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雖然是秘密,但也遲早會被你刻意隱瞞的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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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平常不過的一節課,鄭家悅在許珍貴的指導下解鎖了新技巧,可以一隻手抓著吊環轉起來並穩穩地上環。她瘦了很多,還在大家的鼓勵下穿了新買的衣服,淺綠色的上衣和褲子,看起來很春天。下來的時候,手還沒完全放下,她突然覺得肚子疼,疼得一下子眼前一黑,手上脫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許珍貴和其他人以為她摔倒了,過來扶她,這才看到她褲子上染了一大片紅。
“你生理期?”許珍貴問,“生理期怎麽不說呢?還來上課?”
在眼冒金星的時候鄭家悅用僅存的意識拚命想了一下,她的生理期好像兩個月沒來了。
“驗一下吧,不能排除。”
許珍貴陪她去醫院,說要開治痛經的藥。醫生問她驗沒驗孕。鄭家悅一愣,說:“我求了好幾年都沒懷孕,不可能是懷孕。”但醫生不管她那些,讓她去驗。
結果出來,她一下子傻了眼。求了幾年都沒有求來的,在她徹底死心決定和李楷分道揚鑣之後,反倒陰差陽錯地來了。
“你先在這裏坐一下,我去打個車,打到了你再出來。”許珍貴讓鄭家悅在門診大廳先坐一下,她出去打車了。看她走了,鄭家悅起身走到正排著隊的掛號窗口前,還沒來得及往前一步,就聽見許珍貴在門外揮手示意她過去。
回去的路上,鄭家悅一句話都沒有說,也沒有表情,許珍貴碰了她一下,摸到她手心全是冰涼黏膩的汗。
“還疼嗎?”許珍貴問。
她搖搖頭。
醫生說讓她盡早做決定,否則對她身體也不好。如果是在幾個月前,這會是她這輩子得到的最好的消息,能解決掉她當時所有難題的、幫助她度過艱難的人生瓶頸期的最好的消息。但現在,她心裏隻剩下無助和絕望。甚至有那麽一個瞬間,她竟荒唐地想,如果王秀菲沒來過就好了,如果她什麽都不知道就好了。一切本來就什麽都沒有發生,她得到了做夢都想要的孩子,李楷也一樣,這難道不就是她一直以來期盼繼續下去的生活嗎?意識到自己竟這樣想之後,她突然打了一個冷戰,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幾個耳光,要比王秀菲打的那個再狠上千百倍才行。
本來她打算這幾天就回家去的,但現在這樣的情況,她更加沒有辦法麵對家人的眼光,更不想沒有準備地跟隨時都有可能回來跟她掰扯的李楷對峙。糾結良久,她拜托許珍貴去家裏幫她拿一點東西。鄭家爸媽有些奇怪,問許珍貴:“李楷都走了,她怎麽還不回來?也不回北京?是打算在這兒耗下去了嗎?她不回去上班嗎?”
許珍貴不知道做何解釋,她答應了鄭家悅暫時幫她保守這個秘密。隻有鄭前程覺得不對勁,借口幫她提箱子,跟下樓來。
“我知道她工作沒了,她跟我說了。”鄭前程說,“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啊,等她妥妥離完婚,該找工作就找工作唄,她怎麽還不回家了呢?”
許珍貴皺著眉頭想要怎麽跟他解釋,雖說是姐弟,但這畢竟是鄭家悅的隱私,她覺得也有必要守口如瓶,就隻能說:“她覺得她和李楷的事不想牽連家裏人,你們就讓她自己處理好了。等處理完了,她肯定會回家自己跟你們說的。”
“……那好吧。”鄭前程的樣子明顯就是不信,但他也沒有再問,隻是說,“那我送你過去吧。”
鄭家悅心情煩悶,晚飯也吃不下。許珍貴晚上下了課,出去給她買了吃的,但她搖搖頭,動也不想動一筷子。
“吃不下?那你想吃什麽,我們叫外賣。”許珍貴好脾氣地說。
“……你不要把我當成一個孕婦好嗎?我愛吃就吃,不愛吃就餓死算了。”鄭家悅賭氣說。
許珍貴也沒生氣,說:“你不吃那我吃,我快餓死了。”
她在一邊慢條斯理地吃,鄭家悅過了好一會兒,臉色緩和下來,說:“你別介意啊,我心情不好。攤上這事……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我是什麽心情了。”
看許珍貴專注吃沒有說話,她就繼續說道:“我以前一直覺得我肯定有病,隻是求醫問藥那麽久,沒有查出來而已。現在好了,我知道我沒有病了,可是我怎麽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呢?”
“你還離婚嗎?”許珍貴問。
“離。一定會離的。”鄭家悅攥緊了手,像是自己給自己借一把力量,“說什麽也不能讓他知道。我不會再犯傻了。如果以後我真的還會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那也絕對不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讓他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裏,有這樣的一個爸爸。”
許珍貴點頭道:“和他無關,你自己決定。要不要當媽媽,你說了算。”
鄭家悅又想起王秀菲和她的兩個孩子,若有所思地說道:“你說,一輩子這麽長,她們有沒有那麽一刻,後悔過這個當媽媽的決定?”
