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間一直停在這裏,就好了。”

1

鄭家悅偷偷回了趟家,聽她弟說李楷並沒再來,可能是真的耽誤不了回去上班了。

“他可不像是能痛快答應離婚的樣子。”鄭家悅跟許珍貴說,“如果他能痛快離婚,在我為了懷不上孩子求醫問藥之前,他早就該提出來了。再找個老婆,豈不比花十萬塊生個孩子要容易?隻是再找到一個比我更好拿捏的老婆,概率不是那麽高而已。”

離學員來上課還有一陣子,許珍貴打算簡單收拾一下衛生,手機裏康芸突然給她打來電話。“你在店裏嗎?小許姐。”她問。

“在啊。”許珍貴說,“怎麽了?”

“……你能不能下來幫我一下?”康芸問。

許珍貴和鄭家悅聞聲下樓,看到等在樓下的康芸推著嬰兒車,車輪卡在了馬路邊台階破損的縫隙裏,倆人就上前幫她挪開。

“你……要上來嗎?”許珍貴看了一下車裏正睡著的小孩,猶疑地問。

康芸點頭。幾個人就順手一人一邊地抬起嬰兒車,上了樓。進到店裏,康芸把車裏的遮陽罩揭開,小孩子哼唧了一聲,翻個身繼續睡。

“你怎麽突然過來了?”許珍貴小聲問。

“……不用小聲說話,他習慣了,在家裏他睡覺我們也都正常說話,隻要睡著了就吵不醒。”康芸說,“小許姐,我跟家裏人說了,我還是想回來上課。”

“啊?”許珍貴愣住,“……帶著孩子?”

“我知道有點麻煩,”康芸為難地說,“但這個點兒是他午睡的時間,隻要吃飽了睡著了,基本一個小時起步,在家裏的時候我們看電視說話吃飯,他都不醒的。我就把他放在角落裏,能看到就行,不會影響到別人。”

“這……你確定你不會兩天之後又跟我說你來不了了,老公、婆婆不允許嗎?”許珍貴問。

“嗯。”康芸點點頭,“我跟他們談判過了。我老公帶不了,婆婆帶我不放心,我又堅持要出來上課,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決辦法了。”

許珍貴看著那個呼呼大睡的小孩,正在猶豫,就聽門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白小婧打扮精致踩著高跟鞋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白小婧這個女孩年紀小,性格又放得開,比許珍貴還要人來瘋,她來之後幾乎跟所有人都迅速打成了一片,白天教課的時候帶動大家錄視頻發到網上,晚上直播的時候天天宣傳,確實看起來數據好看了許多。她基本功底子好,以前是學跳舞的沒接觸過吊環,但上手很快,拿個教培資格證也隻是時間早晚的事情。

白小婧路過嬰兒車,瞟了一眼嚇一跳:“哎?誰把小寶寶都帶來了?”

許珍貴就介紹了一下。

“哦!你就是之前帶軟開課的,我還沒來你就走了。”白小婧說,“那你回來很好啊,我昨天還在跟小許姐說,最近上體驗課的有點多,全是零基礎的,大家說一對多有點教不過來,分又分不開。怎麽,你要一邊帶孩子一邊上課嗎?”

康芸有點尷尬地點點頭。

白小婧比她們都年輕,自己還是個孩子,倒也沒當回事。“你別上課上到一半過來給他換紙尿褲就行。”她隨意地說了一句,就自顧自地進更衣室去了。

對麵寫字樓的白領陳莎,自從來上體驗課之後就成了經常打卡的勤奮學員,比加班都積極,用她的話說,從一開始弓著腰抓在吊環上像隻蝦米一樣,到現在自認為已經是栩栩如生的美人魚了,超級有成就感。很多像她一樣常來的學員也互相成了朋友,有一個“二戰”考研失敗的女孩薑爾爾,落榜後一直窩在家裏鬱鬱寡歡,被朋友拉來上課之後,一開始緊張到四肢僵硬,滿頭大汗,做錯什麽都滿臉通紅,漸漸地自在了很多,願意和新來的朋友說笑了,也主動要求每節課後給自己拍視頻記錄了。更有趣的是一個阿姨,本來在洗浴中心對麵的廣場上跳廣場舞,有天許珍貴路過,被阿姨抓住,讓她幫忙拍視頻,她就拍了,阿姨為了表示感謝,想轉紅包給她,她沒要,反手送了阿姨一節體驗課。

“就在那邊樓上,您過去就能看見,二樓窗裏麵有個吊環,可明顯了。”她說。

阿姨是來上體驗課的年紀最大的學員,今年五十五剛退休,不願意在家裏悶著,每天出來跳廣場舞找樂子,看到一屋子都是比她女兒還年輕的小女孩,轉頭就要走,被許珍貴千勸萬勸才留下。

“李阿姨,您就看一看,不吃虧,反正是我送您的體驗課。”許珍貴說。

阿姨看著手癢,忍不住上去試。許珍貴嘴甜,誇阿姨身體狀態年輕,柔韌度好,比很多小年輕第一次上手都快。玩了一節課下來,阿姨樂得合不攏嘴,說這玩意兒沒見過,有意思,能不能到下麵那廣場上去跳,讓她們那幫老姐妹看看?

