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忘了你的身份。”

1

“您好,請問您這邊在招工是嗎?”

“對。”

“需要什麽……嗎?”

“需要什麽?啊,需要你身份證。”

“……別的呢?”

“別的不需要了。”

大街上人好多,她仿佛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逛街的、吃飯的、賣貨的、開車的,有的著急忙慌,有的清閑溜達,沒人注意到她的不同,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從時間被凝固的縫隙中穿過,重新回到了這個本應很熟悉的地方。

這座小城市變化其實不大,唯一一條最繁華的商業街,他們這一代小孩從小就熟悉,現在還是仿佛的模樣,隻是周圍的樓不一樣了,多了很多高樓,也拆了很多老樓。不過,她又和他們這一代小孩不一樣,他們從小可以跟著爸爸媽媽去街上買新衣服,去公園坐旋轉木馬,去少年宮補習,但這些東西都是她後來聽同學說的,自己從未經曆過。所以,這條繁華的街道對她來說還是很陌生。

“你沒有手機支付?……連銀行卡都沒有?那你先去銀行開個戶啊。”小飯館的老板娘驚異地上下打量了她很久,“這姑娘看著年紀不小,人也挺正常的,怎麽跟外星來的一樣?”

一晃,年紀就不小了。

以前她多想長大啊,想得要命,因為姐姐從小就告訴她,很多事隻有大人才能做,小孩做不了。但時間過得太慢了,在她眼中,吃飯、睡覺、讀書、上學,這些事跟長大沒有絲毫關係,隻能算是消磨時間。每天早上醒來她都氣餒地想,為什麽自己還沒有長大,於是就心灰意冷不想去上學,但姐姐從來都絲毫不留情麵地把她趕去學校。

“你必須讀書,至少讀到十八歲。”這是姐姐最常說的一句話,“否則對不起媽媽。”

她沒見過媽媽。姐姐說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走了,隻有姐姐一直照顧她長大。爸爸在家裏也從來不會提起媽媽。她委屈哭鬧的時候,姐姐沒辦法,就說:“多多,你再鬧,以後就不帶你去找媽媽了。”她就不敢鬧了。

姐姐沒讀什麽書,如果不是姐姐堅持讓她讀,爸爸也不會同意。她不想讀,高中還要花住校的錢,爸爸說,花了他的錢就要聽他的話。她也不願意和姐姐分開,但姐姐說什麽也不同意,像之前每次一樣,二話不說趕她去了學校。

那是她第一次和好多個陌生女孩住在同一間宿舍裏,她不適應,甚至極其恐慌,一開始好多個晚上都睡不著,縮在床頭豎起耳朵聽房間裏外的每一個微小的聲音,覺得宿舍的鐵架床像鐵籠子一樣。雖然那時她並不知道,後來她人生中本應最美好的十年,都會在真正的鐵籠裏度過。

高中跟她以前讀的小學和初中隨便混沒人管的樣子不一樣,光是宿舍裏就有幾個晚上熄了燈在被窩裏打手電或是跑到水房和廁所借燈光學習的,比如鄭家悅。當然也有祝安安那樣早上提前起來洗頭化妝的極少數。她從來沒有跟她們講過話,她們也當她是空氣,雖然共處一室,但幾乎可以互相隱身。

但她知道她們私下裏怎麽說自己。

“是她爸靠讚助塞進來的。”

“拉低本科率的,放心吧,這種拖後腿的在高三後期會被直接勸退,影響不到咱們。”

本科率是什麽她不關心,勸退什麽的,要不是因為怕姐姐會生氣,她不用勸早就自己退了。她討厭被鎖在學校宿舍裏的感覺,總想抓住一切機會逃出去。這機會可能是宿舍看門阿姨打盹兒,也可能是學校欄杆某處可以翻,反正她隻要有機會就往外麵跑。

她跑不遠,因為第一,她沒有錢;第二,姐姐還在家。但隻要溜出來,就算多走一步,心裏也是暢快的。寂靜無聲的黑夜裏,隻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踩在地麵上,格外沉重卻又格外輕盈,仿佛這偷來的咫尺距離的幾步就能帶她去心裏向往卻又從來沒去過的遠方。

