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為人之難

(一)為人之難

人總是有他自己最煩惱的問題。他應怎樣思考自己?他對其成長、美德或者他在宇宙中的地位的每一種斷言,如果細作分析的話都可能陷入矛盾。這種分析揭示了一些預設或內含,而這些預設或內含又似乎否定了這一命題意欲肯定的東西。

如果人堅稱他是自然之子,並且他不應當裝作遠遠高於動物(他本來顯然如此)的話,他就默認了他至少是一種有傾向也有能力表現這類自負的古怪動物。另一方麵,如果他堅稱他處在自然中獨一無二的位置,並且要將其理性能力作為其優越之處的證據,那麽,在其獨特性的炫耀中通常會流現出一種焦慮的跡象,此跡象顯露了他與野獸之間血親關係的無意識感覺。在達爾文式的爭論中,在傳統主義者對達爾文論點的抵製中,此種焦慮所表現的熱情與敵意均表明這種焦慮的跡象具有一種極端的重要性。而且,評價他理性能力之意義的努力也意味著一種超越他自身的程度,這種程度在“理性”通常所涵蓋的範圍內並沒有給予充分的界定或解釋。因為人在估量自己理性之意義時,在某種意義上是超乎“理性”的,且有著超乎形成一般概念的能力。

如果人將其獨特性視為理所當然,他立刻就會卷入有關他的德性的問題和矛盾之中。如果人相信他自己在本質上就是善的,並且將人類曆史上所公認的那些惡行都歸咎於特殊的社會和曆史因素的話,他就必然會對這類問題展開追問;因為最近的研究揭示出,所有造成那些惡行的特殊曆史因素都隻不過是人類自身邪惡傾向的具體結果和曆史外表而已。如果不這樣預設人類的這種邪惡能力的傾向,它們根本就不可能被理解。另一方麵,如果人對自身持樂觀結論,他作出這些判斷的能力似乎就否定了其判斷的內容。如果人自己知道自己是本質邪惡的,他又如何可能在本質上是邪惡的呢?當這種終極主體、這個完美的“我”超越那些將自身作為客體的**性判斷時,其特征又是什麽呢?

如果我們轉向人生價值的問題,去問問生活是否值得,人之特征問題的性質就會顯露出:該提問者在某種意義上就必須能夠置身於給予如此判斷和評估的生活之外且超越之。人不僅可以通過實際上的自殺,而且也可以通過精心闡釋那種否定生命、把諸如涅槃這種“無生命”的永恒當作生活之惟一可能的目的的那些宗教和哲學,更清晰地顯露這種超越。

那些猛烈地攻擊宗教之彼岸世界的人們是否像他們的批評所證明的那樣已然充分意識到,那種否定生命的錯誤對人的成長究竟意味著什麽?那些能夠否定“生命”的人必定不是某種不同於純粹生命體的東西。勸說他不要否棄自然生命和曆史存在的每一種努力,都意味著他對自然生命和曆史擁有一種優越性;否則他就不可能去嚐試那種被勸誡不要去犯的錯誤。

關於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也具有同樣的悖論。因為,由於自以為占據了宇宙的中心,人總是周期性地感受到良心的不安和眩暈。每一種生命哲學都涉及反人類中心論的傾向。甚至以上帝為中心的宗教都相信,造物主饒有興致要把人類從其獨一無二的困境中拯救出來。然而,人周期性地得到忠告,且人也在告誡自身要節製自己的狂妄,要承認自己隻是一種在一個次級恒星係統中的次級行星上不穩定地生活著的小動物。某些現代人相信,這種謙虛是現代人的本性,也是他在廣闊星際空間中所發現的結果;但是,現代宇航員並不懺悔:“我仰望你指頭所造的天,並你所陳設的月亮星宿,便說,人算什麽,你竟顧念他?世人算什麽,你竟眷顧他?”(《聖經·詩篇》,8:3;8:4)然而,人們所由之判斷其自身無意義的優越之處卻是一種相當重要的優越性。這個事實在現代人那兒依然存在,他們在無垠宇宙麵前的謙虛,很大程度上又被他們在發現了這種無垠時所產生的驕傲所抵消了。現代詩人斯溫伯恩(Swinburne)就曾凱旋般地吟道:

人的知識之印確鑿無疑,真理與他的精神如蓮並蒂……

人的榮耀至高無比!因為人是萬物的主人,經天緯地,這證明人關於世界的知識的進步不會減弱人的傲慢。

雖然這些人的自我認識的悖論不會被輕易還原為更簡單的公式,但它們都指出了關於人的兩個事實:其中一個事實很明顯,而另一個則不太明顯。通常來說,這二者也並未受到人們同等的關切。一個明顯的事實是:人是自然之子,屈從於自然的變遷興衰,受自然的必然性驅動,為自然衝動所驅使,其生命被限製在短暫的時間內,在這段短暫的時間裏,自然隻允許其多樣的有機形式擁有並不多的自由。另一個不太明顯的事實則是:人又是一種置身於自然、生活、他自身、他的理性以及世界之外的精神存在。後一事實在其不同的方麵為不同的哲學所賞識。然而,該事實在總體上並不為人們所賞識。在某種程度上,立於自然之外的人甚至為那些盡力使自己與自然靠近的自然主義者們所認同。他們至少承認,人是組織人,是一種會製造工具的動物。立於世界之外的人也被理性主義者所承認,如亞裏士多德,他把人定義為有理性的動物,並把理性解釋為創造一般概念的能力。但是理性主義者並不總是理解,人的理性能力涉及一種人自身之外的更高的能力,一種自我超越的能力,使其成為自身目標的能力,這是一種通常不能完全為“理性”或“奴斯”或“推理”或任何其他為哲學家們通常用來描述人之獨特性的概念所把握和暗示的一種精神屬性。

要公正判定人的獨特性以及人與(在人之下的)自然世界的親密關係究竟有多麽困難?已為那些哲學的幾乎不變的傾向所證明,這些哲學通過神聖和不朽過早地、不成熟地描述並強調了人的理性能力,或強調人忘卻與自然的聯係並保持自身同一的自我超越能力;當然,抹殺了人的獨特性的自然主義哲學的傾向也證明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