這可給許珍貴出了個難題。吊環要綁在梁上,外麵哪有梁?

“不用吧?”白小婧聽說了,一臉不屑,“咱們年輕人玩的東西,沒必要去取悅老太太們,她們根本就不是咱們的目標客戶啊。那阿姨就是一時興起,她們天天在外麵跳廣場舞的,怎麽可能花錢在你這兒辦卡呢?何必費那個勁?”

“也不能這麽說,”許珍貴掛在吊環上,一邊轉圈一邊琢磨,“現在天氣暖和了,對麵那廣場到晚上七八點鍾都是遛娃的遛狗的人,也不全是跳廣場舞的阿姨。要是能露天跳一次也挺好玩的,比拉著人發廣告直觀多了,你還能直播,不是一舉兩得嗎?”

晚上她在網上搜索,想到以前教空舞的老師在戶外表演時用過那種四角支架,至少有兩米到三米的高度,把吊環固定在上麵。她搜了一下價格,要三千多塊錢,嫌太貴,就歎了口氣心想,算了吧。鄭家悅湊過來看了一眼說:“這是什麽,單杠嗎?看起來跟鄭前程他們用的差不多。他們不是有很多體育器材的渠道嗎?問問能不能用優惠價幫你搞一個。”

“什麽啊?單杠是單杠,這架子隻有瑜伽館有吧,我們可沒有。”鄭前程看了圖一頭霧水,“要不我幫你問問吧,看有沒有倒閉的健身房瑜伽館轉讓器械的。”

雖然答應得有點不耐煩,但是鄭前程還算靠譜,沒過幾天還真讓他找到了一個,說因為是舊的,二手價五百塊就出了。許珍貴很高興,覺得撿到了大便宜,轉賬給鄭前程,連連誇他。

架子送來之後鄭前程也過來了一趟,幫她仔細地檢查了器械組裝起來的穩固性,聽說她要把這玩意兒搬到街對麵的廣場去,就說當天提前叫他,他過來幫忙搬。

“怎麽好意思呢?”許珍貴說,“不能因為我跟你姐關係好,就叫你做苦力吧,我怎麽感謝你?”

“……別再送我體驗課就行了,不用感謝我。”鄭前程故意說。

許珍貴笑道:“到時候你來了別急著走啊,白小婧要直播,說最好有一個路人帥哥出鏡。”

鄭前程轉身一溜煙地跑沒影了。

雖然已經帶過好多學員,但第一次在人來人往的露天廣場上表演,她還是有點緊張的。衣服選來選去,覺得小城市裏的長輩們接受度不高,還是穿了最保守的,音樂也選了接地氣的,為了保證安全,準備好的串聯動作也翻來覆去地練習了很多天。

以前坐在冰冷的寫字樓裏辦公的時候,她是絕對沒有想到自己這輩子會有這麽一天,要在老家跳廣場舞的地方當眾表演。當他們幾個把架子架起來的時候,已經有遛彎的人過來圍觀了。有小孩以為他們要支帳篷露營,有大人以為他們要支個攤烤串,隻有一個在旁邊做八段錦的老大爺過來看了許久,當他們把吊環綁上去的時候終於給出了一個最接近正確答案的解讀:“年輕人厲害啊,這玩的是奧運項目吧?就是環大了點。人家是兩個環一手一個,你這兒怎麽就一個呢?”

白小婧把鏡頭架好。許珍貴心一橫,臉皮一厚,抬手一翻身就上了吊環。

鄭前程躲開白小婧正在直播的鏡頭,看到他姐站在不遠處的角落裏,就走過去。

鄭家悅遙遙地看著許珍貴,吊環轉得越來越快,看不清她的表情,隻有頭發和裙擺一圈圈飛揚起來。天黑下來了,小廣場有霓虹燈亮起,鄭家悅環視四周,念叨著:“失策了,應該準備個亮一點的燈,天黑了看不清楚。白小婧怎麽不多帶一個大燈呢?”

