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了你,姐姐才變成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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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珍貴她媽和劉叔叔在廚房做飯,許珍貴看著劉一念在客廳沙發上做作業,一道簡單的數學題他咬壞了兩根筆都算不出來。許珍貴敲了兩下桌子,他就喊:“媽!姐打我!”
“我才懶得打你。”許珍貴說,“打你這種皮厚的,得付錢才行。下次讓你媽多給鄭老師付點錢,讓他把你打老實。”
劉一念叫喚:“我今天不去上鄭老師的體育課,爸媽答應帶我出去玩了。”
“今天不能去玩,”許珍貴說,“今天我有事。”
“你有什麽事?”
“……我和我媽要去給我爸掃墓。”許珍貴說。
“我要出去玩。”劉一念說,“我爸我媽答應的。”
“我媽沒答應。”許珍貴毫不縱容。
“你爸早就死了,我爸又沒死。”劉一念說。
許珍貴一下子哽住了,氣得一瞬間不知道說什麽。
“我都聽爸媽說了,你爸死了,還有錢留給你呢。我爸說,你現在開店就是用那個錢,媽偷偷留著給你的。”劉一念說。
許珍貴騰地起身,狠狠地打了劉一念一巴掌,劉一念奮起反擊也打了她一拳。兩人拳腳相向,正巧被端盤子進來的她媽看見了。
“你幹什麽呀?”她媽驚叫,“別打弟弟啊!”
劉一念放聲號哭。
“你看你,好端端的一家人吃飯,你跟小孩一般見識幹嗎呀?鬧得雞飛狗跳的。”她媽一邊擺桌子,一邊埋怨道。
劉叔叔也聞聲進來,沒聽見他們吵什麽,隻能隨口打圓場:“劉一念,你又惹你姐生氣了,再鬧你別吃飯了。”
“那不行!”劉一念嗖地躥到桌邊。
許珍貴站在原地沒吭聲。
“行啦行啦,快來吃飯。”她媽說。
許珍貴還是沒動。她深吸了一口氣,說:“有些事可能我媽說得不清楚,或者劉叔叔你不信,那我今天再說一遍。我爸沒有錢留給我們,我媽也沒有錢幫我開店。當年我們家房子沒了,拆遷費也沒了,我爸身後什麽都沒留下。如果您覺得現在留我住在家裏是扶貧,那我今天就搬出去。”
她轉身出門,又撂下一句:“……我今天自己去掃墓,媽你隨便。”
不是每年的清明她都能回來給她爸掃墓,前幾年工作忙,隻有過年回來,清明和忌日都是她媽代勞的。本來她想著今年她一直在家,母女倆可以借著日子,一起去跟爸說說話,現在也沒了心情。事實上,從劉一念出生之後,這些年她們母女倆也很少有機會說知心話了。
劉一念從小就霸道,自從他會叫爸媽會說話之後,許珍貴放假回來,一叫媽,他就哭,準得像個定時鬧鈴。小孩子敏銳得很,知道這個陌生人跟他分享同一個媽,拳打腳踢把她從自己的媽身邊擋開。她媽笑得眼睛都眯起來,說這小子最近抽條了,長手長腳的,還挺有勁。
後來他媽教他喊姐姐。許珍貴不讓,一遍遍教他喊自己的名字。“名字多難念,他一個小孩。你讓他喊姐姐多容易。”她媽說。許珍貴還是教他喊名字。
小時候鄭家悅就曾經跟她說過不喜歡當姐姐。因為隻要鄭前程一叫姐姐,就意味著他餓了、渴了、拉了、尿了、闖禍了、受傷了,也就意味著鄭家悅不管在做什麽,在寫作業還是上廁所,在吃飯還是睡覺,隻要她聽見了這一聲姐姐,就要第一時間過去收拾弟弟的爛攤子。
“我必須當這個姐姐,而且我特別感謝我爸媽,讓我當了這個姐姐。”鄭家悅在她麵前說實話,“但我真的很討厭當姐姐。”那個時候無憂無慮的許珍貴其實並不能共情鄭家悅的心情,當她自己也當了所謂的姐姐之後,跟鄭家悅不一樣,她完全置身事外,並不覺得這個成天搗蛋髒兮兮的熊孩子跟自己有半點關係,他隻不過跟她媽有關而已。
不過她也難免在很多個睡不著的晚上回想起曾經給了她美好童年的家,想著如果不是因為爸爸早逝,他們一家人就還是一家人,她自然也不需要當這個姐姐了。
那時爸媽說,打算換一處離她學校更近的房子,這樣她就可以不住校了。但這個老舊的家給了她太多快樂的回憶,她不想走,更不想看著這片樓都被拆掉鏟平。不過她不想並沒有什麽用,搬家的日子越來越近,新的房子要等拆遷費下來才能買得起,她隻能跟爸媽暫時搬到租的房子裏去。她心愛的東西都是自己打包的,一點點裝到箱子裏、編織袋裏,小小的家漸漸變空,本來堆滿雜物的閣樓都清了出來,不剩什麽東西了。
但她最喜歡的東西帶不走。那扇圓圓的玻璃窗,那些在閣樓上無所事事度過的那些午後和傍晚,還有和最好的朋友圍坐在一起肆無忌憚地暢談說笑的回憶,都帶不走。
看到她一個人賴在閣樓上不下來,她爸就爬上半截樓梯,探出手拍她腦袋,笑道:“都大姑娘了,還在這兒委屈哭鼻子呢?”爸爸這麽一說,她就更委屈了。
“搬過去的房子沒有圓圓的窗戶了是不是?”她問爸爸。
爸爸點點頭:“房子是暫時租的,當然不能要求那麽多。等以後,爸爸答應你,咱們家以後還會有自己的房子的,喜歡的東西,以後都會有。你喜歡的窗戶,爸爸還給你裝。還有陽台,給你媽種她喜歡的花。然後再弄一個魚缸,爸可想弄一個魚缸了。”