“別人我不知道,”許珍貴說,“就算像我媽那麽完美的媽媽,她說,我也有無數次皮得讓她暴跳如雷、情緒崩潰的時刻。後來她才鬆了一口氣,心想終於把我養大了,不用再遭罪了。沒想到,她還要把劉一念從小養大,他比我還皮一百倍。”
鄭家悅輕輕地笑了笑:“但再抱怨還是養大了啊,我現在放棄這個小生命,是不是一種罪惡?”
“你要首先考慮你自己。”許珍貴認真地說,她的論調,一直就沒變過,“隻要為了你自己好,不管你做什麽決定,都有你的理由,我都相信你。”
這也是她媽當年再婚之後,她對她媽說的話。媽媽總有女兒看不見的犧牲和付出,她做什麽,許珍貴都覺得自己無權埋怨。
後來她媽說,之所以決定再婚,也有一部分考慮是她覺得女兒遲早要成家,自己如果單著,以後養老難免會成為女兒的負擔。給自己找個晚年的伴,女兒或許就可以早點組建她自己的家,不用惦記老家還有一個喪偶多年的媽媽。
許珍貴心裏清楚地知道,爸病了之後,媽媽和她都變了。她在一瞬間長大了,媽媽也在那瞬間老了。生活像是沒有了方向,隻能渾渾噩噩地被推著走。醫生說怎麽治,那就怎麽治,醫藥費怎麽湊還不知道。周圍的人都說考大學考大學,那就考,學費要怎麽湊也還不知道。
連本來要恨的人,都不知道怎麽去恨了。她有時候在學校裏看到賀堯,他的神情沒有任何活力,眼神看到她,就那麽波瀾不驚地掠過,不管看什麽都沒有聚焦,整個人像是飄在空氣中,似乎窗邊隨便吹來的一陣風,就能把他刮走,忽忽悠悠落向天空。
有天半夜賀堯已經睡下了,嚴瑾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她神色匆忙,收拾了一些證件就要走,告訴賀堯她臨時要出差,得過幾天回來。高三班主任出什麽差?
她回來之後什麽都沒說,還像此前一樣,但他就是直覺覺得不對勁,一定是他爸的事。
他回來晚,沒有獨自在家的時間。他就逃了課,趁他媽在教研組開會,偷跑回家到處翻,找到了他媽藏起來的火化證明。
拿著那證明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挺平靜的,也有點理解為什麽他媽回來好幾天都像沒事人一樣,似乎這個名字跟他們兩個人沒什麽關係,隻是他死了需要告知他們一聲。
嚴瑾很快就發現他逃課了,他也沒想回學校。她火急火燎地打開家門回來,問他為什麽逃課。他也沒否認,隻是指指放在桌上的火化證明:“他是怎麽死的?”
“喝多了,”她麵不改色,“酒喝多了,被車撞了。”
“那他欠的錢呢?還了嗎?”他問,“怎麽還?”
“人都死了,還什麽?”她答。
“卑鄙無恥。”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便宜他了。卑鄙無恥的人,應該自行了斷。”
聽到他義正詞嚴地說出“自行了斷”這四個字,嚴瑾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他是被要債的人發現的。他藏在欠了租的地下室裏,用自己的腰帶自行了斷了。這些年來,她雖然在心裏祈禱過無數次,希望他不得好死,但當她真的在停屍間見到已死之人極其可怖的麵容時,她還是嚇得心髒停跳了半拍。回到家,她在門口站了一個小時才進屋。
像沒事人一樣繼續生活有多難?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還遠遠沒到解脫的時候,她需要保證百分之百的情緒穩定,來陪兒子平穩度過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時間段。
越這樣想,兒子的情緒隻要稍有不平穩,她就越發慌。她開始越來越難以判斷他的狀態,不知道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下藏著什麽樣的心思,不知道他到底哪天睡了哪天沒睡,也不知道他沒吃的藥都去了哪裏。她越來越害怕,怕他也會在她注意不到的某一天,愚蠢地“自行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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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幾天,鄭家悅似乎回到了幾個月以前的那種狀態。除了吃飯和睡覺,她動也不想動。當然主要是因為許珍貴知道她的身體狀況,暫時不允許她運動。店裏人多的時候,她不好意思來了又坐在一邊不上課,就給許珍貴搭把手幫個忙,不需要幫忙的時候她就去外麵遊**。以前因為孩子的事焦慮的那些天,她加完班不願意回家,就也在外麵找個地方坐下,腦袋雖然看似放空,但還是在拚命想,為什麽會這樣。現在她也想著,為什麽會這樣。不是為什麽沒有孩子,而是老天為什麽選擇在這樣一個諷刺的時刻把一個孩子送到她這裏。她想不明白,但不管想不想得明白都必須及時做出一個抉擇。
下了課之後女孩子們沒急事的都不趕著走,在鏡子前自拍,嘰嘰喳喳聊天,說笑著去更衣室換衣服。許珍貴看鄭家悅不在,不知道去哪裏發呆了,給她發信息沒回,擔心她情緒不佳,就撥通了電話。屋裏吵,她走到外麵走廊安靜的地方聽。鄭家悅沒有接,等了一會兒她隻得掛斷。轉身準備回去的時候,她突然直覺有些不對勁,在走廊裏走了兩個來回。二樓除了她們,其他的房子都是空置的,平時幾乎沒有人上來。但她吸了吸鼻子,覺得走廊裏有若有似無的煙味兒,她往走廊盡頭走,果然在窗台上看到了幾個摁滅的煙頭。這一層除了來她店裏的,通常沒有別人,也沒人吸煙,怎麽會留煙頭呢?