遠處街上的霓虹燈從背麵打過來,襯得正在吊環上旋轉的人像是一幅流動的剪影。“這樣也挺好看的,”鄭前程說,“像一個夢。”

周圍人的喝彩聲此起彼伏,鄭家悅輕歎口氣,說道:“是啊。從小到大,她一直是那個喜歡做夢,也敢做夢的人。現在,隻有她的夢成真了。”

2

祝安安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出門是什麽時候了。她們家是老房子沒有電梯,五樓。當年祝安安剛從醫院回到家的時候,每次去複診和做複健都是爸爸或媽媽把她背上背下。倒也是能雇護工,可以背,也可以用輪椅或者擔架,但爸媽說沒關係,他們身體好著呢,一口氣上五樓不費勁。

她隻有不到九十斤,趴在爸爸背上的時候,還是明顯看出了他的吃力。爸媽都顯得很高興,聽說她願意試試出門了,兩人在偷偷商量,要不把老房子賣了,換個帶電梯的,或者索性換個一樓。但她心裏清楚,小城市的房子沒價沒市,賣了再買,他們很可能要降級到一家四口擠一個小兩居。祝寧寧還有好幾年才上大學,這樣對她也不公平。

“姐,等我再長高點,我也能背你。”祝寧寧跟在他們後麵下樓,幫忙抬著輪椅,信誓旦旦地說。

“等你長到一米七再說。”祝安安說。

“怎麽可能?咱爸都沒有一米七,你讓我上哪兒長一米七?”祝寧寧說。

她爸一邊呼哧帶喘一邊反駁:“我怎麽沒有?我年輕的時候一米七二,現在縮了。”

下了樓天已經黑透。她糾結了好幾天,還是不願意白天出門,底線是等天黑了才行。但天氣越來越暖了,天黑之後街上的人也並沒有減少,放學下班的、吃飯逛街的、遛狗遛娃的,剛從小區出來走到大街上不到五分鍾,就有兩個夜跑的和一個玩輪滑的從他們身邊飛速掠過。

“要不咱們走那邊吧,”她媽裝作不經意地指了一下路口,“那條路人少,這裏車太多了,不安全。”

“沒事。”祝安安說,“就往前走吧。你們平時出去回來走哪條路,就走哪條路。”

這種感覺很陌生,明明是在跟三個最親近的家人一起出門散步,但他們看起來就像是圍在她身邊的保鏢,一會兒排成豎隊,一會兒排成橫隊,讓她本來就忐忑不安的心情又多了幾分尷尬。好不容易過了路口,祝安安停下來,指著旁邊超市門口的冷櫃,說:“我想吃一根雪糕。”

“我給你買去。”祝寧寧說。

“不用,我自己去,你們去溜達吧。”祝安安說著就一個人轉動輪椅過去。門口挨著收銀台,裏麵站著個大姐,低頭忙著什麽,感覺到有人過來,隨手扔出一個收款碼,眼皮都沒有抬一下。祝安安也反應了一下,才掏出手機,有點笨拙地鼓搗了半天,終於付款成功。

拿著雪糕回來,祝安安心裏這才有了一點成就感,覺得自己跟這個世界似乎還沒有脫節。

看到她心情不錯,還特意要求往人多的大街上走,她爸媽也很開心。祝寧寧在前麵跟著她,她爸和她媽在後麵輕聲說道:“咱們四個從來都沒這樣過,一起晚飯後散步。寧寧剛會走路的時候,咱倆帶她出來遛彎,我那時候就想,要是咱們四個人,能一起出來遛遛彎,多美啊!”

一路沿街走過去,手上的雪糕吃完了,周圍也沒有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她終於漸漸放鬆下來,注意力也被很久都沒有看到的路邊的事物吸引。一個牽著隻大金毛路過的人看到狗子在她輪椅旁邊停下來,就友好地站了一會兒,讓她伸手摸了把狗子。過馬路等紅綠燈的時候,一個推車賣氣球的老大爺就站在她前麵,她坐得低,整個視線全都被大束的氣球占領。過了馬路是沿街一溜的小吃攤,烤冷麵炸雞排的味道紛紛鑽進鼻子,兩個穿著跑步裝束的小情侶一邊走一邊為了到底要不要吃烤腸而爭吵。祝寧寧退了兩步湊到她媽麵前,小聲地申請可不可以吃一根烤腸。她媽平時都不讓她吃那些垃圾食品,但今天心情好,就同意了。

拿著烤腸,祝安安的注意力轉向了街對麵的小廣場,那邊有好幾撥跳廣場舞和打太極拳的,各自帶著音響占據廣場一隅,音樂鼓點此起彼伏不亦樂乎。

路不寬,即使在街對側,她也遠遠地看見,有一個在吊環上旋轉的身影,映在花裏胡哨的霓虹燈下,很是眼熟。她想起來許珍貴每天在朋友圈刷屏的那個地址定位,就在附近。

“過馬路嗎?”祝寧寧在她身後往馬路對麵張望,問道。

她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輪椅扶手:“……不了,我累了,咱們回去吧。”

“好。”