在方寸之間禁錮了那麽久,她再也沒有去過任何遠方,無論心裏還是腳下。如今她自由了,卻似乎不知道如何邁步了。

“別以為出去了就過去了。”在裏麵的時候,一位大姐帶著過來人的語氣告訴她,“過不去的,這個身份,跟著你一輩子了。”

她帶著恐懼與好奇遠遠地打量身邊路過的每一個行人,試圖從他們掠過的目光裏辨認他們是否覺察了她的身份和他們不一樣。但他們絲毫沒有注意她,說笑著就走過去了。春暖花開的空氣裏飄**著路邊攤食物的香甜,汽車尾氣的味道,和各種她說不出來的東西混雜在一起,讓她與自由的重逢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境,幸福到腳底發輕。她漫無目的地沿著大街行走,穿過路口,又差點被寫字樓裏突然湧出來的吃午飯的白領人群裹挾。

好不容易站定腳步,她無意間一抬頭,看到街對麵二樓的落地窗裏,有幾個女孩掛在吊環上轉圈跳舞。

看來我真的與世隔絕太久了。她心裏想著,搖搖頭,邁著虛空的步伐繼續往前走。目之所及,全都是她看不懂的東西了。

許珍貴下課之後給鄭家悅打電話,她已經兩天沒有消息了,電話也沒接。見到康芸過來有話要說,許珍貴就先把電話掛斷了。

“你那天說再招一個老師,找到了嗎?”康芸問。

許珍貴搖頭:“還在找,怎麽了?”

康芸臉上溢滿愧疚之色:“我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我沒辦法繼續來教課了。”

“為什麽啊?”許珍貴驚道,“我已經沒給你排工作日的課了。”

“……家裏時間實在協調不開。”康芸說,“自從我出來上課之後,周末兩天從中午到晚上都不能在家,每天家裏都是雞飛狗跳的,我婆婆特別不高興,我老公不想讓我出來上課了。”

“你不是說他們支持你嗎?”許珍貴說,“一周就兩天,也不行嗎?”

康芸臉漲得通紅,一個勁道歉:“我知道你排課已經盡量照顧我了,你人也很好,我也真的很想多帶課,想賺點錢,但是……我真的協調不了。每周末上兩天課回家還要打兩場仗,太累了。”

“……你的小孩總要長大的,你總要出來,總要有你自己的工作。”許珍貴機械地勸說道,雖然聽起來也並沒有什麽說服力,“自己賺的錢,花著不香嗎?”

康芸咬了咬嘴唇,沒吭聲。她不想告訴許珍貴,她老公問了她課時費,直接把錢拍在桌上,豪氣地說:“我給雙倍,算我買你的周末,夠不夠?費那勁出去教別人,在家帶咱們自己孩子不好嗎?”

婆婆也在一旁扇風:“就是,不管怎麽說,咱還是當媽的人,要時刻記得咱們的身份,對吧?”

2

鄭家悅要把王秀菲叫家裏來吃飯,她爸媽都覺得她被氣糊塗了,腦筋不正常了。

“我沒糊塗,”她冷靜地一邊進廚房開冰箱,一邊說,“我可能從來都沒這麽清醒過。”

回到家裏她先是打電話谘詢了律師,然後一個晚上沒有睡,擬出了離婚協議。擬完之後天已經大亮,她給沒起床的爸媽和弟弟做了早飯。

離開家以前,經常是她來做飯。自己和弟弟上學前要吃飽,爸深夜回家要吃夜宵,媽打麻將輸了回來發火不做飯,都是她在廚房忙活,她也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麽。她去上大學了,她弟才學著自己做飯。她弟也去上大學了,她爸也不跑長途了,她媽才開始在家做飯,做得也一般,過年回家經常還是她來掌廚。

第一次跟李楷回老家那年,全家上上下下對她這個北京來的高學曆媳婦視如珍寶,做飯也不讓她進廚房。“怎麽能讓新媳婦下廚房呢?”婆婆笑容滿麵地說,“新媳婦那是要拿來疼的,可不是娶來做飯的!”