搬走前的那個晚上她是在閣樓上睡的,做了很多夢,也夢到了爸爸說的,以後他們三口人的新家。但夢裏的她想走近些,卻怎麽也看不清楚。
如今媽媽的陽台上種了喜歡的花,但家卻也不是她的家了。
她一個人來給爸爸掃墓,原本有很多想說的話,卻突然也沒心情說了。
轉身看到餘多的一瞬間,她仿佛陷入了倒流的時空,就像小時候夢裏窗外的魔法世界一樣。在那個時空裏,她還是十六七歲的小女孩,父母和朋友都是當年的模樣,這十年的歲月隻是被施了魔法的夢。
“你還是以前的模樣。”她對餘多說。
餘多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欲言又止,看得出她對這意外的見麵有驚喜也有尷尬。
兩個人都不知道再說什麽,就這樣沉默了許久。這倒有些像她們小時候的樣子,許珍貴雖然自來熟,但和看起來冷漠的餘多原本並無交集,也沒有任何共同話題可談,甚至在祝安安的添油加醋下,餘多在她印象裏完全是一個行事詭異、性格古怪的神經病。
分班前的暑假,三個女孩知道一定會分開了,都有些傷感。但馬上放假了各回各家,連話都說不上,她們便突發奇想,打算滿足許珍貴的願望:讓她住一次宿舍。
那天下了晚自習之後,許珍貴跟在祝安安和鄭家悅身後,隨著住校生的人群一起混進了宿舍樓。她覺得很有趣,鄭家悅拿自己的暖水瓶倒水給她洗頭,祝安安把自己的洗發水、洗麵奶擠給她用,三個人在水房鬧到快熄燈才跑進宿舍。
“哎?許珍貴?你怎麽混進來了?你不是走讀嗎?”一個女生奇道。剩下幾個女生紛紛看過來,祝安安連忙噓道:“別聲張,她來玩的,偷偷住一晚上。”
許珍貴平時就人緣好,大家都在打趣她,並盛情邀請她到自己**睡,正在笑鬧,聽見走廊裏響起查寢老師的聲音,連忙迅速跳到自己的**躺好。幾秒鍾之內,大家各就各位,留許珍貴一個人傻站在宿舍中間。
“我去哪兒啊?”她嚇得問。
祝安安連忙說:“你上我這兒來。”
鄭家悅也說:“你上我這兒來。”
她倆都在上鋪,查寢老師已經在敲門了,許珍貴一著急,看到旁邊一張下鋪沒有人,就一骨碌躺了上去,把自己的臉擋住。
查寢老師推開門,掃了一眼每張床都有人,就關門走了。
許珍貴鬆了一口氣。熄燈之後,她坐起來,就聽門響了一下,然後一個聲音冷冷地在她麵前說:“這是我的床。”
2
一大早鄭家的門就被敲響了,旋即鄭家悅的手機又不間斷地響了起來,是李楷打來的。從貓眼看出去,他痛哭流涕的臉被變形成一個可笑又奇怪的形狀。
“老婆,我錯了,我真的是一時鬼迷心竅,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們當什麽事都沒發生,你跟我回家,就咱們倆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一家人都被他吵醒了,鄭家悅湊到貓眼上看,被鄭前程拎開。“姐,你躲屋裏去,我就說你沒在。”
等她進了屋,鄭前程開門。李楷以為是鄭家悅,下意識上前,結結實實地挨了鄭前程一個拳頭,反身退出好幾步,撞到樓道牆上,疼得嗷嗷叫。
“我姐不在。”鄭前程擋在門口,說,“離婚協議你簽沒簽字?沒簽字之前她都不在。她說了,協議的事電話商量,不想見麵。你別找了。”
李楷捂著臉試圖把他推開,推了一下沒有推動:“你瞎摻和什麽?這是我們兩口子的事,我跟你姐說話,有你說話的分兒嗎?”
“這是我家,怎麽沒我說話的分兒?”鄭前程仍然擋在門前,“我姐都說要跟你離婚了,那這就不是你們兩口子的事。你們家都能為了生個孩子坑她,我們家怎麽不能給她撐腰?”
“……這兩碼事。你讓我跟她說,我跟她解釋清楚,行不行?咱都是親人,不用鬧成這樣,我們家的人是有不對,我回去說他們,但是你總得讓我親自跟我老婆道歉吧?”李楷不依不饒。
“你沒有老婆了。”鄭前程說,指著樓梯,“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真的不客氣了。”
李楷想了想,估計是覺得打不過,捂著臉罵罵咧咧下樓去了。
關上門,鄭家悅憂心忡忡地從屋裏出來,說:“他不可能走的,他回來就是想跟我商量離婚的事,沒見著我他不可能走的。”
“商量?我看他那態度不像要商量,就是欠揍。”鄭前程沒有解氣,恨恨地說,“沒事,他來一次我揍一次。”
鄭家悅歎口氣,搖搖頭:“你想得太簡單了吧,我倆還沒離婚,是法定夫妻,我沒有辦法一直躲的,就算去民政局離婚不也得一起去嗎?你能打他一次,是他心虛;你再打他,萬一打出個好歹的,事情鬧大了,咱們就得不償失了。他和他們家的人,一點虧都不願意吃的。”
“……那怎麽辦?”鄭前程問,“我今天還有事,萬一他趁我不在家來呢?爸媽都在呢。”
“我還是先躲一下,看樣子,他並不想爽快離婚,我也不想讓他以為我這裏還有回旋的餘地。如果他看我確實不在家,可能就會走了,畢竟他北京的工作又不想丟,他耽誤不起的。”
下午鄭家悅去許珍貴店裏的時候,鄭前程陪她一起過去,許珍貴順口問道:“怎麽今天還要護送啦?”
