的繁重負擔,他還想去考研究生、博士……

如今,黃汲清的這位大兒子還是每天拖著殘腿堅持到校上課,他已是這所中學的教學骨幹,像他父親一樣對事業異常執著。

我問他對自己的父親怎麽看?有沒有因為父親的原因在山溝裏待了幾十年而記恨過父親?黃浩生直率地說:如果說我繼承了父親耿直不阿的秉性倒是真的。父親18歲在北洋大學上學時對政治有濃厚的興趣。也真奇怪,18歲的我在四中上學時如果當時對政治不那麽敏感、關心的話,也不會在後來遭此厄運了。而那時的我卻偏偏什麽都想問個為什麽,在那個時代有後來的遭遇也就是必然了。對這些,父親沒有也不應該有任何責任。相反,我倒要感謝他,是他的剛強性格、麵對任何困難而不屈服的樂觀向上的氣質、探求真理、勤奮好學的家風影響和遺傳給了我,使我在茫茫大海中沒被淹沒,並努力像父親一樣,執著追求自己的事業……

是的,在這方麵或許兒子永遠無法與父親相比。黃汲清是大海,是高山。當大海和高山被無情地填塞和淹沒後,那種靈魂的摧殘與肉體的折磨,隻有高山大海自己清楚。

曆史自有公論:中國地學的豐碑本不屬一個人。

1964年4月20日入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題為大慶精神大慶人的長篇文章。這是中國第一次向外界公開大慶油田。在這之前,大慶油田一直屬於保密範圍。

我們的最高當局選擇了這樣一個年份向世人透露一個偉大的發現,無疑是有著巨大的政治意義。這個意義正如毛澤東當時接見一位阿爾及利亞客人時說的:帝國主義分子前不久還叫囂中國政府要垮台,現在不做聲了,因為還沒有垮,而且更硬氣了。1見美國。特裏爾毛澤東傳364頁。

在20世紀50年代末期至60年代初的六七年間,中國這個誕生不久的共和國,在入為和自然因素的交替襲擊下,麵臨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在身後,是六萬萬7民的饑荒與貧困;在前麵,是東南西北全方位的反華包圍圈。大慶油田的發現,是毛澤東一生中最興奮的事件之一。1964年的這一年中,中國還發生了另一件令毛澤東歡欣鼓舞的事,即第一顆原子彈的成功爆炸。

大慶油田和原子彈,為毛澤東相中國共產黨解除了來自前後的沉重壓力,共和囷由此在國際舞台上開始以新的形象出現。

如果說原子彈是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與以帝國主義為代表的一切反華反共勢力進行較量的砝碼,那麽,大慶油田則可以比做社會主義共和國奔向現代化強國的列車軌道。

毛澤東看重大慶油田是站在政治家的政治角度。他褒獎為大慶油田的發現與開發的有功之臣,絕不亞於與他一起打天下的共和國開國元勳們。在石油係統,毛澤東褒獎了餘秋裏、康世恩和鐵人王進喜。在地質係統,毛澤東褒獎了李四光。應該說,毛澤東對石油部、地質部這兩個親兄弟的褒獎是公平的。但是,由於後來的曆史走向,出現了激劇的政治運動,這種公平則隨之也暴露出了嚴重的不公平隱患,最後也導致了後來出現曠日持久的關於在大慶油田發現問題上的名利之爭。

大慶油田發現與開發的開始幾年裏,正如前麵所言,石油部和地質部其實從未因誰功勞大誰功勞小出現過公開或者背地裏的摩擦。這種名利之爭,在科技工作者裏麵,也不曾出現,至少黃汲清等一批大師從沒想過什麽個人的名與利。為社會主義建設貢獻力量,是五六十年代廣大中國知識分子共同的心願和崇高情操。隻是後來的政治勢態發展,迫使我們的科技工作者必須起來捍衛自己應有的尊嚴而已。

人來到這個世上,誰都有維護和捍衛自己尊嚴的權利。然而,中國的廣大知識分子為了維護和捍衛自己的尊嚴,卻付出了不堪回首的代價。

**,是他們經曆的最漫長、最黑暗的作為人的最基本的尊嚴都得不到保證的歲月。那歲月,大多數知識分子被當做臭老九,或者幹脆讓他們靠邊站。

黃汲清被劃歸為那些本質上就反動的知識分子一類。

1964年,黃汲清60歲。文革開始,黃汲清62歲。黃汲清壓根兒就沒想到,在他古來稀的年歲,曆史竟會將他與他一直尊敬的李四光對立起來。

曆史在捉弄黃汲清,同時也在捉弄李四光。

1964年,毛澤東向全國工交係統發出了工業學大慶的號召,大慶從此成為一麵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紅旗。這麵紅旗髙高飄揚了幾十年。

曆史已經把我們推到了一個新的世紀麵前,我們有責任有義務把發生在20世紀中國的某些重大事件的真相向世人、向子孫們說個明白,以免再將這個世紀的一些誤會、一些誤解帶給後人。中國在20世紀有太多的痛苦,每一個正直的中國公民都希望自己的祖國在新的世紀不再出現痛苦,至少是不屬於人為造成的痛苦。