當場把她感動得心裏發酸,晚上睡覺前跟李楷反複說了好幾遍,又哭了一鼻子。現在想想,確實他們家的新媳婦不是用來做飯的,畢竟生孩子這事可比做飯重要多了,做飯免費,誰都能做,但找個生孩子的替代品都得花十萬塊錢呢。

“婆婆說,可惜了,原本以為你跟李楷都會讀書,聰明,生出來的小孩肯定聰明。她還跟李楷說,換成我,十萬塊錢多了。”王秀菲說得平靜。鄭家悅聽得心頭火起,恨不得把她扇自己的那巴掌加倍奉還,拚命忍住了。

在吃早飯的時候鄭家悅宣布了她準備離婚的事情以及原因。

“我知道,我打算結婚的時候沒有問過你們的意見,現在打算離婚也沒問,但是,你們是我的親人,我想來想去,還是要跟你們講清楚原因比較好。”她情緒穩定地說。以前她一直覺得跟家裏人講有關自己婚姻的事情很羞恥,但當這場婚姻以這麽荒唐的原因收場時,似乎再怎麽說都不會覺得羞恥了。

三個人一時間都沒說話,過了好久她媽才抖著手摔了筷子,罵道:“這家人怎麽能這麽畜生?!”

“姐,你要是離婚了,以後還住在北京嗎?”鄭前程問。

“……不知道。”鄭家悅說。

鄭前程看了他媽一眼,說:“不管你還回不回北京,家裏……”

“……家裏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媽打斷了他的話,對鄭家悅說,“悅,你現在越大,越跟我們見外了。咱家一直都是咱家,你也一直都是咱家人。”

對於鄭家悅的事,她爸從來很少發表言論,但也開口道:“這種人,離了就離了吧,咱不稀罕。”

鄭前程繼續寬慰道:“姐,你別擔心你工作的事,我可以出去換個賺錢的工作啊,我養你。”

他媽立刻瞪了他一眼:“你別摻和。你出哪兒去?老老實實給我在家待著。”

得知王秀菲來找她之後,李楷給鄭家悅打了幾十個電話,她都沒接,直接把協議發到了他郵箱。她知道他這幾天忙,應該不會拋下工作親自跑回來,先借那份協議讓他冷靜一下也好。王秀菲沒出過遠門,人生第一次扔下兩個孩子在老家。鄭家悅看不過去,甚至給她訂了一個酒店。鄭家悅她媽連連埋怨,說她是當冤大頭當上癮了。

晚上王秀菲上門,隻有鄭家悅一個人做好了晚飯等著她。鄭前程有課,她爸媽早早出門打麻將去了。

“他們都不在,”鄭家悅笑道,“他們說我糊塗,不跟你撕打個九九八十一回合,反而自己先服軟。”

王秀菲其實有些困惑,也就直說了:“你為什麽這樣?”

“哪樣?”

“現在這樣。”王秀菲說,“你不應該恨我嗎?我是來……”

“你是來跟我撕的,不管他們李家人做了什麽,咱倆都得撕一場,好像挺有道理的,是不是?”鄭家悅說,“你想知道我為什麽不跟你打架,還要招待你嗎?”

王秀菲點點頭。

兩個人在桌前相對而坐。“都是家常菜,我家的家常。招待不周,不要嫌棄。小時候我家條件不怎麽好,買肉我媽嫌貴,基本都給我弟吃了。想要把菜做得香,就隻能用油。所以我放油手重,後來為了減肥不敢吃油了,但下手可能還是偏重。你嚐嚐。”

“……挺好的。”王秀菲嚐了一口,“你們城裏人,做飯講究多,我吃什麽都好。”

鄭家悅輕歎了一口氣,說:“我和李楷會協議離婚的。這件事,超出了我的道德底線,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也不想再跟他們家任何人有任何關係。但我為什麽沒有怪你遷怒我?因為在這件事上,你和我都沒有決策權,我們都是受害者。看起來這個孩子是你生或者我生,但實際上,能決定生不生的,不是你,也不是我。”

王秀菲想了很久,問:“協議離婚?怎麽協議?”