鄭家悅就講了李楷過來的事。
許珍貴想了想,說:“你要是不嫌棄,可以陪我住在店裏,我今天正打算下課之後回家搬東西。”
“你要住到店裏來?為什麽?”鄭家悅問,“你家那麽近,回家住多舒服啊。”
“……我不想在家住了。”許珍貴說,“我今年回來之後,一直住在家裏,劉叔叔其實不太樂意,我不想讓我媽為難。”
“那你們兩個女生住在店裏,太不安全了。”一直在旁邊聽著沒吭聲的鄭前程突然說。
“沒事的,”許珍貴笑了笑,說,“這樓裏本來也有住人,樓下飯店那些小工,還有的老板自己都是住在店裏的,沒關係。”
下了課,鄭家悅跟許珍貴回家幫她拿東西。許媽媽對鄭家悅沒太大印象,許珍貴就說是以前來咱們家吃包子的姐弟倆,她媽就想起來了,還笑著問了兩句鄭家悅父母身體怎麽樣。
等到許珍貴把兩個行李箱挪出門的時候,她媽才把她拉住,悄聲問:“你真要搬出去住店裏?”
“嗯。”許珍貴答道。
“她呢?她是為什麽?”她媽問。
“她跟她老公在離婚,她老公追到她家裏來,所以才要躲出來的。”
她媽沉默了兩秒鍾,壓低聲音說:“不是我說你,都這麽大人了,你還是成天在多管閑事,還嫌你每天忙活的這些事不夠多?”
“媽你什麽意思啊?”許珍貴問。
“我還能什麽意思啊?我的意思就是,你別老操心別人的事,萬一惹禍上身呢?”她媽看了一眼正幫忙把大行李箱挪下樓梯的鄭家悅說。
許珍貴挪著另一個行李箱,沒有接話。
回到店裏開門的時候,她看到門上多了一個可視門鈴的攝像頭,說明書夾在門縫裏。
“記得下載App。”手機裏是鄭前程發來的消息。
她把消息給鄭家悅看:“你這個弟弟啊,從小沒白教育他,現在脫胎換骨了。”
“對,是我從小恐嚇他的成果。以前我就總跟他說,如果我這輩子嫁不出去,他就必須負責保護我。”鄭家悅無奈笑道,“嫁是嫁了,你看現在,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呢,還不是像縮頭烏龜一樣躲回家裏?”
兩人擠在小隔間裏,用手機下單了一張折疊床。
“床沒到之前我就隻能跟你擠一張床了。”鄭家悅一邊支付一邊說,“謝謝你收留我。”
“哪有這麽誇張?”許珍貴瞪她一眼,“你在北京賺得那麽多,還付不起酒店的錢?就直說吧,到底是你摳門,還是你故意想跟我睡一張床?”
兩個人相視大笑。
第一次睡在店裏的感覺還挺奇妙,隔間沒有窗,因為怕黑,許珍貴把外麵的一個小台燈挪進來代替了夜燈。
“你怕嗎?”
“不怕啊,這有什麽可怕的?”
“你在北京的時候,租過沒有窗的房間嗎?”
“沒有,考研的時候租過隻有半個窗的地下室。你呢?在上海的時候。”
“租過,但是因為蟑螂,沒住滿一個星期我就嚇跑了。”
許珍貴翻了一個身,盯著牆上台燈照出來的影子出神。
“你知道,我清明去掃墓的時候,遇到誰了嗎?”
“餘多?”