為了明天不痛苦,有時不得不去揭一下昨天的傷疤。於是這就會使個別人感到痛苦起來。如果個別人的暫時痛苦,能換取更多的人在明天不再痛苦,我想這個別人的痛苦算是一種奉獻。

1993年12月26日,是毛澤東誕辰100周年。我因為寫一部警衛領袖風雲錄而采訪過不少當年毛澤東身邊的工作人員。他們告訴我,自1964年以後,直至1976年毛澤東去世前的十幾年間,毛澤東實際上過著深居簡出的隱居生活。除了一些重要的外事活動外,連總理周恩來和四人幫之一的江青等人也都不太容易受到這位政治偉人的接見了。至於知識界、科技界的人物要想與毛澤東會麵,那機會就更稀罕了。然而,李四光除外。有史料記載,僅1964年一年中,毛澤東就兩次單獨會見過李四光,而且都是朋友式的。一次是兩人笑談太極拳,另一次是請李四光到中南海懷仁堂看豫劇朝陽溝厶之後的若幹年間,毛澤東見李四光必誇他發現大慶油田的功勞,在談大慶油田時,毛澤東必提及李四光。

李四光是文革中成百成千的科學大師中極少幾位沒有受到批判和打擊的科學家之一。

文革開始前,大慶已經成為全國學習的榜樣。文革後,大慶更是一麵鮮紅的戰旗,大慶離不開李四光,李四光隨大慶宣傳的升溫而升溫。大慶作為中國建設時期廣大人民發揮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精神的榜樣,永遠值得提倡和升溫。然而李四光的地質力學理論作為一種學術思想就不該無止境地隨大慶精神的升溫而升溫了。

科學到了聖壇會變成一派荒誕。

黃、謝兩位科學大師在他們身後還有成千上萬的追隨者太天真了,大師們徹底想錯了。當他們還來不及發現自己的想法錯在何處時,革命風暴已經把他們從萬眾敬仰的科學大師座椅上拉到了與鼠為伍的地下獄室。在棍棒和飛機式麵前,身材魁梧的謝家榮奉行的是士可殺而不可辱的古訓,最終以自殺方式結束了其輝煌的一生。黃汲清太瘦小,瘦小得他想在那間暗無天日的地下獄室裏將自己的身子撞擊水泥地的力氣都沒有……

這位當時不足40公斤體重的大師,在謝家榮去世之後,以地學界最大的反動學術權威身份,受到滲無人道的靈魂與肉體的摧殘。

文革初期,黃汲清是由國地質科學院常務副院長。在這個知識分子為主體的科研聖殿,少數幾個以打砸搶為嗜好的造反派分子掌握了科學浣的生殺大權。在文繭開始的不長的時間裏,他們逼死了謝家榮,乂逼死了另一位著名地質礦床學家。這位地質礦床學家叫孟憲民,他是我國最著名的錫都一一雲南個舊錫礦的主要開拓者和奠基者,還是世界上新礦種一一香花石礦的發現者。孟憲民在地科院的一批失去了基本人性的造反派的**威下,從辦公大樓的三樓窗戶墜樓而死。孟憲民死的時候是中國地質科學院副院長,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當時,黃汲清不是沒有想過像謝家榮、孟憲民兩位好友一樣了結此生而萬事大吉的念頭,但他沒有這種機會。造反派們不允許地學界失去批判和打擊的一個最大的對象。因為在他們看來,隻有在不停地升級的飛機式與批判大會上,才能體驗到那種革命的快樂感和勝利感。如果失去了批判與打擊的對象,這種鬥爭就沒勁兒!就不過癮!

黃汲清被關進了一間特設的地下獄室,從此開始了長達180多天的長時間逼供審……

—次又一次的提審,一次又一次的批鬥,使被打暈批昏了的黃汲清反倒越來越清醒:幹嗎要死?我沒有錯!我的學術有什麽問題?沒有呀!大慶油田是個例證!毛主席不是提倡要學大慶嗎,相信黨和人民不會把功臣當罪人的!

一位每天接受幾小時逼供、見不著太陽見不到光線,隻能吃一個饅頭或兩個窩頭的老人,在半年後竟然還能活著從幾十級台階下走出來,真是一個奇跡!

黃汲清從地下獄室出來的時候,家人給他稱了一次體重:39公斤。在這之前的40多年裏,黃汲清說自己的體重沒有少於65公斤。

這不是失去人性的摧殘嗎?我不知道當年參與迫害大師的那些革命者現在是否還活著。如果活著,他們應當為這樣的事而每天到教堂並站在耶穌的十字架麵前懺悔一千次,否則天地不容!