鄭家悅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說了一大串,王秀菲隻記住了“協議”這倆字,隻好說:“就是簽署一份離婚協議,兩個人都同意財產分割什麽的,就可以離婚了。我倆的薪水分得很清楚,房子本來也沒我的份。說白了,我不過就是靠結婚借住他家給他生孩子的人而已,現在孩子不生了,和平解除婚姻是最理想的辦法。”

“這協議就管分財產的嗎?管不管他打我?或者我帶孩子回娘家,他要是把我抓回來,怎麽算?協議裏有嗎?”王秀菲問。

“……”這把鄭家悅問住了,“每份婚姻解除協議都很複雜,這要看家庭的實際情況。我第一次離婚,也不太熟悉,以後離成了,你如果需要我幫忙的話,我可以幫你。”

可能這些信息太多太陌生,對王秀菲來說有些難以消化,她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回去以後,會讓李勇把那十萬塊錢還給李楷的。我們不會收這個錢,也不會做這樣的事。”

“那是你們之間的事了,跟我沒有關係。”鄭家悅道。

“那你以後呢?”王秀菲問,“離婚了,怎麽辦?”

“怎麽辦?”鄭家悅抬頭看了她一眼,一天之前,她也在混沌之中問自己:離婚了,怎麽辦?

但是現在,她已經不需要再問了,還反問道:“那你想過嗎?”

“什麽?”王秀菲一愣。

“如果沒有你的婚姻,沒有老公、孩子,沒有現在的這個家庭,你會是誰?”鄭家悅若有所思地說,“雖然隻是如果,但你有空的話,也可以想一想的。”

她給王秀菲買了回去的票,還補了今年過年沒給的兩個孩子的紅包。臨走的時候,王秀菲說:“挺可惜的。以後你不是李家的人了,咱倆也見不到麵了。”

“我本來也不是。”鄭家悅說,“你也不是。”

“幹什麽對她那麽好啊?又給錢又管飯?你又不欠她的,是他們李家欠你倆的!”她媽直到晚上都還在念叨。

“對啊,所以我倆是一樣的,那還計較那麽多幹嗎?”鄭家悅說,“反正離了婚,我和他們所有人都永遠不會再見到了。我隻是挺可惜的,她還要養大她的兩個孩子,也不容易。”

下定決心之後,反倒一切都輕鬆了。她再也不用去焦慮那個怎麽也懷不上的孩子了,睡了很久以來最踏實的一覺,直到天亮。她媽在她起來之前做了早飯,看到她進廚房一臉驚異,就說:“怎麽,你不在家裏就沒人做飯嗎?我還沒老呢。”

一邊吃著早飯,她一邊點開手機打算今天去許珍貴那邊活動活動筋骨。許珍貴給她打了電話和語音她都沒接,看她突然冒出來選了一節課,立刻把電話打過來。

“你沒事吧?她沒再打你吧?”許珍貴上來就問。

“沒有,誰動不動就打人了,又不是鄭前程。”鄭家悅說,“一會兒見了麵再說。”

“你到了自己待會兒,我晚點過去。”許珍貴說。

康芸辭職雖然許珍貴也沒什麽責任,但看到康芸為難,她也有點不好受。收拾東西的時候她發現了康芸沒來得及拿走的一些換洗衣服和物件,就打算送過去,路上她轉到商業街,給康芸的小孩買了些玩具。

敲開門,康芸看到她來,神情還是很驚喜的,許珍貴暗暗放下心,生怕康芸嫌她不請自來會尷尬。

因為是周末,她婆婆和她老公都在,小孩剛吃完東西,正是一大早精神的時候,在屋裏咿咿呀呀亂叫。康芸熱情地讓她坐,婆婆在裏屋帶小孩,她老公點了個頭,就坐在一邊玩手機。

“東西我給你放這兒了。”許珍貴說,“反正也住得近,以後有什麽事需要幫忙,你叫我就行。”

“沒事沒事,我挺好的。”康芸連忙說。

“等小孩大一點了,如果……那時候我這兒還開著,我還歡迎你來。”許珍貴笑著說。“反正,我也不知道開到什麽時候,能做一天是一天。哦對,”她拿出手機,“還有最後一期的課酬我沒給你。”

康芸起身進屋拿手機,她老公這時候抬起頭來,自然地伸出手機:“轉賬嗎?轉給我就行。”

許珍貴被氣笑了:“轉給你?憑什麽啊?”