她在手機裏查了一下門口攝像頭的監控記錄,發現這幾天傍晚六七點上課的時候,總有幾個陌生的男的,在走廊裏探頭探腦,隱約看到還有人舉手機衝裏麵拍。因為店裏燈光亮,走廊暗,又是晚上,她們離門口比較遠,就沒注意到。
回到店裏,白小婧和幾個女孩自拍完過來,一聽許珍貴說,就炸毛了:“報警啊!鬼鬼祟祟的幹什麽?我最煩這種滿腦子下流東西的玩意兒了,不報警等他們繼續偷窺啊?”
“可是報警也找不出來那些人是誰吧,”許珍貴皺著眉頭說,“什麽事都沒有,警察也不會幫我們找的。”
“下次看到直接問,直接罵。”白小婧脾氣暴,立刻擼胳膊挽袖子,“老娘最喜歡罵這種玩意兒了。初二的時候我夏天放學回家遇到一個衝我脫褲子的,我直接把一碗沒吃完的麻辣燙倒他褲襠裏,放了巨多辣椒麵,辣得嗷嗷號,我就狂罵,他跑的時候連褲子都提不起來。”白小婧從小是單親媽媽帶大的,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媽為了不把她養成膽小鬼,矯枉過正,把她養成了個什麽都要給自己爭到手、什麽事都要有個說法的不好對付的刺兒頭。
看她講得眉飛色舞,許珍貴被她逗笑了,說:“反正這兩天咱們也多注意一下吧,別影響到學員就行。”她打印出一張印有“此處有監控,禁止拍照”的紙,貼到了門口。
鄭家悅走到自己家樓下,轉了兩圈,還是沒下定決心上去,反倒遇見了下班回來的鄭前程。“你怎麽不上去?”他看到他姐就問,“回來住了嗎?”
鄭家悅搖了搖頭。
送她回去的路上,鄭前程看她什麽話都不想說,就也自覺地沒再追問,隻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家裏和工作上的事。
“姐,其實我覺得,你如果留在這邊工作、生活,也挺好的。”他不經意地說,“反正咱倆暫時有一個在家的,爸媽是不是就能放我出去闖**了?”
鄭家悅看了他一眼:“咱倆不一樣。從小到大,我跟你說了無數次,你都沒當回事。你不當回事,爸媽是當回事的,我也是當回事的。你才是他們後半輩子的精神支柱。我呢,我努力以後不再給這個家裏帶來麻煩,就是萬幸了。”
“可精神支柱也不一定就要考編,不一定要在離家幾公裏之內找工作啊。”鄭前程說。
“那你去哪兒?北上廣深?然後漂幾年,買不起房子,不還是要回來求個安穩嗎?”鄭家悅說,“像我這樣,什麽都沒留下,還要操心離婚離不掉。”
“這也不是什麽壞事。”鄭前程說。
“啊?”
鄭前程看看她:“你看小許姐姐,她也是辭了上海的工作回來的,什麽都沒留下,白手起家。我那天問她,她說現在雖然店做起來了,但離賺錢還差很遠,本兒都沒收回來呢。但你看她整天樂嗬嗬的,幹什麽都有勁。我覺得,你現在這樣,停下來休整,不見得是壞事。重新選擇,重新決定,什麽都不晚。”
鄭家悅想到孩子的事,沒接話。
“我不是說讓你像她一樣開店,我是說,你不用有那麽重的心理負擔。你都說了,咱家我是精神支柱,你又不是。你愛幹嗎幹嗎去,爸媽也管不著你,這麽想,是不是就鬆快多了?”
鄭家悅輕笑了一下:“你不就是想說,我要是留家裏,你就可以隨便往外跑沒有負罪感了?還支柱,你能賺多少錢呀。”
“所以啊!我得去闖**闖**,多賺點錢……”
兩個人走到樓下,見到一樓鐵鍋燉店裏鬧哄哄的,有人在裏麵吵架,走近一看,竟是許珍貴和白小婧還有兩個女孩和幾個陌生人吵了起來。
晚上的課是許珍貴帶的,白小婧坐在靠近店門口的位置玩手機,臨近下課的時候,就看到走廊裏有人故意走來走去,探頭探腦,手機拍照哢嚓聲還不小。她頓時心頭一陣火起,起來幾步就衝了出去。
“拍什麽?都拍什麽?!”她很大聲地喊,“這裏是正在營業的店,學員正在上課,門口貼了字看不見嗎?”
幾個人手機也沒放下,對她視而不見,自然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白小婧嗓門大,屋裏正在練習和錄視頻的大家都聽見了。
天氣漸漸熱起來,大家的練功服也越來越輕薄,教室裏沒有外人又都是女孩子,平時也不會多注意,這時都穿得露背露腿的,看到有陌生人偷拍,立刻不高興了,紛紛停下練習走過來:“怎麽回事?”