“我給她留了聯係方式和地址,不過,我不知道她會不會來。”許珍貴說。
鄭家悅也翻了個身:“我們找個時間去祝安安家吧。”
“上次去了她又不見麵。”
“見不見麵是她的事,去不去是咱們的事。”
“嗯。”
兩個人又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上學時的事,說到深夜。許珍貴記得在迷迷糊糊睡著之前,她們剛剛說到當年許珍貴偷跑進宿舍去住的那晚睡的到底是誰的床。
“不記得了。”鄭家悅說著就困了,睡了過去。
“這是我的床。”
許珍貴一下就意識到她坐的是餘多的床,她心下忐忑,立刻就要站起來,但腦袋砰地撞到上麵床沿,疼得她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黑暗裏餘多沒吭聲,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你又不是住校的,來這兒幹嗎?”她淡淡地問。
“……好玩。”許珍貴說。
餘多從嗓子眼裏哼了一聲:“那你玩吧。”她伸手往枕頭底下摸了下什麽,窸窸窣窣幾聲,然後就悄無聲息地站起來走了。
許珍貴還坐在**,隻聽宿舍門輕開輕關,人已經不見了。
“不用管她,她總是晚上溜出去,你就睡那兒吧。”祝安安在上鋪說。
許珍貴忐忑地躺下,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覺得床鋪上有一種奇怪的味道,有點嗆鼻又有點香,像是在哪兒聞到過。想了半天她想起來了,前陣子她爸幹重活的時候手腕受了傷,醫院開的雲南白藥就是這個味兒。
3
畢竟不是小孩子了,兩個人擠一張單人床,睡得腰酸背痛。第二天中午上課前熱身拉伸的時候,許珍貴覺得自己的關節都在哢哢作響。休息的時候她點開手機想看看下的單發貨了沒有,無意間瞄到鄭家悅坐在一邊,也低頭看手機,手機上是大片大片的信息,都是李楷發來的。
“他走了沒有呢?”許珍貴問,“你也不能在我這兒一直躲下去吧。”
鄭家悅歎了口氣。“不能啊。但是我現在,不知道怎麽麵對他。一看到他,我就想到他花十萬塊錢去找別人生孩子,我就覺得惡心。以前病急亂投醫的時候,他媽讓我喝過特別惡心的偏方,都沒現在這麽惡心。”她收回手機,悵然地站起身,“希望等到跟他一起去民政局離婚的時候,我就不會再惡心了。”
許珍貴也正想收起手機,突然她和鄭家悅的手機同時響了兩聲。兩個人疑惑地對視一眼,點開一看,她倆同時被拉到了同一個新群裏,這群就三個人,另一個自然是把她倆拉進來的人。
祝安安從洗手間出來挪到飯桌邊,看到祝寧寧在擺弄自己的手機,就說:“怎麽了?”
“沒怎麽,”祝寧寧把她手機放回飯桌上,“姐,我給你換了個手機殼,我自己貼的,送給你,你看好不好看?”
她們小女孩中間最近流行做特別煩瑣的奶油膠手機殼,就是在殼背麵貼好多五顏六色誇張的造型,貼得厚重到手機都塞不進口袋。祝安安拿在手裏一看,一個粉綠撞色的巨大的卡通美少女,旁邊貼了幾個大字—“我的姐姐”,還裝飾了一圈亂七八糟的配飾,什麽花啊,甜甜圈啊,皇冠啊,基本把十來歲小女孩喜歡的都粘上了。她不由覺得一陣窒息。
“……你自己留著玩吧,”她說,“我用不上這玩意兒。”
“怎麽用不上?天天用手機,看著心情好。”祝寧寧一臉邀功的樣子。
“……不怎麽好。”祝安安看到這個顏色就腦仁兒疼,用手指甲撬了一下,沒撬下來,就扔在一邊先吃飯了。
吃飯的時候她手機響了好幾下,她覺得有點奇怪,平時給她發信息的隻有家裏人,但現在家裏人都在一起吃飯。她就拿起手機來看。
“這是……?”
“好可愛。是妹妹給你做的嗎?”
“以後咱們在群裏聊天好啦。”
“好。”
再往上劃,她看到這個群正是她自己建的,把許珍貴和鄭家悅拉進來之後,還發了兩張圖,就是現在手裏這個手機殼。
祝安安一抬眼皮,還沒出聲,祝寧寧就非常知趣地一溜煙鑽進了自己房間。祝安安沒有動,也沒有生氣,她在飯桌前待了很久,祝寧寧聽外麵沒有聲音,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房間門擰開一條縫。
“別偷聽了。”祝安安說,“我沒生氣,你過來吧。”
祝寧寧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
“幹嗎用我手機拍照?”
“你的像素高。”祝寧寧說,“我的是媽用剩那個,好老了,沒你的拍照好看。”
祝安安把手機翻過來,摩挲著這個巨型卡通美少女,良久沒說話。
“你進屋嗎?”祝寧寧問。看姐姐點頭了,她就幫忙把姐姐推進房間裏。
“你怎麽找到的?”祝安安問,“聯係人裏麵,你為什麽要拉她們兩個進來?”
“就是那天來的那兩個姐姐嘛,這個頭像就是她,另一個是我們鄭老師的姐姐,我記得她名字。”祝寧寧說,伸出手指了指姐姐床頭的牆角,“還因為……那個。”
牆上都是以前的海報和照片撕掉後留下的痕跡,但撕得並不整齊。這張充滿年代感的大頭貼因為位置刁鑽,在角落裏殘留了下來。
那是三個女孩十七歲時的大頭貼合照,她們高一分班前的紀念。三個人在商場裏拍大頭貼的機器前拍了一下午,本來有很多張的,後來三個人分著保存了,也丟了不少。祝安安當時把它跟好多其他大頭貼一起貼在床頭,現在就剩下了這一張。她在中間,擺著練習過很多次的她認為最上鏡最酷最美的角度;許珍貴在右邊,齜著牙伸著舌頭笑得不見眼;鄭家悅在左邊,嫌自己臉太大,比了兩個剪刀手擋住一多半。
“以後分班了,連一起出來拍大頭貼都夠嗆。”祝安安一邊精挑細選把自己好看的都留給自己,一邊惆悵道。
“行了,別挑啦,你每一張都一模一樣,還挑什麽?”許珍貴笑。
祝安安把手機對著照片拍了一張,發到了群裏。
“有空的話,來家裏吧。”她說,“之前是我情緒不好,對不起。”
“除了你們,也不會有人想來陪我說話了。”
祝安安的小房間還是她們小時候印象裏的樣子。“小時候你就是最新潮的,現在還是。”許珍貴和鄭家悅環顧四周,由衷說道,“真的,這些直播的玩意兒都是怎麽搞出來的?我見都沒見過。我新招了個老師,是個網紅,她也會直播,看來我得跟進一下年輕人的潮流了。”