她老公也笑了:“憑什麽?就憑我是她老公啊,我有能力讓她舒舒服服在家帶孩子,不需要出去風吹日曬拋頭露麵掙這兩個錢啊。”

“這兩個錢,是她合理合法的勞動報酬,是她創造的社會價值,跟你上班賺錢是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你領導給你發工資發到別人賬戶裏你願意嗎?”許珍貴問,“她在家帶孩子掙多少錢?有勞動合同嗎?升職加薪嗎?你每個月定時打錢到她賬戶裏嗎?”

“……怎麽了,怎麽了?小許姐,我老公說話直,你別介意。”康芸從裏屋出來,連忙拉住許珍貴,又對她老公說,“小許姐人很好的,她也是為了我好,別人知道我的情況都不願意招我,就她願意招我。”

“你也知道?所以你的情況就適合在家帶帶孩子,出去鬧騰什麽,掙那麽兩個錢。”她老公看她出來了,毫不在意地收回手機,進裏屋去了。

許珍貴和康芸麵麵相覷。

“不好意思,我說話直了點。”許珍貴說,“對不起。”

康芸搖了搖頭:“沒事。”

“我轉給你。”許珍貴拿起手機,給她轉了賬。

康芸聽著手機叮一聲響,沉默了一會兒,又看了看裏屋。

“小許姐,你先抓緊招別的老師,我還是再想想辦法。”她低頭看著手機屏幕,“我自己的賬戶裏,總要有屬於我自己的報酬吧。”

許珍貴就笑笑:“那我等你。”

3

“你說,她出來以後會去哪兒呢?”

清閑的午後,許珍貴把一張矮桌挪到窗邊,揀兩個軟墊,又煮了茶端到桌上,和鄭家悅兩個人席地而坐,一邊打開電腦看教學視頻,一邊閑聊。

“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麽不想離開家。”鄭家悅感慨道,“怎麽辦?要不你雇我吧。”

許珍貴搖頭笑:“我才不雇你,你在北京掙那麽多錢,我哪雇得起你?我就要賺你的學費。”鄭家悅白了她一眼,也笑了。

“還記得你第一次去我家的時候是幾歲嗎?”許珍貴問,“第一次爬我家閣樓的時候。”

“當然記得。”鄭家悅說,“沒想到過了十多年,現在咱倆還能坐在窗邊聊天,就像小時候一樣。”

兩個人一齊看著窗外,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會兒。

“你說,她出來以後會去哪兒呢?”許珍貴說。

“如果我是她的話,可能不會想留在這兒吧,走得越遠越好。”鄭家悅說。

許珍貴點點頭:“聽說當年她出事沒多久,她姐姐就走了,再也沒回來。我覺得,她可能會去找她姐姐吧。”

餘多這個人,她們從小就看不懂。這個年齡的孩子,大部分都把心情寫在臉上,即使臉上看不出,心裏也繞不了幾個彎。隻有餘多好像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老師批評她,罰她,她也是那麽一副表情;同學議論她,嘲笑她,她還是那麽一副表情,好像聽見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聽見。她家裏條件不差,但從來沒有人來開過家長會,那個傳說中花讚助費塞她進來讀書的爸也沒人見過。

除了別有居心的祝安安,更沒有人知道她是什麽時候跟閑人勿近的賀堯走得那麽近的。

嚴老師在學校支開賀堯警告了餘多之後,當天就給他把住校辦回了走讀:“宿舍沒有家裏住得舒服,你這三年非常重要,在媽媽身邊,媽媽更方便照顧你。”

賀堯沒有回答。他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牆上貼滿了大大小小屬於他的獎狀、證書、采訪,事無巨細地記載了讓媽媽驕傲的每一份榮譽。桌上整齊擺放著他複習需要的書本資料,手邊是媽媽每晚準備好的夜宵、水果、維生素。一杯溫度正好的水遞到他手上,還有兩粒不知道是什麽的藥。

“這個是補血補氣的,你住校睡不好,每天按時吃兩粒,能幫你好好休息。”

“你怎麽知道我住校睡不好?”賀堯麵無表情地問。

他媽表情愣了一下,立刻笑道:“住校多吵啊,那幫半大小子,萬一有人打呼嚕什麽的,你怎麽可能睡得好?還是家裏安靜。”他的臥室是重新裝過的隔音門,窗簾也極其厚重遮光,門窗都關嚴的時候,如果不開燈,這裏就是一個絲毫不透光的黑暗空間。他睡覺的時候喜歡無光無聲,在宿舍的時候他確實睡不太好。