對方繼續嬉皮笑臉,手機還舉著:“拍一下能怎麽的?大驚小怪,那麽大個窗戶,衝窗外跳,大街上都看得見。”
“還穿那麽暴露,那褲子連屁股都遮不住。”
“你們這些小丫頭片子,被人看一眼還嘰嘰歪歪的,穿成這樣不就是給人看的嗎?”
薑爾爾臉皮薄,今天正好也穿得少,一下子麵子就掛不住了,轉身跑回更衣室換衣服。許珍貴也穿著練功服,走過去站在白小婧旁邊,厲聲道:“承認拍了就現在當麵刪了!”
“快點!”白小婧大聲道。
沒人把她們的生氣當回事,看到女孩們回去換衣服了,他們才收起手機慢悠悠地下樓。白小婧氣不過,要追出去理論,許珍貴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跟了過去,薑爾爾和陳莎也收拾了東西,跟著下樓。這幾個人完全沒把她們放眼裏,邊走邊商量著吃什麽,進了樓下鐵鍋燉店。白小婧一看正好,跟著到了店裏,往他們桌前一站,繼續大聲說:“手機裏麵的照片給我刪了!現在!快點!”
老板大姐看到了,過來問怎麽回事。
“這幾個男的在我門口鬼鬼祟祟偷拍,被我們抓個正著,必須讓他們刪了照片,不能放走。”許珍貴說。
“那必須不能放走!怎麽有這麽不要臉的人,偷拍小姑娘跳舞?讓他刪了!”大姐的高嗓門引起了店裏其他食客的注意,紛紛抬頭投來疑惑的目光。
他們一邊叫旁邊服務員點菜,一邊嘻嘻哈哈打馬虎眼:“什麽啊?什麽視頻?不知道。”
“那我們現在就報警,咱們一起去派出所刪!”許珍貴說。
看這些人無動於衷,白小婧氣不過,一眼瞄見點菜那人劃拉手機像是要支付,上去就把他手機給搶了。
“幹什麽?”那人立刻拍桌子起身,許珍貴上前把白小婧擋在身後。白小婧立刻快速在他已經解鎖的手機裏找,果然看見了剛剛才在店門口拍下來的視頻和照片,她迅速拿起自己的手機拍屏幕。
“證據就在這兒,你想抵賴?你們每個人的手機裏都有,敢不敢跟我們去派出所?”白小婧拿著手機跟他們叫嚷。那個被搶了手機的男的看店裏所有人都在看他,有點惱羞成怒,上來就要搶回手機。許珍貴擋著白小婧,還是被他推了一個趔趄,白小婧躲了一下,她撞在了後邊陌生食客的桌上,剛上桌的鍋被撞翻了,熱湯潑了她倆一身,也濺到了桌邊人身上。
鄭前程推門進來,上去扯開正揪著許珍貴衣服那人,大聲喝道:“幹什麽呢?手放開!”
“怎麽,還搖人?一群毛孩子,誰怕誰啊?”那男的還在嘴硬,鄭前程一拳招呼過去。這下跟他一塊兒的那幾個人也坐不住了,轟地站起來,小小的店裏瞬間打成一團。
最後還是打電話給了派出所。民警過來,看了店裏的一片狼藉,幾個偷拍的人有個手機掉進了湯鍋裏打不開了,有個摔碎了,剩下三個都還好用,裏麵都有剛偷拍的視頻和照片,還有很多已經被他們發到了一些不知道有什麽人的本地群裏,裏麵上百條聊天記錄不堪入目地點評,掃一眼都氣到發抖。
留下來做筆錄的店內客人也看不下去,嘲諷道:“這種齷齪事敢做不敢當,要不要臉了?”