祝安安就笑笑:“我呀,也就隻能在我的狗窩裏折騰,你們見過的東西,我可能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三個人坐下來,沒了小時候那些毫無顧忌的笑鬧,一時間還真不知道想說的要從哪裏說起。
“說說你們呀。”祝安安看出了她倆的拘束,說,“這麽多年了,還以為你們都留在大城市,不會再回來了。”
許珍貴看了鄭家悅一眼,知道她也不太想提自己的事,於是就引開話題,說起她店裏的趣事。康芸辭職之後,新招了一個叫白小婧的女孩,是個跳舞的小網紅,自帶流量,宣傳上省了不少勁。課程已經完全走上正軌,每天看著女孩們熱熱鬧鬧、蹦蹦跳跳,雖忙碌但賞心悅目。漸漸地樓下鐵鍋燉店的大姐都被吸引了,有一次偷著上樓來在門外看了一會兒,被許珍貴發現了,盛情邀請她進來看。大姐還挺不好意思的,但看得津津有味,嘖嘖稱奇,說這可比足療有意思多了。
“其實回家來挺好的。畢竟我的預算,在大城市也不可能實現。”許珍貴自嘲道,“隻有咱們這經濟落後的老家,才能讓我稍微折騰一陣子。至於以後怎麽辦,走一步算一步吧。要是有一天開不下去了,我就跟白小婧學,把吊環掛在自己屋裏,也搞個直播,不至於徹底完蛋。”
祝安安就笑:“你這樣的人,走到哪裏都不會完蛋的。”
許珍貴順口就說:“大家都一樣啊,走到哪裏都不會完蛋的。”
“我可不行。”祝安安說,“我走不了,得用輪椅才行。”說完自己反倒笑了起來。
看到她神情輕鬆,許珍貴和鄭家悅也稍稍鬆了一口氣。鄭家悅試探著說:“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出去玩呀,開春了。”
祝安安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過了好久,突然提起了另一個話題。“她出來了吧?”她問,“也該出來了。”
看到她們倆神情又緊張起來,祝安安就笑了,說:“我的情緒都是因為我自己,不是因為她。這麽多年了,再過不去的事,我也過去了。”
祝安安對餘多的敵意,自然是因高中時的賀堯而起。那時的祝安安,腦子裏要麽是成為舞蹈家的夢想,要麽是對心儀男生的喜歡,再裝不下別的。不像小時候了,她不會因為漂漂亮亮會跳舞會出風頭而受到關注,每個人關心的都是自己的成績和前途,同學因為她的跋扈而疏遠她,老師因為她成績差而批評她,她完全不在意。
隻有許珍貴真實地替她擔心。“馬上就要分班了,你沒有朋友,不要惹得同學討厭你。”許珍貴對她說。
她覺得許珍貴閑操心。“不要因為你整天呼朋喚友的就來可憐我好嗎?”她不以為意,“我不需要。你看鄭家悅,她從來都是埋頭死讀書,她也不需要朋友。”
“但她成績好。”許珍貴說,“她以後會留在嚴老師的尖子班,會考上好大學。你會……”
“我知道!”祝安安不滿地打斷她,“我會去混子班,還用說嗎?那又怎樣?我想幹嗎幹嗎,誰也管不了我。看不慣我的,自然跟我不是同一路人。你看鄭家悅留在尖子班以後還理不理你?”
這倒也是實話,鄭家悅和祝安安都是不需要朋友的人,是許珍貴把她們仨串在了一起,還像老媽子一樣擔心她倆的心理狀況。而許珍貴,隻有她媽擔心她的學習狀況,別人都為了分班成績而忐忑焦慮,她沒心沒肺地告訴她爸媽要偷偷跑去學校宿舍住一晚。從小她這些無傷大雅的把戲和橫衝直撞的念頭爸媽都不會攔她,知道這其實是違反校規的,就叮囑一句:“可別被老師抓到了。”
第一次住宿舍的許珍貴好奇到睡不著,其他人都睡了,隻有鄭家悅的被窩裏透出微弱的光亮和極輕微的紙張摩擦聲。許珍貴聞著床鋪上留下來的藥味兒輾轉反側,翻過身衝著牆裏麵,借著窗外微薄的光,看到床頭牆邊用鉛筆寫著很小很小的一行字:“姐姐,等我十八歲了,我們就一起去找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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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的硬板床不比家裏,許珍貴早上醒得很早,去上廁所的時候還沒打起床鈴,水房裏一個人都沒有。她迷迷糊糊上完廁所出來,瞥到角落裏的一團人影,嚇了一跳。那人影忽地轉過頭來,滿頭滿臉都是血紅色的**。
許珍貴嗷地叫出聲來,倒把那人也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旁邊的水盆都弄翻了,水盆裏也是血紅血紅的。那人抬起頭來,許珍貴這才認出來是餘多。
“你怎麽了?!”許珍貴驚恐地問道。
餘多恢複淡定,抹了抹臉,把頭發撩開些,說:“我洗頭呢。”
許珍貴疑惑地走近兩步,覺得不對勁,又走近兩步到餘多身邊,俯下身仔細看,又聞了聞,這才發現她頭上不是血,是紅墨水。旁邊她的暖瓶倒在地上,紅色的水就是從暖瓶裏流出來的。
“怎麽回事?”許珍貴手足無措,隻好茫然地問。
“我也不知道。”餘多還是很淡定,示意她退後一步,不要踩在水上,“我早上洗頭,從暖瓶裏倒水的時候沒注意。”
“你沒喝吧!”許珍貴問,“不小心喝了就糟了。”
餘多搖頭。
許珍貴立刻反應過來,有人在餘多的暖瓶裏倒了紅墨水。水房裏暗,她倒在手上頭上才發現,就接了水蹲在旁邊試圖洗掉,正好被許珍貴撞見了。
“……我也沒有熱水,怎麽辦呢?”許珍貴有點手足無措地問她,“你用涼水洗頭會感冒的,我給你找個毛巾吧。”
“不用了。”餘多說,“你不是偷跑進來的嗎?馬上打鈴了,趁別人都沒出來,你趕緊走吧。”
許珍貴回到宿舍,大家都還沒起床,她站在窗前桌邊想了想,伸手翻了祝安安的抽屜,都是些護膚品和文具,還真有瓶剩了一小半的紅墨水。
祝安安起來去水房洗漱的時候人已經逐漸多起來了,水房的地上也沒了紅墨水的痕跡。許珍貴站在她背後一聲不吭,她擦完臉直起腰嚇了一跳:“幹什麽?鬼鬼祟祟的。”
“你用紅墨水幹什麽了?”許珍貴問。
“什麽啊?我沒有紅墨水。”祝安安張口就來,“我連鋼筆都不用。”
“對啊,你連鋼筆都不用,你抽屜裏的紅墨水是幹什麽用的?”許珍貴說。
祝安安翻了個白眼,又看看周圍。“你小點聲。”她說。
許珍貴滿臉不悅:“你是不是看餘多不順眼?”