但除了睡不太好,其他都太好了。沒有他媽每天小心翼翼地觀察他吃得怎麽樣睡得怎麽樣,題做得怎麽樣心情怎麽樣,他覺得舍友的呼嚕聲都悅耳得像是交響音樂會。

班裏那些見到嚴老師嚇得屁滾尿流的同學,一定想不到她在家裏是一個怎樣的媽媽。從小到大,他總覺得他媽臉上有兩張麵具,當他表現很好,又聽話,又優秀,給她掙足了麵子的時候,她就會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然後給他她認為的“獎勵”:用心良苦做的飯菜,完美的學習環境,和她小心翼翼無微不至的照顧。當他表現不好的時候,比如對她的做法提出反對,比如沒有按時回家,比如在學校裏跟別的女生單獨近距離講話超過一分鍾,那他回到家後等著他的就會是另一張麵具,鐵青著臉,歇斯底裏的表情,刻薄而惡毒的詛咒。

但那些詛咒不是咒他,是咒她自己。

“你是媽媽所有的希望,你是媽媽的命。”她說,“如果你也這麽不聽話,那媽媽還不如去死。”

“你爸那麽渾蛋,隻有媽媽拚了命給你一個平靜的生活,讓你安心在這裏學習。他唯一的好就是讓我有了你。要是沒有你,媽媽十幾年前就去死了。要是沒有你,我和你爸可以同歸於盡。

“媽媽這輩子唯一的念想,就是能看到你功成名就,你這麽優秀,這麽聰明,你可以做很多很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將來你想做什麽都能做到。”

“……我想做什麽都能做到?”賀堯記得當他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輕輕地反問了一句。

“……將來,”他媽說,“將來,等你考上了最好的大學,等你功成名就,媽媽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驕傲的人,到那個時候,你想做什麽,媽媽都不會再管你了。”

“真的嗎?”他又輕輕地問了一句。

“……我說了你在學校不要和餘多那種人說話!你不要給我扯別的!媽媽是為你好,還有兩年就高考了!你怎麽就不明白呢?!”

賀堯就閉上嘴,不說話了。

這兩張麵具無縫銜接,在毫無章法的節奏下隨意交替陪伴著他度過了十六年。他不知道他的媽媽在這兩張麵具底下,究竟是一張怎樣的臉,也不想去知道,他隻覺得恐懼,想要逃離,即使坐在沒有一絲光亮透進來的漆黑房間裏,他也覺得躲得不夠深。

“那就跑啊。跑得遠遠的。”

坐在操場看台後麵的牆根下,餘多漫不經心地說。她揀一個別人在表白牆畫完後扔下的小粉筆頭,在地上隨意地畫著。

“跑去哪裏?”賀堯問。

“你問我?”餘多斜著眼看他,“你要去哪裏我怎麽會知道?”

十六年的人生,他的想象匱乏到即使要做一件最最最叛逆的事來惹他媽生氣,他都想不出來。他媽不讓他跟她最討厭的女生餘多說話,他就非要跟她說話,這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叛逆的事了。他以前從來沒敢想過,能跑得遠遠的。如果他消失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他這個人了,他媽會怎麽樣?

看他不說話,餘多就笑笑,伸出腳把畫的粉筆印抹亂。

“你不敢唄。”

“不敢什麽?”賀堯問。

“不敢跑。”餘多說。

“誰說我不敢?”他嘴硬道。

餘多又斜了他一眼。

她晚上偷偷從宿舍跑出去是常事,回來也不過被記一次通報批評。同宿舍的女生們本來也不在意她,晚上熄了燈,見她的**沒人。

“又出去泡網吧了吧。”她上鋪的女生一邊拿著手電筒鑽進被窩,一邊小聲說。

鄭家悅坐在對麵的上鋪,合上了手裏的書,沒接話。祝安安在她斜對麵上鋪,正專心梳頭,看都沒看一眼。

查寢老師敲門的時候已是深夜,連躲水房看書的鄭家悅都已經回來睡熟了,大家被老師叫起來,都是迷迷糊糊的。

“餘多在不在?”查寢老師問。

餘多的**仍然隻有一團被子。

第二天早上大家從宿舍去教室,才聽到班裏都在說,昨天晚上賀堯和餘多兩個人私奔了。這在他們雖然算不得森嚴但也是枯燥乏味至極的學校裏可是超級勁爆的大新聞,一下子在這潭死水裏炸開了軒然大波。