“趕緊刪了吧,老大不小的還在這兒丟人,垃圾。”
“挨揍活該。”
店裏也被他們損壞了東西,各自依價賠償。許珍貴和白小婧都被熱湯潑到,白小婧穿了長衣長褲沒有大礙,許珍貴穿得少,需要去醫院處理一下。
手機裏的視頻和照片當場刪了。“你還有什麽別的訴求嗎?”民警問許珍貴。
“有。”白小婧插嘴道,“這幾個人,各自手寫一封道歉信發朋友圈,並且明天在人流量最多的時候站在外麵街上朗讀一遍。”
“你有病吧?”那幾個人立刻又破口大罵,“都把我們打成這樣了。”指著鄭前程:“這死小子你們叫來的吧?我告訴你,醫藥費你們出,沒跑了,還念道歉信?我碰你們一根汗毛了嗎?不就是拍了兩張照片嗎?你們可是出手傷人!……”
差點就又鬧了起來,還好民警在,喝止住了。
薑爾爾一直站在眾人身後沒敢說話,這時候偷偷碰了碰白小婧,小聲說:“別了吧。萬一他們記了仇,以後來你這兒鬧事,怎麽辦?算了吧。”
本來許珍貴覺得白小婧的要求也不無道理,但後來想想,還是擔心大家平日裏的安全,怕以後惹禍上身沒完沒了,隻好妥協,讓他們當場寫了道歉信,貼在了自己店門外,然後拍了下來。
事情結束之後已經很晚了,女孩們都回了家。許珍貴要去醫院處理一下燙傷,鄭家悅要跟著,許珍貴知道她的特殊情況,堅決不讓她跟。
“那我也得去處理一下,我也燙傷了,也挺嚴重的。姐,你說是吧?”白小婧咋咋呼呼地說。正在掃地的大姐看了他倆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白小婧湊到鄭前程麵前,故意問:“帥哥,你那天故意不加我微信,怎麽回事?鑒於你剛才挺身而出保護我,身手還不錯,我就原諒你了,罰你陪我去醫院開藥。”
鄭前程說:“你燙得不怎麽嚴重。不信你現在擼袖子看一眼,你要能找著燙哪兒了,你的醫藥費我給你出。”
一句話噎得白小婧直翻白眼,沒跟回樓上換衣服的許珍貴和鄭家悅打招呼,就氣呼呼地走了。
3
從急診出來,打不到車,許珍貴說走一走也挺好,鄭前程就陪她走路回去。
“今天謝謝你了。”許珍貴一邊走,一邊斟酌著措辭,“但是,其實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他們挨揍就能解決得了的。重要的是這種惡心的人以後不敢有這種惡心的行為,重要的是不能一看到女孩們穿得少跳舞就要擔心有沒有人偷拍,恨不得雇幾個打手保鏢在旁邊……如果這種事情能像查酒駕、查騎電動車不戴頭盔這樣,抓到一次就廣而告之,親戚朋友老師同學上級同事全知道,我就不信他們以後還敢偷拍。”
她在那兒絮絮叨叨,看到鄭前程一邊走一邊刷手機,就停下來:“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呀?我沒有不感謝你,我隻是覺得暴力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
鄭前程從手機上抬起頭來。“有。”他說,“我聽著呢。”
他轉過手機屏幕給她看:“……我在看你這個監控能不能設置個警鈴,能的話,至少能嚇人一跳,或者設置一個緊急聯係人,一鍵撥打110什麽的。”
許珍貴就笑笑:“謝謝。”
兩個人就繼續走。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今天也多虧你幫忙。”她說,“白小婧說你是見義勇為的愛心人士,特帥。”
“哦。”鄭前程答應了一聲,沒接話茬兒。
過了一會兒,他沒頭沒腦地提起:“你知道我小時候為什麽去武校嗎?”
“不是你太能惹禍了,你爸媽才送你去的嗎?”許珍貴奇怪他為什麽突然說這個。
“嗯……是。你知道我為什麽太能惹禍嗎?”他說。
“這我就不知道了,”許珍貴笑,“小孩調皮搗蛋,什麽都是理由。”
“其實我也不是天生就調皮搗蛋的。”鄭前程說。
很小的時候,他也能一個人專心致誌地玩點什麽消耗掉一整個下午,也能在他姐寫作業的時候坐在旁邊看他看不懂的小人書不搗亂。
剛上小學沒多久,同學們就知道了他媽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開小賣部。班裏好幾個男生一放學就拉幫結夥過來,專門趁他媽不在,他或者他姐幫忙看店的時候,七手八腳拿一堆東西不付錢,還把貨架搞得一團亂。他那時候又瘦又矮,不敢跟人家爭。他媽回來發現,就會氣得打他倆,打完又自己哭一場。在學校被那些男生欺負,他也不敢回家說,他媽隻有開家長會的時候才聽老師說他膽小愛哭又不合群。後來,他偷偷聽到他爸媽說:“咱家兒子這麽膽小怕事,哪像個男子漢?這以後可怎麽辦?”
怎麽才能不“膽小怕事”呢?以七歲的他的理解,那就是跟班裏的男生一樣調皮搗蛋就可以了。畢竟他們闖再多的禍,捅到家長那兒,也不過是一句“渾小子調皮搗蛋,長大懂事就好了”。
後來他就變成了大人眼中永遠在闖禍的冥頑不靈的小孩,隨時隨地到處搞破壞,跟別的渾小子們上山下河偷雞摸狗,打架打進醫院,然後學校氣急敗壞地找家長訓話,領回家再挨一頓胖揍。
有一年春節,他跟其他孩子在自家小賣部裏玩炮仗,禍害了大部分的貨品。他媽損失了好多錢之後受不了了,跟他爸商量,讀不下去書就先別讀了,找個能管住他的地方吧。
從武校回來,他就完全成了他小時候討厭的那些小孩的樣子,也是老師家長最頭疼的那種小孩的樣子。那時候他姐正忙著升學考試,沒空搭理他,爸媽更是恨鐵不成鋼,打又打不動,罵又罵不贏,每天家裏都雞飛狗跳的。
再後來他不知道哪一天突然情竇初開,喜歡了一個女孩。但女孩又不傻,看他整天闖禍的渾不吝的樣子,恨不得對他敬而遠之,人家喜歡一個隔壁班的男生。就像成千上萬的校園情景劇一樣,就因為那男生總來班裏找她,他就跟人家打了架,還美其名曰是為了保護她。鬧到學校之後不僅他被記了過,他爸媽還去給男生全家和女生全家賠禮道歉並賠付了醫藥費,回家還免不了對他混合雙打伺候。
“明白啦。”正好走到店裏樓下,許珍貴了然地說,“所以你是喜歡一個女孩就要保護她為她打架的那種。”她拍了拍他肩膀,揮揮手往樓裏走:“原來是你姐看走眼了,你跟白小婧確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明天我就幫你助攻一下,放心。”
鄭前程在原地愣住:“……哎?我話還沒說完呢。”
“晚安了。”
“……晚安。”
第二天白天鐵鍋燉店沒有開門,老板大姐忙活了一上午,清理店裏的狼藉。許珍貴和鄭家悅過意不去,在還沒上課的時候下樓來幫忙。大姐讓她們留下來吃飯,兩人還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本來你這兒每天挺熱鬧的,就因為我們搗亂讓你關門了。”許珍貴說,“哪還好意思在你這兒吃飯?”