祝安安很大聲地甩了一下毛巾,轉身穿過洗漱的人群回宿舍:“我就是看她不順眼怎麽了?她這個人,油鹽不進,跟她說話她像聾了一樣,三句話憋不出個屁來。賀堯為什麽成天跟她這種人混一起,我是搞不明白。”
“你搞不明白你就去禍害別人?”許珍貴跟在她身後,氣不打一處來,“你往她暖瓶裏倒墨水,萬一喝了就出事了!你太過分了!”
祝安安橫了她一眼:“怎麽了?喝了又不會死。誰看見是我弄的了?我連她一根汗毛都沒碰。我的手腳很金貴的,那是舞蹈家的手腳,將來要上保險的……”
“祝安安!”許珍貴厲聲打斷了她。
兩個人站在走廊裏,周圍都是急吼吼洗漱完跑去宿舍的同學。
“許珍貴,你怎麽胳膊肘往外拐啊?”祝安安瞪著許珍貴,“誰昨天晚上借你洗麵奶幫你吹頭發啊?誰是你朋友啊?”
“是朋友我才不想看到你變成這種人,欺負同學的人!”許珍貴一字一句說道,“你如果再這樣,以後我們就不是朋友。”
“你別想威脅我。”祝安安也不怕,“你要是敢告訴別人,我就去告訴宿管老師你違反校紀。”
“你也別想威脅我。”許珍貴說,“我才不怕違反校紀,你以為欺負同學就不違反校紀嗎?”
兩個人怒目相對,鄭家悅拿著臉盆跑過去,扔下一句“遲到了”,對峙才不了了之。
後來雖然兩個人並沒有舉報對方違反校紀,但祝安安因此跟許珍貴生了嫌隙,好多天沒有再理她,她也不知道祝安安有沒有再作弄過餘多。
不過許珍貴一直奇怪的雲南白藥味兒,某一次在廁所撞見餘多換衣服的時候得到了解答,她無意間看到餘多身上有好多瘀青。她嚇一跳,以為餘多跟祝安安偷偷打架了,但轉念一想,祝安安也隻敢暗戳戳惡作劇,應該不會真的那麽囂張,何況她把自己的手腳看得那麽金貴。
“那個,我想說……”許珍貴猶豫地開口。餘多從廁所隔間裏出來,還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
“我那天,跟她說過了。”許珍貴並沒有說祝安安的名字,但她知道就算餘多再麻木,誰討厭自己,誰作弄自己,心裏還是清楚的,“我告訴她不要再做那些事了,我不知道她還做過什麽,是不是傷害到你了,希望你不要生氣,不要往心裏去,對不起。”
“你有什麽可對不起的?跟你沒有關係。”餘多奇怪地看著許珍貴。
許珍貴也不知道自己算什麽立場。祝安安才是她要好的朋友,餘多看起來也並沒有受到惡作劇的任何影響,但她就是覺得,這樣不對,需要道歉。
餘多洗完手,把挽起的衣袖放下,蓋住了手臂上的瘀青,就出去了。
許珍貴知道餘多並不像看起來那樣什麽事都不在乎。隨著年紀的增長,她漸漸明白每一個家庭都有外人無從得知的苦樂悲喜,就像她的父母把最好的都給她,卻從來不在她麵前提在外賺錢養家的辛苦;就像鄭家悅拚了命地想要考出好成績,因為她沒有辦法從任何其他的來源得到安全感;就像祝安安看似驕傲張揚,內心其實一直想要得到認可;就像賀堯接受著所有同學和家長的羨慕和嫉妒,但沒人知道他每一刻都想逃離嚴老師的管束。
就像餘多寫在牆上的那行小字。
但她和餘多算不上朋友,她也並不知道餘多的秘密。
或許賀堯知道。某一次看到餘多和賀堯從看台後麵出來,像沒事人一樣各自走開的時候,許珍貴在心裏想。人和人之間的聯結真奇怪,完全不同的人也可以成為好朋友,也會羨慕彼此。大家各有各的不自由,向往的也是不同的自由。
私奔事件之後,賀堯表現得很平靜。在學校裏,他還是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幾乎很少出去。嚴老師偶爾的幾次突擊檢查操場看台,也不過抓住了兩對陌生的其他班的早戀小情侶,沒有再見到過他去找餘多說話,仿佛從前那個對她百依百順的兒子又回來了。她的神經時時刻刻緊繃著,心裏指望著馬上分班以後可以眼不見心不煩,隻要賀堯能夠這樣平穩地度過高考,她再緊繃都沒關係。
每天賀堯會比嚴老師晚一個小時下晚自習回家。在他回家之前,就是她挖空心思掘地三尺搜尋賀堯到底是不是一心一意在讀書的證據的時間。賀堯說他最近睡得不好,總是失眠,她帶他去醫院開了助眠的藥,每天晚上兩粒。賀堯說他看見光眼睛疼,她就給他買了眼藥水,換了台燈,把書桌和牆壁貼成了據說護眼的淺綠色。賀堯說他早上聽見鬧鍾響就心慌,她就把鬧鍾放在自己手邊,提前去叫醒他。賀堯說他早上想吃蒸餃,她就四點鍾爬起床來擀麵和餡,在他起床時把剛出蒸籠的餃子端上桌。