那天的物理課,嚴老師第一次缺課,臨時叫了化學老師來盯著他們做卷子。但大家都沒有心思做題,就連平時捧著書不放下的好學生們都忍不住八卦的心思,不斷交頭接耳。教室裏空得紮眼的那兩個座位,成了每個人心裏最好奇的焦點。

4

在一個有渾蛋父親的家裏,錢一定不會放在人能找得到的地方。偶爾賀堯他爸回家,趁他媽在忙,轉圈踅摸著跟他要錢,他說沒有,他爸就讓他跟他媽要。但他媽就是學校老師,學校收什麽錢花什麽錢每一分她都清楚,他也要不來。賀堯要什麽她都給,但必須是她親手送到他手裏,並不需要他自己去買,他沒有錢包,沒有手機,幾乎不會離開他媽視線半步,根本沒有花錢的機會。

“我媽說,有也不會給你,你拿去賭,不管多少錢,一晚上就沒了。”賀堯說。

他爸臉色就沉下來,罵罵咧咧地出去了。他媽看到他爸進他房間就會發火,然後就是習以為常的爭吵。他關上門,什麽都聽不見。

錢是他從他媽辦公桌抽屜裏拿的,就兩張,兩百塊。餘多看到後說,不夠買車票的。

“去哪兒的車票?”賀堯問。

餘多沒有回答。夜晚的風有點涼,吹得兩個人都有點打寒戰,距離他該回家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他沒有想過,跑出來之後,到底要去哪裏,也不敢想象他媽現在是什麽心情。

在他平日回家的時間過去十分鍾之後,嚴瑾就給學校打了電話。一開始她一直以為是賀堯因為什麽事在學校或者路上耽擱了,但是時間越來越晚,她一路找到學校,住校的學生都已經下晚自習回宿舍了,賀堯還是沒有回家,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她跑到派出所報警,派出所的人一聽她兒子高一,就沒怎麽在意,說十六七的半大小子了,肯定是跟同學出去玩了,你給同學家打一圈電話就能問出來。這句話一下子點燃了她的怒火,她號啕大哭,怒吼道:“不可能!我的兒子從來不會跟同學出去玩!他從來沒有去過同學家!……”

但這句話也點醒了她。她打電話給女生宿舍的宿管,讓她看一下餘多是不是沒在。在得到確認之後,她所有的力氣仿佛在一瞬間就被抽空了,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心擰成一團,哭也哭不動了。不記得是怎麽從派出所挪回家的,她掏出鑰匙開門,手抖得㨃了好幾下都沒對準。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聽到家裏電話在響。

心又開始突突跳,她有預感這個電話是兒子打來的,但越著急越對不準,慌裏慌張地打開門進屋,她一個箭步撲到電話上。

“喂?”

“……媽。”

兩個人進了一家網吧,兩百塊雖然不夠買餘多說的車票,但在網吧消費還是綽綽有餘,甚至包夜都夠。賀堯不知道包夜是什麽,就看餘多已經熟練地交了錢過去開了機子,還給他買了兩桶泡麵。網吧裏煙霧繚繞,氣味難忍,他坐了沒有五分鍾,就跟餘多說他要出去透透氣。在網吧門口的公共電話那裏,他撥通了家裏的號碼。

回去的時候餘多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仍然專心盯著屏幕,隻是輕聲笑了一下。

“哪兒都沒有家裏好吧?乖寶寶。”她仍然用一貫的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什麽都不敢,就承認自己是個懦夫,回家去吧,叛逆個什麽勁。”

嚴瑾沒費多長時間就找到這家網吧,跟她一起來的還有學校保衛處的兩個老師。賀堯和餘多兩個人被她一手拎一個拖出門口扔到了街上。

“誰給你的膽子?”她雙眼通紅,嘴唇煞白,凶狠地盯著餘多,像是下一秒就要將她生吞活剝,“小小年紀,你怎麽這麽不要臉?是沒爹生還是沒媽養?”