“這有啥不好意思的?要是我昨天先看著,我也得把他們按這兒揍一頓。沒事,收拾完晚上照常營業,咱們該吃吃該喝喝。”大姐一邊利落地收拾,一邊說,“你們就跟我閨女差不多大,幫一把也是應該的。”
“啊?”許珍貴尷尬道,“姐,你孩子都這麽大了?”
“二十來歲,三十來歲,沒什麽區別嘛!都是年輕人。我閨女也是一個人在南方工作,她在外遇到點什麽困難,我也希望有人幫一把。”大姐收拾得差不多,直起腰甩甩手,轉身往後廚走,叫廚師來個燉鍋。
鍋剛端上來,鄭前程就推門進來了。
“嗬!這小子挺有意思啊。”大姐盯了他一眼,“天天往這兒跑。”
“因為他姐住我這兒呢。”許珍貴解釋道,“而且……”
鄭前程在她旁邊坐下,故意打斷:“能蹭吃嗎?我買單。”
“這位愛心人士,白小婧今天不來,她沒課。”許珍貴逗他。
鄭前程翻了個白眼沒有回答。
大家圍坐在熱乎乎的燉鍋邊,聽大姐講她年輕的時候怎麽離了婚一個人把閨女拉扯大,又怎麽白手起家供閨女讀大學。鄭家悅一邊聽一邊低頭刷手機,看到許珍貴把昨晚的事情原委和照片都發在了視頻號和朋友圈裏,女孩們也都在朋友圈紛紛轉發,像在進行什麽神聖莊嚴的儀式。她又想到昨天混亂之中看到的那些人發在群裏的惡俗的話,不由得心裏一陣別扭。
“……我們以後,是不是不要穿那種衣服了啊?”她小聲問許珍貴。
“啊?”
“就是,昨天他們說那些很難聽的話。”鄭家悅說,“我們以後不要穿得那麽暴露了吧。”
許珍貴還沒回答,坐對麵的大姐先聽到了,豪邁地大手一揮:“怎麽的?這要是我閨女,我就告訴她,愛咋穿就咋穿,愛咋跳就咋跳,咱又沒犯法,又沒礙著別人!有蒼蠅就趕走唄!還能因為外麵來幾隻蒼蠅,咱以後連飯都不吃了?”
鄭家悅就不好意思地笑笑。
許珍貴一邊吃,一邊囫圇著說:“他們偷拍是他們齷齪,咱們愛穿什麽是咱們的事,錯的不是咱們,不需要改變。咱們這裏地方小,相對沒那麽多元化,我也早就想過可能遇到這樣的非議。但是你看,還是大姐這樣的人多吧?以後會越來越多的。”
“就是。”大姐說。
“對我來說,最開心的事,是看到你們一個個都開心起來,好看起來,這才最重要。別的,愛誰誰吧。”許珍貴說。
鄭前程在旁邊笑。“就是,”他說,“誰說隻有小姑娘才能漂漂亮亮的,我也上過體驗課,我下次還去,當你唯一的男學員。”
許珍貴大笑:“……這要經過其他學員的同意才行。”
“行。但是我先聲明啊,我不穿緊身衣。”
鄭家悅想象了一下:“求你千萬別穿。我會想揍你。”
三個人都笑了。
說到做到,沒過幾天,中午許珍貴正在準備上課前的東西,看到鄭前程還真來了。
“我姐在嗎?”他故意到處張望,“我來討打了。”
“真的來討打的?”許珍貴笑,“不是來討見義勇為的嘉獎?”
“你又笑話我。”鄭前程垮下臉來。看到鄭家悅沒在,他奇怪道:“她怎麽住在你這兒都不見影?”
許珍貴打岔道:“你還真來啊,今天沒課啊?”
“啊。”他說,“要是再遇到有人偷拍,這不等著見義勇為呢嗎?”
許珍貴就笑。“不用。”她說,“你來玩可以,但是這個真的不用。”
來玩也不一定可以,陸續過來上課的妹妹姐姐阿姨們聽陳莎和薑爾爾說了偷拍的事,今天一看到有個男的混進來,立刻警覺地紛紛質疑。
“從來都沒來過男的玩這個,你不是也想來偷拍的吧?”