廣場的另一側,餘多也一個人默不作聲地站在人群外麵。休班的她無處可去,在街上到處遊**的時候,總會走過來看一看。許珍貴的朋友圈永遠是實時預告,她知道她們在這裏做直播。站在人群裏但又沒人認識自己的感覺很安心,她一直站到遛彎的人群散去,大家收攤的收攤回家的回家,遠遠地看著許珍貴她們忙活著拆支架搬運回店裏。二樓的落地窗燈火通明,幾個人一邊大聲說笑一邊各忙各的,有人叫了夜宵,大家一起吃喝,還玩起了遊戲,和外麵已經歸於寂靜的夜晚相比,那裏明亮熱鬧得像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境。

“我都漲粉了,你看我一晚上漲粉多少。”白小婧一邊吃得滿嘴流油,一邊拿著手機比畫著,“省得我的粉絲都說我是繡花枕頭,我以後要多發點視頻。”她一邊說,一邊問鄭前程:“哎,帥哥,加個微信吧。”又看看鄭家悅:“你倆是親姐弟嗎?長得不像啊。帥哥你做不做直播?長得挺好看,不做直播可惜了。”

鄭家悅立刻抬頭反駁:“那可不行,我爸媽不讓。”

“都多大的人啦,還爸媽讓不讓?管得那麽寬哦!”白小婧笑道,一邊把手機伸過去,一邊戲謔地瞟他一眼,“那你爸媽讓不讓你交女朋友?你看我這樣的怎麽樣?”

鄭前程看了一眼她的手機。“……還是我掃你吧。”他說,然後就點開自己的手機。

白小婧先走了之後,鄭家悅就點他:“我跟你說啊,小婧長得好看是好看,但是你可駕馭不了她那樣的。”

一直在一邊收拾大家吃剩的外賣包裝盒的許珍貴,並沒有說話,聽她說完才開口笑道:“為什麽要駕馭?”

鄭家悅一愣。

“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不駕馭,也不被駕馭,豈不是才比較自由?”許珍貴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提起一大堆外賣盒子起身去倒。鄭前程也起身,順手收拾了剩下的垃圾,兩個人一前一後出去了。

看到他跟著下樓,許珍貴就笑笑,說:“那個支架,不是人家倒閉了低價轉讓的吧。你花多少錢買的?”

鄭前程一愣,順口辯解:“沒有,就是低價轉讓的啊,你不都轉我五百了嗎?”

許珍貴把垃圾丟掉,拍拍手,看了他一眼:“我查了一下,人家根本就沒倒閉。花了多少錢?我轉給你。”

“不是,”鄭前程連忙說,“……好吧。是沒倒閉。但是真的,那架子他們不用了,才賣掉的。”

“多少?”

“……兩千。”

許珍貴轉身一邊上樓,一邊低頭在手機上轉賬:“你姐說你缺根弦,你還真缺根弦,上我這兒扶貧來了?不需要你扶貧……”

鄭家悅坐在原地,看到鄭前程沒拿手機,還停留在添加朋友的頁麵,發現他掃了白小婧之後根本就沒加她,直接退出去了。想到剛才他說“還是我掃你”,鄭家悅忍不住在心裏暗笑。這個她一直以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弟弟,其實還挺有主意的。

她想起十六七歲時女孩們在學校裏天馬行空地討論喜歡的人和事的時候,那時以為長大了就什麽白日夢都實現了,至少可以在“喜歡”上徹底自由了。沒想到過了十多年,連婚都結了要離了,她依舊困在並不知道什麽是“喜歡”的囚籠裏,連白日夢都不敢做了。

晚上睡前,許珍貴望著天花板,叨咕著:“你說餘多出來之後能做什麽呢?我都給她地址了,她怎麽不來找我們呢?她住哪兒呢?她姐姐知不知道她出來啊?……”

鄭家悅跟她並排躺著,忍不住笑了笑。“你還跟小時候一樣,一點都沒變,”她說,“就愛瞎操心。”

許珍貴就嘻嘻笑:“我就這樣。”

“其實那天從你家出來,我聽見你媽說的話了。”鄭家悅說,“她說你多管閑事。其實我也這麽想,你沒必要這樣的,對你來說,我,還有餘多,都是隻會給你帶來麻煩的朋友。”

許珍貴笑了笑:“麻煩不會因為朋友就變得不麻煩,但朋友也不會因為麻煩就變得不朋友。麻煩是永恒的,朋友也是永恒的。”她盯著手機,和餘多的頁麵停留在加完好友之後她發的一個表情包,餘多沒有回複。

她打了一串字,但又刪了。

“如果她想見麵,她會來的。”鄭家悅說,“如果她不想,那也就算了。從小她就讓人看不透,那時直到她被開除,我都不明白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在大人眼裏,她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在同學眼裏,她是“掃黃打非姐妹花”。在祝安安眼裏,她是“情敵”。在嚴老師眼裏,她是禍害。