所以每次在賀堯回來之前翻他房間的時候,她也覺得理所應當,畢竟兒子的一切都是她給的,他要什麽她都給,反之也該如此。她用多年來批改作業和試卷練就的一雙鷹一樣的眼睛,掃描他每一本書的縫隙,每一張紙的正反麵。周記本裏的每一句話,草算紙上的每一處畫掉的痕跡,都逃不過她的檢索。她就是不放心,即使每天幾乎二十四小時盯著他都不放心。很快就要高考了,在她手裏,兒子容不得一星半點的閃失,每天檢查完她才能睡覺。
雖然看起來她兒子沒有再和餘多藕斷絲連,但餘多的事卻還沒有完。辦公室裏一位王老師的丈夫是片兒警,王老師有天憂心忡忡地說起,那個來過學校給餘多求情的姐姐,在頭天晚上“掃黃打非”的時候被拘留了。
“就在我們那個片區,抓了不少人。好多都是看起來挺正經的人,靠牆蹲了一溜。”她說得心有餘悸,“那女孩看著人模人樣的,怎麽還幹這種事呢?她爸不是挺有頭有臉的人嗎?連讚助費都花得起,自己的姑娘出去賣?圖什麽呢?”
嚴老師在自己桌前批改卷子,聽著她們的閑聊,沒有抬頭,太陽穴卻突突地跳了起來。
另一位老師見她說起,搖了搖頭,說:“你不知道吧,他們家可不簡單。那倆姑娘是領養的,當年她爸去做公益的時候,資助了挺多讀不起書的女孩子,看她倆沒有父母孤苦無依,就辦了領養給帶回城裏來了。可惜這兩個孩子,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她姐根本就沒正經讀書,三十來歲了嫁不出去,一直在外麵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聽說還天天帶不同的男的回家,管教也管教不靈。她倒是讀了書,但你看看,讀成什麽鬼樣子?枉費了她爸還塞讚助費讓她進來,進來也是吊車尾,三天兩頭逃課逃宿,每次打電話給家裏,都說教育了教育了打了打了,打有什麽用?”
“當然有用,”在一邊靜靜聽著的嚴老師開口說道,“誰家孩子不挨打?我們家賀堯從小這麽聰明,我都打過。就是小時候規矩沒立好。”
一想到這樣的女孩竟然能讓賀堯中了蠱一樣被吸引,她心裏就像有千萬條冰涼滑膩的蚯蚓在爬,爬過之處牽扯著每一條神經每一絲痛覺,絲絲連心。她沒有抬頭,繼續批改著作業,紅筆狠狠畫下的叉接連戳穿了好幾頁紙。
“這個事情性質太惡劣了。”她咬著牙說,“我們需要給孩子們一個清淨簡單的學習環境,這樣的學生,她根本就不應該留下來。她不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不在乎她的未來,我們沒有責任逼她在乎,這樣反而是對那些埋頭苦讀的其他學生的不公平。”
這件事很快在校內傳開,大家看餘多的眼神裏除了以前的不解,多了嘲諷與唾棄。以前不隨便講的黃段子,也有男生敢當著她的麵講了。以前隻是疏遠她,但並沒有公開表示嫌惡的女生,也下意識在她走進廁所的時候像躲避瘟神一樣作鳥獸散。同學說,她和她姐是“兩朵掃黃打非姐妹花”。她坐過的凳子,值日生捏著鼻子用洗滌劑消毒。她的床鋪和桌子,同宿舍的人躲得遠遠地繞著走。食堂吃飯她一個人坐十人位的長桌,打水她獨占一個熱水口,另一個口排長隊。大家還是本來的樣子,兩耳不聞窗外事,隻知道學習;但大家卻也並不是原來的樣子,因為人人都刻意又不刻意地躲著她。
事情很快從同學口中傳到了家長口中。家長們聯合起來,要求學校開除她。上一次沒能如願的嚴老師,這一次總算如願了。
聽說餘多被開除的時候,許珍貴本來正趴在桌上為糟糕的分班成績發愁,抬起頭來,愣了片刻,看到餘多的桌椅已經空了。
晚自習之前是走讀生離開學校的時間,餘多從宿舍裏收拾了自己所有的東西出來,走到校門口,看到許珍貴背著書包站在那裏等她。她有些奇怪,並沒有理會就徑直往前走。
“你真的要退學了嗎?”許珍貴追上幾步,問道。
“……不是退學,是開除。”餘多的臉上還是沒有什麽表情。
兩個人沉默地走了幾步,許珍貴不知道要說點什麽,那些同學嘲笑嫌棄餘多的時候,她也隻是遠遠看著,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說,但她覺得,如果現在不說點什麽,自己會後悔的。
良久,她說道:“那希望你,早點滿十八歲。”
餘多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我看到了你床邊牆上寫的字。”許珍貴說,“希望你早點找到你媽媽。”