“不行,我們女孩換衣服練習動作什麽的已經習慣了,這個屋裏就沒有出現過任何男性生物,以後最好也永遠不要出現。”
“就是,帥哥也不行。”
“……其實小許老師說跳這個舞的也有男的。她之前不是給咱們看過視頻嗎?”
“那不管,反正在咱們這兒不行。”
“要不搜身?看看他手機。”
“萬一身上有針孔攝像頭呢?”
“……”
鄭前程哭笑不得。“大姐們,”他說,“我也算是學了好多年運動康複的,光是腰椎間盤突出的膝蓋積水的叔叔阿姨我都教過無數個了,下到六歲上到六十歲我都教過,我不至於來這兒跟你們編瞎話吧?!”
大家都很有原則,雖然鄭前程看起來“人畜無害”挺招阿姨姐妹們喜歡的,但還是毫不留情麵地要把他請出去。正在鬧哄哄的時候,店門口走進來一對中年夫婦。薑爾爾剛從更衣室裏出來,正打了個照麵,薑爾爾大吃一驚:“爸?媽?你們怎麽來了?”
“我們怎麽來了?”夫婦倆怒氣衝衝,一邊一個揪住薑爾爾就往外拖,“才知道你天天在這兒搞什麽鬼東西。你考研為什麽老考不上?啊?你好好學習了嗎?”“瞞著我們跑這兒來穿個背心褲衩跳舞?給你報的班你不去,給你找的相親你不去,這麽大的人了,一天天能不能有點正事?!給我滾回家去,看你還敢胡鬧!”“要不是看見你轉發什麽破玩意兒,你還想瞞我們多長時間?這日子不過了是嗎?家裏人關心你,你就是這麽糊弄我們的?”
一路把她拖下樓,許珍貴追出去遞了她的包和衣服。大家也不鬧了,都跑去窗前,看到薑爾爾她媽在街邊把衣服摔在她臉上,她失控地衝他們吼了句什麽,然後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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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員們開始上課之前,許珍貴把鄭前程送出了門。
“等下次白小婧在,我再叫你來。”她調侃道,“不是我不幫你,她們都是我的學員,讓她們滿意是我的第一準則。也不是我歧視你不讓你玩這個,玩這個的也有很多男性,跳得都很好、很專業。不過你呢,我都知道你不喜歡,就不要強裝感興趣了。”
“好吧。”鄭前程隻好說,“那如果以後還有麻煩事,你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嗯。”許珍貴點頭,“你的好意呢,我心領了,但是我們真的還好,暫時應該還不需要什麽別的保護,放心吧。雖然了解這個的人很少,不尊重的又很多,但是隻要大家還願意在一起開開心心地玩,我就會一直堅持下去。”
“等我姐回來,你跟她說一聲,就說爸媽又派我來催她回家了,反正隻要她沒回家,我隔三岔五就來催她。”
許珍貴笑道:“好。”
鄭前程忍不住問:“她到底是不是有什麽秘密瞞著家裏啊?什麽都不說,爸媽也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都挺擔心她的。”
“……她想說的時候一定會說的。”許珍貴隻得說。
家人其實沒有她想象中那麽疏遠,鄭家悅也明白,即使她一向把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時刻謹記自己是這個家的外人,父母其實在她的成長中也已經盡到了本分。雖然家裏爭吵是難免的,教育相比於同齡人也是缺席的,但她已經很慶幸能夠走到今天。很多事情,即使是親生父母也不見得就會做出有利於孩子的最佳選擇,弟弟是親生的,爸媽還不是一樣隻會簡單粗暴地“混合雙打”?
對於鄭家悅爸媽倒是放心的,因為她外貌平平,又一心撲在學習上,在這方麵絕對是所有爸媽夢寐以求的好孩子榜樣。初高中的時候,祝安安收到的情書藏不過來,就全都交給鄭家悅幫她保管,反正被發現了也不會被懷疑。
“唉,太受歡迎也是很讓人困擾的。”祝安安總是一邊把情書往鄭家悅床鋪枕頭底下塞,一邊做作地感歎。沒辦法,祝安安爸媽在這方麵是資深情報偵察機構,她必須熟練地瞞天過海、暗度陳倉才行。
但她爸媽還是敏銳地發現了她喜歡賀堯的蛛絲馬跡。學校通常不讓帶手機進校,祝安安總偷摸帶,有一次周末返校把手機落在了家裏,那時的破手機還不能設鎖,她媽很快就找到了她偷拍賀堯的像素模糊的照片。
他們知道賀堯成績好,祝安安跟成績好的同學當朋友他們是支持的,但喜歡是萬萬不可以的。祝安安回家後立刻被她爸媽聯合審訊,問她是不是因為早戀導致摸底考試全班倒數。
“爸,媽,我什麽樣你倆還不清楚嗎?”祝安安無奈道,“我不早戀,難道成績就能正數了?”