在賀堯眼裏,她卻是無所不能的人。

聽起來可笑,一個要當未來狀元的學霸,會覺得一個一無是處的差生無所不能。餘多很清楚賀堯為什麽會被她吸引,他媽越是高壓威迫,他越想找到最能讓他媽暴跳如雷的一條路,但他又沒有膽量沿著這條路走到黑。他會被她吸引,是因為她看起來什麽都不怕,連他最怕的他媽,她都不怕。

“我媽聽說一中有學生在吃聰明藥。”

在餘多被開除之後,她偶爾會在下晚自習的時候去校門口等他。兩個人偷偷摸摸地找個地方接頭,像在完成什麽秘密任務似的。

“哦。”餘多隨口一應,並不關心。

“據說那個藥吃了會讓人變聰明。”賀堯自顧自地說,“不過聰明什麽的,我不需要。但是他們說,那個藥有副作用,吃了會在白日裏做夢。”

餘多沒說話,盯著賀堯從書包裏拿出一個小紙包,遞給她。她打開來,裏麵是幾粒藥。

“那你還不如聽你媽的話吃這個。”餘多說,“這個助眠,晚上做夢不好嗎?白天做什麽夢?”

“晚上做的是噩夢。”賀堯說,“他們說,白日裏做夢會開心。我想知道那是什麽感覺。”

3

據說隻有很少一部分人會保留嬰幼兒時期的記憶,大多數人不會。她一直覺得自己記事很早,最早的記憶裏,她喜歡在地上到處爬,桌子高得手撐起來都夠不到,椅子底下雖然有個杆兒,但可以輕易鑽進去不會碰到頭。她跟姐姐說她記得兩歲前的事情,姐姐根本不相信,告訴她沒有人會記得兩歲前的事情,但她就是記得。

她花了後來十幾年的時間拚命反複檢索兩歲以前的記憶,卻沒有辦法找到媽媽的存在。她總不斷在追問姐姐,媽媽到底是在她多大的時候走的,哪一天走的,那天是晴天還是下雨,媽媽穿的是什麽顏色的衣服,走之前有沒有對她們說話,說了什麽話?但姐姐說她也不記得了。“怎麽會呢?我那時候小,但是你都已經很大了,都十多歲了,你怎麽會不記得呢?那可是媽媽啊!”她急得哭。

但姐姐還是說不記得。

她怎麽想也想不起來,隻能記得在很多個黑沉沉的夜裏,姐姐小聲地拍著她哄她睡覺。每當姐姐挨了爸爸的打,不想讓她看到可怕的樣子,就用被子把她的頭蒙起來,隔著被子拍她入睡,所以那些入睡前的時刻,在她印象裏都是漆黑一片的。姐姐的聲音沉悶而沙啞,隔著被子傳過來,留在了後來的每一個夢裏。

“你為什麽不走?”很小的時候她問姐姐。姐姐說,因為她太小了,帶著她,兩個人不知道要去哪兒。

“隻要你讀書到十八歲,將來能過上好的生活,我就不後悔跟著他來城裏。留在老家,你就會跟我一樣,字都不會寫幾個。我這輩子已經完蛋了,你不可以完蛋。”姐姐說,“我不管你怎麽搗亂,你必須給我拿到高中畢業證。”

被學校開除後好幾天,她沒敢回家。幫許珍貴撬鎖那天,許珍貴臨走的時候跟她說,如果她實在不知道去哪兒,可以在這裏躲幾天。許珍貴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廢棄了的家,會成為別人的臨時棲身之所。

要是可以一走了之多好啊!

但姐姐是為了她才留在這個家裏的,她不能就這樣不管不顧地跑掉,她還要快點長到十八歲,離開這個家,跟姐姐一起去找媽媽。

賀堯告訴她,睡覺的藥如果攢很多粒在一起吃,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拿兩粒給她看。“你不是笑話我不敢嗎?你敢不敢?”他問。說實話,她很心動。如果自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姐姐就再也不用為了她的學費和生活費去跟爸爸要錢,去外麵勾搭不三不四的人,姐姐就可以毫無牽絆地離開這裏,頭也不回。她問賀堯有沒有吃過很多粒,賀堯說沒有。她就說,那不要浪費,留著給她吧。賀堯不給。兩個人討價還價之後,達成共識,由餘多來攢著,攢夠了一起吃。

每天兩粒要攢很久,餘多很快就不耐煩了,加上賀堯不知道出了什麽狀況,連著幾天都沒去學校,自然也沒給她帶藥。

嚴瑾在賀堯的床墊縫隙裏摳出來他塞進去的藥,驚疑之下問他有幾天沒吃,他平靜地說:“一天都沒吃。”