餘多的神情變了一變,想起來離開宿舍的時候,沒有擦掉那行字。不過也不重要了。她睡過的床鋪,也不會有人願意去睡。她警覺地盯著許珍貴的臉,覺得她的表情並沒有在戲謔嘲諷,臉色這才緩和下來。
兩人一起走了很短的一段路,餘多並不介意地告訴許珍貴,她和姐姐確實是領養的,姐姐告訴她,等到十八歲就可以去找媽媽了。
“我的家不在這裏,”餘多輕描淡寫地說,“在很遠的地方。”
許珍貴怔怔地聽著,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也不在了,不由得悲從中來。
“你難過什麽呢?”餘多奇道。許珍貴就說了。
搬走之後,原來的小區她都沒有再去過了,雖然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真的拆遷,但住戶已經清空了,真正地成了一片無人區,夜晚沒有一盞燈光,黑得死寂。兩個不知道害怕的女孩,翻過圍欄,撕開封條,進了原本熟悉如今卻因為荒涼而格外陌生的樓道。餘多在書包裏翻了半天,掏出一個什麽東西,鼓搗了好久,把鎖給撬開了。
許珍貴冒冷汗:“就……就這麽撬開了?我媽以前還一直說這是防盜的!”
沒有電,不通風,空****的屋子裏透著一股陳舊的黴味兒。許珍貴並不在意,輕車熟路地摸黑爬上閣樓窗口。以前晚上從這裏看出去,是每一家冒著人間煙火氣的溫暖燈光;現在看出去,黑壓壓的一片,什麽都沒有。她不由得失落地歎了一口氣。
“以前我可喜歡這裏了。”她忍不住說,“每天的每個時刻看出去,都是不一樣的風景。如果我們早一點是朋友就好了,我就可以邀請你來玩了。”
餘多站在閣樓下麵,望著她,覺得好笑:“我們現在是朋友?”
許珍貴大氣地擺擺手:“你不用客氣。我有一個特長,就是能把沒有朋友的人,變成我的朋友。”
餘多輕嗤一聲,沒回答,也動手爬上梯子。
許珍貴一邊伸手把她拉上來,一邊絮絮叨叨:“……我媽說,誰知道什麽時候真的拆遷,就先把我們趕出去了。早知道晚一點搬家,說不定我可以住到高考。現在搬走了,但是我每天晚上都做夢,還是會夢到自己坐在這裏,窗外也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不過今天還是謝謝你陪我來,以後我也不會來了,我的家也不在這兒了。我爸媽說,我們一家三口人在哪裏,哪裏才是家。”
餘多爬上來,坐在她身邊,透過黑洞洞的窗口,望著外麵寂靜的夜空。兩個人都沉默了很久,但距離卻似乎悄悄地被拉近了。
“你為什麽不像他們那樣?”餘多問。
“哪樣?”
“用那樣的話說我姐姐。”餘多說。
許珍貴沒有回答,卻問道:“你和你姐姐感情很好吧?回家,你怎麽跟她說?”
“我不知道。”餘多說,“要不是她非要我上學,我早就不上了。現在她要是知道我被開除了……”她哽了一下,沒說下去。過了好久才又說道:“要是今天就滿十八歲,就好了。”
那時的餘多也不會想到,十八歲之後的每一天,她都是在高牆中度過的,沒能完成和姐姐的約定。
折疊床在幾天後到了,許珍貴和鄭家悅兩個人簡單挪了一下隔間裏的雜物,把床擺進去。忙活半天,快到上課的時間了,才手忙腳亂地換衣服收拾東西。兩個人在落地窗前打鬧,繞著吊環跑來跑去,並沒有注意到店外街邊遠遠站著的身影。
出來之後,餘多很快在小飯館找了份服務員的工作。老板娘人挺好的,看她連買個手機的錢都沒有,把自己女兒淘汰下來的舊手機給她用了。休息的時候,她跟著店裏其他的年輕人一起看視頻,打遊戲,好像沒幾天就完全融入了。許珍貴在墓園留了聯係方式給她,讓她有空過來玩。她過來遠遠地看一看,卻沒有再往前一步。但和許珍貴的重逢讓她意識到,隻有見到了從前認識的人,才算是回到了這個世界。
她想,她要先安頓好自己,再去找姐姐。十年了,姐姐應該早就已經找到媽媽一起生活了。不知道她們還記不記得她,還願不願意見到她。
她希望她們是願意的。
姐姐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對她好的人,外人再怎麽笑話她們,欺負她們,都無關緊要。
姐姐說過很多話。她說:“因為有了你,姐姐才變成了姐姐,一輩子保護你。”
她說:“你要讀書到十八歲,才可以去找媽媽。”
她說:“你是姐姐活下去的希望。”
姐姐也是她的希望,更是她找到媽媽的希望。
她們是彼此成長中唯一重要的人,曾經是,現在也仍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