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是什麽?就這個問題,不同文化背景和不同曆史時期的人,有著不同的理解和多樣的回答。首先,曆史是指過去發生或經曆過的事情與過程。在這個意義上,曆史與曆史事實的概念相重合,這是曆史的本體論或存在論範疇。曆史學家的責任,就是真實地描寫過去發生的客觀事實。蘭克所說的“如實直書”(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就是這種樸素的客觀主義理想。根據這種理想,曆史是曾經存在過的客觀實在,這種過去的實在是可知的。因此,曆史學家在自己的認識活動中應保持客觀性,曆史學家應當讓客觀曆史借助於自己的手去寫曆史,而不應摻進自己的感情、欲望和意誌。
然而,曆史與當下的事實不一樣,當下的事實具有曆史事實所不具備的某種在場的性質,曆史事實在本質上是不在場的。人們必須通過文字、符號和遺存,經由分析、推理和想象,再現過去發生的事情。因此,曆史事實並不像石塊那樣具有明晰的樣式,它是人們對以往事情的概括或敘述。這樣一來,就如德裏達(Jacques Derrida)所說的,“在場的曆史是關閉的,因為‘曆史’從來要說的隻是‘存在的呈現’,作為知和控製的在場之中的在者的產生和聚集”[4]。曆史記憶是經過人們篩選和重構的東西,它不可能重建另一個時空體係中存在的所有人的生活和體驗,因為在曆史的每時每刻都充滿幾乎無限的物理的和心理的事件。再說,即使對同一曆史事件,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剪輯和構想。所謂通史,仍然是一些局部曆史的並置,其中空缺之處顯然比充實之處多得多。就是物態的文物或化石,在人們還沒有對其進行曆史想象時,它們本身都是某種形式的物質,並不具有曆史的形態。就此,法國學者高概(Jean-Claude Coquet)說過:“隻有現在是被經曆的。過去與將來是視界,是從現在出發的視界。人們是根據現在來建立過去和投射將來的。一切都歸於現在。曆史之難寫,正在於它與我們的現在有關,與我們現在看問題的方式以及投射將來的方式有關。隻有一個時間,那就是現在。”[5]顯然,高概的判斷是有問題的,那就是,他忘記了時間是個過程而不是一個點。我們並非隻經曆現在,我們還“曾經曆過”過去,而且“將要經曆”未來。我們的時間有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維度,但它們的觀照方式是不同的。現在是當下在場的,過去與未來隻有透過現在的視界才能獲得“曆史的存在”。
然而,現在也非穩固的在場。一方麵,在我們當下考察現在時,它瞬間就已消逝,成為非在場的過去。在這個意義上,與其說時間是永恒的現在,不如說是永恒的過去。另一方麵,我們對現在的觀照,總是對現存事物理解中的投射,意向中的現在總是指向未來的。在這個意義上,時間又成為永恒的未來。因此,我不同意某些學者用當下的現在否定過去。我認為,過去是存在的,隻不過是“曾經”存在而已。曆史的存在也是存在,盡管它不是當下的存在。曆史存在是存在的一個時態。
顯而易見,康德以來的近現代哲學對傳統本體論的揚棄,幫助曆史學家認識到了客觀曆史存在的複雜性。哲學家告訴我們,我們所認識到的世界是經驗世界,它是我們的主體特點與客觀存在互動的產物,純粹客觀的“物自體”是超驗的形而上學存在。在曆史學中,純客觀的曆史是不在場的“存在”,那種存在本身並不在曆史學的視野中。在這種反形而上學的哲學傾向影響下,曆史學家們也逐漸認識到,客觀曆史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純客觀的曆史事實應當是不依人的意誌為轉移的過程,但那是我們的認識界限,是曆史的“物自體”。
第二,曆史存在不是客觀世界的物質材料本身的存在,而是客觀世界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表現出的時空特征,也就是說,客觀曆史是在過去了的或消逝了的時空體係中發生的事情。
第三,盡管現在的世界是過去世界的延續,但這個世界過去的時空特征在當下卻是缺席的或不在場的。
第四,由於時間的一維性,已經發生的曆史事件就再也沒有改變的可能性,因為現在的人與曆史上的人處在不同的時空中,我們的行為無法作用到已經消逝了的時空體係中的存在。
第五,客觀曆史的存在是過去的存在,因此,曆史存在在存在論上又是一個悖論,因為它的曆史性說明它並不存在於現在的時空中。
如果曆史本身不是當下的存在,不是在場的存在,那麽,曆史存在於什麽地方呢?它曾經發生於某個經曆了變化的空間範圍內,曾經存在於已經消失的某個時段上。這是我們的信念,沒有這個信念我們就滑向了曆史唯心主義。但是,如果認為曆史事實就像石塊那樣存在的話,那麽,我們就停留在了樸素實在論的水平上。實際上,如果說自然存在對人來說也需要認識的確證的話,那麽曆史存在對人的認識的依賴就更大了。從這個角度出發,有些學者認為,曆史事實與其說是存在於外部世界,倒不如說是存在於人們的理解和敘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