“……你不是說你睡不著嗎?!”嚴瑾壓著火問。

“我是睡不著。但我睡著睡不著都一樣去上學,也一樣考第一,考第一你不就滿意了嗎?管我吃不吃藥幹什麽?”賀堯還是一臉平靜。

嚴瑾的眼角抽搐了幾下,就快要到達狂怒的臨界點時,家門突然被拍響了。她轉身出去開門,門外站著的竟是許珍貴的父母。

許珍貴那幾天就覺得爸媽一直在商量什麽,看他們的臉色沉重,她總覺得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但爸媽什麽都沒跟她說,隻是在某天告訴她,想讓她去住校。

“咱們租的這間房子到期了,先換一個,有點遠,怕你上學來回麻煩,你這段時間先住校,好不好?”

住校當然好,她沒住校的時候都想偷著去玩,但爸媽到底有什麽事情瞞著她?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在某天爸媽晚上出門之後,也出門跟了過去。沒想到的是,他們竟然去了嚴老師家。

“你們怎麽會來?”嚴瑾有些奇怪。他們已經很久不來往了,即使許珍貴高一就在她的班,他們也不比其他家長和老師的關係親近,如果不是因為許爸爸和賀堯爸爸相熟,就完全是兩家陌生人了。

“賀峰呢?”許爸爸開門見山就問。

“他?他好多天沒回來了。”嚴瑾說。

“你知道他欠了我們家多少錢嗎?”許媽媽搶話道。

“什麽?”嚴瑾一愣。

“現在聯係他,或者你告訴我們他在哪兒,否則我們就報警了。”

許珍貴一聲不吭地站在樓道的拐角處,聽著大人們站在門口說話。這時她才明白,她爸輕信了嘴裏早就沒有半句真話的賀堯爸爸,賀堯爸爸以做生意投資為名把她爸手裏的拆遷款騙走之後,已經大半個月下落不明。在找他期間她爸才發現他這些年欠了一屁股債,找他要錢的人兩隻手都數不過來,他早就習慣一躲債就人間蒸發,根本找不到他人,這才找到家裏來。

“這是詐騙。我不管他怎麽跟別人做的生意,欠了別人多少錢,在我這裏,他就是詐騙。”許爸爸說,“我知道你這些年也不容易,他這些事不是你的責任,但你必須告訴我怎麽找著他。”

嚴瑾一言不發地聽著,突然回身進去把賀堯的房門關上了,再轉身回來,厲聲道:“他跟我有什麽關係?我都不記得他上次回來是什麽時候了,我怎麽知道他欠了誰的錢?”

“我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你找著他,我跟他的賬我們自己會算!”

“我去哪兒找他?我每一天都恨不得他死在外麵!”

“你恨他跟我們沒有關係!你們是兩口子,他在哪兒不可能沒有告訴過你,他還有兒子,他也不可能永遠不回來!”

“是我兒子,不是他兒子!”嚴瑾怒目圓睜,額頭暴出青筋,“我兒子要高考了,這個家裏的一切都是為了他,跟那個王八蛋沒有任何關係!”

“你兒子知道他爸是個王八蛋嗎?他是個詐騙犯!”許珍貴的爸爸也發怒了,“我也有女兒,我女兒也要高考,我們全家也是為了孩子!沒了這筆錢,怎麽給孩子一個家?怎麽供她上大學?錢沒了我們就真的什麽都沒了!如果追不回來,我們也隻能跟你們沒完!你不說的話,我們現在就去報警,讓警察去抓他!”

賀堯不知道什麽時候打開了房門,沉默地站在門口。

“這門也沒有那麽隔音。”他淡淡地說。

回頭看到賀堯,嚴瑾的神情一下子就衰頹下來,她無力地扶了下門框,腿一軟,竟緩緩跪了下去。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兒。”她哽咽道,“他從來不告訴我。我替他跟你們說對不起,行嗎?”

“我知道。”賀堯突然說。

“你知道?你為什麽會知道?”嚴瑾反應激烈,“他是不是又偷偷跟你說什麽了?他跟你說什麽了?!”

許珍貴的爸媽出來時,見到她在外麵馬路邊坐著等,兩人對視了一眼,什麽都沒說。她媽把她拉起來,撲了撲她褲子上的灰,一家三口手拉著手慢慢走回家。夜很深了,空**的街上連腳步都能聽見回聲。三個人誰都沒有說話,隻低頭聽著參差不齊的腳步聲響。許珍貴暗自使勁跺腳,弄出很大聲音,鞋底把灰塵都揚了起來。她索性伸腳去踢路邊的小石子,帶起一陣土,在路燈的光裏映得清清楚楚。她把石子當球踢,踢給她爸,她爸走了幾步,又踢回給她,她又踢給她媽,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傳著這顆石子,一路踢回了家。