莫哭莫哭,出來就好了嘛!黃汲清回到家,妻子陳傳駿撫摸著瘦得像個孩子似的丈夫,整宿地痛哭不停。連抬眼的力氣都沒有的黃汲清反倒安慰起妻子來。他哪裏知道這半年中妻子是怎麽過來的。

我到中國地質科學院采訪,當向有關人士問起那一段事時,他們的麵部表情一下冷峻起來啊喲,那個時候,我們在樓上辦公,每天從早到晚隻要往窗外的樓底下看,就會看到陳老太太黃汲清夫人一筆者注〕的身影。她老在樓底下來回地走動,想找機會看一眼關在地下室的黃先生,我們告訴她說是不會見到黃先生的,可她不信,還是每天照常來,不管刮風下雨。那樣子實在太可憐了,後來我們都不敢朝窗外張望,怕看到她……

陳傳駿就是這樣一位至誠至愛的妻子。

黃汲淸在生前不止一次這樣對子女說過,他的一生如果沒有愛妻的關心體貼,就可能沒有事業上的如此成就,也不可能活到91歲高齡。我采訪黃汲清的子女,他們跟我說的一樣:沒有母親,就沒有父親的輝煌一生!

大師一生中若有最慶幸的事,就應當數找了陳傳駿這位賢妻。

他們相識於1936年,也就是黃汲清從瑞士獲博士學位回國時。黃汲清那時剛過而立之年,正值大展雄才的年華。由於卓著的才華和恩師丁文江、翁文灝的厚愛,回國不久他便升任了國民政府實業部中央地質調查所地質主任相當於總工程師和代所長之職,如此一位璀璨的科學新星,他的婚姻大事自然引起諸多人士的關注。那時候在普通家庭裏十分講究門當戶對,而在高層知識分子界,郎才女貌則更為流行。大才子黃汲清理所當然地成了京城女知識界引人注目的對象。舊北京時,才女們最集中的地方數著名的北京女師大,這裏可以說集中了當時中國最有才貌的富貴家庭的小姐。說來很有趣,女師大當時有兩位人稱校花的學生,她們一位叫吳鏡儂,一位叫陳傳駿。前者比後者大幾歲,兩人都出身於名門貴族,都是人見人愛的嬌俏淑女。1922年,吳鏡儂嫁給了黃汲清的終身好友謝家榮,十幾年後,陳傳駿嫁給了謝家榮的終身好友黃汲清。謝家榮和吳鏡儂是一對恩愛夫妻,可惜沒有白發到老。黃汲清和陳傳駿則更是一對如影隨形天下難尋的恩愛夫妻。謝、吳夫婦兩人的性格都屬內向,而黃、陳兩人則都是愛說、愛笑,性情活潑的外向型性格。他們的戀愛,充滿了羅曼蒂克。當他們的子女也有五六十歲時,他們對我談鵯了他們的父母在年輕時第一次約會的趣事:黃汲清提出到郊外的香山玩。好啊,明天就去!陳傳駭歡呼起來。第二天,一對戀人搭車前往香山。一路上,陳傳駿小姐歡快得像隻小鳥,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到了到了。車至目的地,小姐一溜煙跳了下去,回頭一看,情人不見了,左盼右顧,還是沒人影,回車上一看,你道怎麽回事?嘿,這黃大才子呼呼地正酣睡著呢!哎哎,你在做什麽美夢呢?陳傳駿推醒黃汲清,氣不打一處來。嘿嘿,對不起,我剛才正好夢見了在德國黑森林與好友約會的事。黃汲清不好意思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鏡。

好你個黃汲清,你交代,你在外國留學期間跟哪個洋妞約會過!說!陳傳駿小姐胸脯起伏地一把將黃汲清拖下車,非要他說個清楚。黃汲清一見此情,也急了:不是的不是的,龜兒子才約會嘛!那你剛才不是說在德國什麽黑森林白森林約會的,一定好浪漫吧?黃汲淸笑了:嗨,那倒是約會,可那是我們幾個地質學友約會呀!陳傳駿沉下的臉這才放晴了,將一隻纖柔的手伸進黃汲淸的胳膊,撒嬌地說:那……你給我說說那次約會的事。一提起這,黃汲清就來勁兒了。那次約會是在1934年冬,正在瑞士濃霞台大學主攻阿爾卑斯山脈區域地質與大地構造研究的黃汲淸,接到了正在德國留學的老同學李春昱的來信,約他寒假去德國南部的黑森林相聚。一生愛旅行的黃汲清見信後欣喜若狂,在異國能與久別的好友相會本身就是件值得慶幸的事。1935年2月,正值中國傳統的新春佳節之際,黃汲清踐約赴會。到那兒後,又見到另兩位北大地質係的高班學生,同在德國、瑞士留學的王恒升、樂森埒。四位青年學者,相會在異域的冰天雪地,童心油然勃發,情不自禁地抓起雪塊兒互相對擲起來,雪仗越打越激烈,樂、王兩人竟然抱成一團,翻滾在厚厚的雪地之中。那場麵有太多的童趣、學子趣,愛攝影的黃汲淸忙不迭地舉起相機,連連幾聲哢嚓,記錄下了這難忘的黑森林雪仗圖。那照片還有嗎?陳傳駿被這充滿情趣的故事深深吸引了。黃汲清得意了有啊,你回去就到我宿舍去,保證給你看!去你的,誰跟你到宿舍呀!陳傳駿的臉一紅,害羞道。後來這對才子佳人好上了。當時北京知識界還納悶:怎麽女師大的大美人都給窮酸的地質調查所的小子們給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