理是這麽個理,但她媽還是沒收了她的手機,並且在得知賀堯是尖子班將來要衝狀元衝清北的選手之後反倒放寬了心,覺得自己家這個繡花枕頭閨女應該跟人家不是一路人。
但祝安安並不這麽想。她已經打定主意要走藝考這條路,賀堯能考去北京,她自然也能。那時的她,差勁但自信,擁有著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氣概。
祝寧寧性格不像她,雖然也收情書,但並沒把這種事情當成什麽好事,被她媽抓到的時候,就跟走路踩到狗屎似的,嫌棄得恨不得立刻撇清關係。
“她性格沒有你開朗。”她媽這樣說。
“以前你可不是這麽說的,”祝安安說,“以前你形容我,可不叫開朗,你說我到處撩閑,花蝴蝶花孔雀都沒我招搖。”
“……我忘了,沒這麽說過。”她媽訕訕地說,“現在你願意多出去走走了,也挺好的,但還是要多注意一點。你每天在那個網上直播啊,那麽多人都看見你長什麽樣子了,網上很多騙子的,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他們就是看,我也不會跟他們私聊。”祝安安說。
其實她並沒說實話。那個總給她刷禮物刷到榜首的人,她跟他加了私聊好友,經常會在除了直播以外的時間聊聊天。因為居住的城市相隔很遠,她也不用擔心見麵,平時就發在主頁的圖片、看過的書和電影,隨便說說話,就像朋友一樣。他不會問她的隱私,不會問她要生活照,也不會問她做什麽工作、家裏有什麽人、是不是單身,這讓她覺得很放鬆。這個秘密是她生活裏秘而不宣的小小快樂,就像經久枯幹的一棵小苗,在偶爾陽光照進來的時候,又偷偷地發了一丁點兒新芽。
“不會就最好了,”她媽有意無意地加了一句,“那些看了你直播找你說話的,萬一不是什麽正經人呢,小心一點沒有壞處。”
“怎麽看我直播就不是正經人了?我就是教教化妝嘮嘮嗑,哪裏不正經?”祝安安有點不滿,㨃道。
她媽並不想惹她發脾氣,沒說什麽就去廚房做飯了。祝安安覺得她媽沒頭沒腦提起這些有點奇怪,聽廚房裏抽油煙機的聲音很響,油鍋開著她媽也顧不上她,就挪到客廳去,拿起了沙發上她媽的手機。密碼是她和寧寧的生日,她打開隨便翻了一下微信,也看不出來什麽,又點開相冊。
相冊的照片是根據來源自動歸類的,她突然看到了她直播平台的名字,心想她媽從來不看她直播,為什麽會有這個相冊?打開一看,她看到了幾張熟悉的圖片,正是那個每天跟她聊天的人,他的頭像和主頁發的圖都在這個相冊裏。
心裏的火一下子就躥了起來,祝安安臉色鐵青,氣得手發抖。
抽油煙機的聲音停了,她媽端著剛炒好的菜出來擺上桌,就看到祝安安咬牙瞪著她。
“這是什麽?”她舉起手機,“媽,你覺得這樣有尊重我嗎?這樣是保護我,是嗎?假裝成我的粉絲,看我直播,跟我聊天,這樣我就安全了,不會被不正經的人騙,是嗎?我都這樣了,我都是個廢人了,這輩子我都離不開輪椅,離不開這間屋了,我還能怎麽被人騙?!”
“不是這樣的,”她媽連忙道,“你聽媽媽解釋……”
“還解釋什麽?你不一直都覺得我就是個隻知道作死的戀愛腦嗎?”
她回到自己房間大哭,飯也沒有吃。
深夜她出來,打開冰箱,看到裏麵留給她的飯菜封在保鮮盒裏。她猶豫要不要吃,但是肚子已經不爭氣地叫了很久了,她隻好抬手去夠。冷藏區有點高,她坐著輪椅夠不著,拿下來的時候碰翻了旁邊的水果,橙子、蘋果滾落一地。
她媽聽見聲響,從臥室裏開門出來,她立刻轉身挪回自己房間。
“我幫你熱一下。”她媽在身後說。
她沒回答就關上了門。
本來今天應該直播的,但她沒有播,隻是登錄了平台,沒看未讀的消息就直接刪除了那個好友。她覺得既尷尬又羞恥,就像小時候的情書和照片被她媽發現那種感覺一樣。那棵剛剛開始起死回生的新芽,那些本來以為可以隱秘地宣泄的情緒,一旦**裸地暴露在最親近的家人麵前,這種公開處刑比死還難受。
他們就從來沒相信過她。從小到大,都認為她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成天被給她寫情書的小男生影響,或者滿腦子都想著人家賀堯。餘多退學之後,她本來想著高中畢業之前還有機會接觸賀堯,結果發現他更孤僻了,每天窩在尖子班的教室裏幾乎不出來,看起來也魂不守舍的。即使每次摸底考試都能在榜單第一名看到他的名字,他臉上也半點開心都沒有。
許珍貴因為請假去醫院照顧爸爸,很久都沒在宿舍住了,成績也下降了不少。離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每個人的弦都繃得很緊。鄭家悅拚了命想要擠進年級前十名。祝安安瞞著爸媽從學姐那裏求來藝考的攻略,自己偷偷策劃,也開始打著手電熬到很晚才睡覺,早上困得再也不想早起梳頭化妝了。但藝考要去北京考,她不可能一瞞到底,她得有錢,還得花時間去北京考試,這是一個宏大而秘密的計劃,單靠她自己幾乎不可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