那年她的十七歲生日,爸媽都忘記了。周日返校前,爸媽隨手熱了前一天的剩飯菜,倆人坐在飯桌旁,看著許珍貴吃。吃到一半,許珍貴開口說道:“爸,媽,我今年的生日願望,是下次考試能過六百分。”

其實她從來沒考到過六百分,分班之後還沒有過大考試,就算沒了不及格的物理,她可能也考不了那麽好。但她心裏想著,她要在成績上努把勁,讓爸媽高興,除了這個,她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爸媽聽了她的話,都愣住了,倆人一下子反應過來,第一次忘記了女兒的生日。

沒有任何可準備的東西。後來,她媽在廚房裏找到兩個冬天剩下來的幹巴的橘子,她爸剝了皮,你一瓣我一瓣,在桌上擺了一個六百出來。

“今年的生日禮物我也很喜歡。”許珍貴笑嘻嘻地說,然後把橘子都吃光了。

後來許珍貴申報了住校,住進了她偷去過的那間宿舍,睡餘多睡過的那張床。分班之後宿舍沒換,鄭家悅和祝安安都在,三個已經分在不同班的女孩又聚到了一起。住校後第一次在宿舍睡的晚上,一向沒心沒肺挨枕頭就著的許珍貴把自己包在被子裏,偷偷哭了很久。哭到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她屏住呼吸,把被子掀開一條小小的縫,透過糊滿淚水的眼,就看到鄭家悅和祝安安兩個腦袋瓜並排蹲在她床邊,眨著眼,擔心地看著她。鄭家悅打著她的手電筒,祝安安手裏捏著一卷手紙。

從那天起,她便很少再做夢了。

4

好幾天都沒有等來賀堯,周末放學時,餘多在校門口叫住了許珍貴。看到她從宿舍那邊過來,餘多就問了一句:“你住校了?”

許珍貴點點頭。“我住了你的床鋪呢。”她笑著說。

“哦。”餘多沒有笑,“反正除了你,也不會有人願意住我的床鋪。”

“你在等我嗎?”許珍貴問。

“賀堯最近沒有來上學嗎?”餘多問。

“啊?我不知道,現在又不跟他一個班了。”許珍貴奇道,“為什麽問我?”

“你不是跟他很小就認識嗎?家裏也認識。”餘多說,“他說過。”

許珍貴倒是沒有想到賀堯竟也會跟餘多說他小時候的事情,在她眼裏他似乎就沒有什麽在意的人或事,就像活在真空裏一樣,不重要的人會被他在大腦裏剔除,以免影響重要的事情。小時候他就是那樣,就算每年一起過生日,但下一年再見到的時候,他還是站在他媽身後,也不打招呼,眼神像在看陌生人。

但他們不是陌生人,因為他的爸爸,她的家庭如今幾乎一無所有。她爸瘦了一大圈,以前不管什麽時候,他都會好脾氣地跟女兒開玩笑,但現在許珍貴已經很少看到他笑了。本來沒在工作的她媽也重新找了工作,周末回家的夜晚,她常常等到作業都寫完了爸媽還沒回來。他們總是一遍遍告訴她,沒關係,專心學習,其他什麽都不要管,他們的生活還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

可她知道什麽都變了。她不是小孩了,她什麽都明白,卻也什麽都做不了。

餘多離開學校之後,許珍貴有一次在操場看台後麵看到了賀堯。他一個人坐在那裏,也沒幹什麽,也沒有表情,就那樣坐著。雖然他在教室裏安靜做題時也沒有表情,但還是不太一樣,也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看到許珍貴走過,他抬了抬眼,稍微坐直了些。這讓她覺得有點意外。在她一直以來的印象裏,他對無關的人通常都沒有任何表情動作,就好像看不見一樣。但現在,他看她的眼神裏多了點難得的情緒反應。

許珍貴停下腳步,站定看著他。

她很想罵他一頓:“你爸騙了我們家的錢,我恨你們家一輩子。你爸吃喝嫖賭欠債不還,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有什麽可高傲的?就算你考了狀元,也是詐騙犯的兒子,永遠都抬不起頭。”

但這樣有什麽用?跟學校裏那些因為餘多的姐姐而罵她的人,又有什麽區別呢?

“找到他了嗎?”賀堯看著她,突然問道。

她知道賀堯指的是他爸爸。他說他知道他爸在哪兒,但許爸爸去找了,也並沒有找到他。習慣了躲債的人,根本不可能常住在同一個地方。

看到許珍貴沒有表情,他就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

“可能他死在外麵了。”他麵無表情地說,“最好是這樣。”

“……”他的話讓許珍貴打了個哆嗦,又嚇得沒敢說話。

“對不起。”他又說,“我不是有意這麽說的。我知道,他如果死了,就更沒人還你們的錢。我隻是太希望他死在外麵了。”

賀堯的話讓她覺得他更加陌生,也讓她突然有點相信,可能這樣的賀堯,和看起來完全不是一類人的餘多,反而有話可說。不過現在,唯一能跟他說話的餘多也走了。許珍貴心裏這樣想著,突然覺得賀堯也有點可憐。

“我後來見過她。”她突然跟賀堯說,“她退學之後,我見過她兩次。”

賀堯倒是反應過來她說的是餘多。他想了想,說:“那你還能見到她嗎?”

“……應該能吧。”許珍貴說。

“那,你如果再見到她,幫我給她帶句話,行嗎?”賀堯問,“就說她讓我帶給她的東西,我沒有了。”

許珍貴點點頭,也沒問來龍去脈,就記住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你可真好心,還幫他傳話。你不恨他嗎?”許珍貴和餘多兩個人從學校出來的路上,餘多問,“他爸騙了你們家所有的錢。你不恨他嗎?”

“……我不知道。”許珍貴有點茫然地思考了片刻,搖搖頭,良久,才又說道,“恨他會讓我好過一點嗎?好像也不能。小時候爸媽跟我說,人是首先要讓自己好過的,自己好了,才能去對別人好。如果恨別人一輩子的話,自己也會氣一輩子,氣都氣死了,什麽都沒了。還有什麽能比好好活著重要?”

“可是太難了。”餘多若有所思地說,“光是好好活著,不就太難了嗎?”

“所以才不能浪費生命去恨。”許珍貴說。

餘多聽著她的話,哦了一聲:“恨自己也不行嗎?”

許珍貴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當然了,恨自己也不行。恨自己更要氣一輩子,那多不值當。”

那天兩個人一起回了廢棄的秘密基地,在黑夜裏坐了很久。許珍貴絮絮地講了很多她家裏的事情。餘多無法共情,她不會,也並沒有試圖講一些話去勸慰她。

“我不知道要怎麽辦,好像我必須長大了,”許珍貴說,“可是,長大了還是什麽都做不了。不像你,至少還可以等十八歲長大以後去找媽媽。”

許珍貴走了之後,餘多一個人坐在黑暗裏,摸出好不容易攢下來的、賀堯給她的藥,數了數。不知道賀堯是為什麽不能再給她藥了,可能是被他媽發現了,或者他打算自己用。就這麽一點,攥在手心裏薄薄的一把,估計也做不到一夢不醒。

她糾結了很久很久,才把藥重新藏好,心裏想著許珍貴說的話:“恨自己也不行。”

要怎樣才能做到不恨別人,也不恨自己呢?這是她花了以後那麽多年也沒能想通的問題。許珍貴的話,和姐姐告訴她的話很像。她們都覺得,隻要好好活著,仿佛就很好似的。

有個晚上,宿舍熄燈後許珍貴剛躺下,宿管老師就來敲她們宿舍的門:“許珍貴在不在?你家裏出事了。”

那陣子她爸去外地找賀堯他爸要錢,回家的那天是淩晨,他在上樓的時候突然心口疼痛,蜷倒在地。幸好她媽記著他回來的時間,出門迎他,及時發現,把他送去了醫院,人算是救了回來。

爸爸住院的那段時間,許珍貴和她媽輪番陪在醫院。“媽,你說,爸不是告訴我們不能恨自己嗎?”她有時跟她媽說,“他為什麽還要把自己氣成這樣?錢沒了就沒了,我們沒有家也一樣能過,大不了我不念大學了,是吧?”

她媽也隻是抹眼淚,無法回答。

許珍貴賭氣一樣地說:“都怪你們。你們從小就給我講大道理安慰我,現在我才明白,什麽破道理,都是口頭瞎說的。救不了別人,也救不了自己。”

她幾乎每個晚自習都請了假,落下了很多次作業,因為爸爸的搶救而缺席了一次重要的模考,等她回到學校,桌上空白的卷子已經堆成了山。

分班後的班主任沒有嚴老師那麽讓人畏懼,知道她家裏的情況,提前跟各科老師打了招呼。但下滑的成績是她自己的,老師終究不會為她的未來負責。等她再回到宿舍裏,看到鄭家悅仍然每晚如一日地在水房用功或是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繼續學,看到一向吊兒郎當的祝安安都開始抓耳撓腮地做題,她在**也躺不下去了。熬夜複習倒有一點好處,回到**沾枕頭就著,再也不用盯著黑暗輾轉反側,也不用滿腦子都是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兒和媽媽疲憊的眼淚,一夜無夢,早上被起床鈴叫醒的時候,腦子裏還是睡覺前做的最後一道題。

有時她甚至有一種錯覺,是不是自己終於變成嚴老師以前說過的、不那麽無可救藥的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