餘多坐在地上,一聲不吭,又被她揪著領子提起來。“你告訴我,你是怎麽跟我兒子說的,他怎麽就這麽聽你的話?你說什麽是什麽,你讓他偷錢他就偷錢,你讓他跟你走他就跟你走?你怎麽說的?你告訴我?!”

如果換作別的同學半夜去網吧,學校大抵會按逃學或曠課處理,但嚴老師咬死了“私奔”這個詞,認定這一切都是餘多的教唆,賀堯是因為跟餘多走得近所以才學壞的,並要求學校把餘多開除。校領導打電話叫了餘多的家長,不過來的並不是她那個傳說中的爸,而是她的姐姐。

她姐姐比她大十多歲,長得很漂亮,化著誇張的大濃妝,一股濃烈刺鼻的香水味兒嗆得所有人都想打噴嚏。她已經在電話裏聽說了事情的原委,一進門就看到了躲在角落裏不吱聲的餘多,但她並沒有再看妹妹一眼,而是直接走到校領導和嚴老師的麵前,跪下了。

“我替她向您認錯。”她說,“餘多不懂事,是我這個姐姐沒有做好。我求求您,通告批評也好,處分也好,您別開除她,您可以把她放到別的班,哪個班都行,她不會再打擾別人了,隻是別開除她,我求求你們。”

嚴老師鐵青著臉,過了很久才說:“她家長不來?你算什麽?”

“……媽媽不在身邊,從小我們姐妹倆一起長大的。”她說,“她爸爸……忙,沒有時間教育她,對不起,給老師和同學添麻煩了。”她抬頭看著餘多:“過來,道歉。”

餘多靠在牆角不動。她姐起來,幾步過去把她擰了過來:“道歉。”

“……對不起。”餘多梗著脖子小聲說。

嚴老師盯著她:“你是怎麽跟賀堯說的?怎麽讓他同意的?”

賀堯正靠在另一個牆角。在他短暫的學生生涯中,得到的都是褒獎和讚賞,還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場麵,一屋子領導和老師的目光都盯著他,審判他,他覺得既恥辱又興奮。

餘多的聲音很小,卻字字清晰,每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嚴老師的心上。“……他就說,隻要能氣他媽,幹什麽都行。”話音剛落,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從角落裏的賀堯轉向了嚴老師。她的嘴角狠狠抖了幾抖,終於繃不住,臉色蒼白跌坐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淚水滾滾而下。

從那天起,賀堯的生活陷入了更加隱秘的恐懼。他媽絕口不再提這件事,更沒有質問過他為什麽“隻要能氣他媽,幹什麽都行”,仍然和以前一樣無微不至地關心他,隻要他成績第一,就笑臉相迎。但他的恐慌卻一天天加深,他不想看到桌上擺得整齊的水果和藥,不想聽到他媽敲門叫他起床吃早飯上學,不想當著全班同學的麵看著他媽拿著他高分的試卷表揚,他隻想躲在他的黑暗裏,永遠不要再出來。隻有和黑暗融為一體,他才可以失去所有的身份,不是他媽優秀的兒子,不是考第一的學霸,不是餘多口中的懦夫。

他爸又一次偷跑回家找錢時,他媽還沒回來,他聽到他爸跟要債的人打電話,不斷地請求他們多給點寬限的時間。

“你到底欠了多少錢?”他問他爸,“媽要是知道了怎麽辦?”

他爸看了他一眼:“她不知道,你不說就行。”

“……我不說可以。”賀堯說,“那你給我點錢。”

他爸一下子警覺起來,有點詫異地盯著他,伸手使勁拍了拍他後背。“行啊小子,還長出息了。”他爸壓低聲音說,“你等幾天,爸下次回來的時候就有錢了,給你包個大的紅包,你別告訴你媽。”

學校沒有開除餘多,隻是把她調去了別的班,不過她宿舍沒換。有天晚上在水房,祝安安沒忍住叫了她。“你真的喜歡賀堯嗎?”祝安安問。

餘多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什麽?”她反問,“你聽誰說的?”

祝安安一時也語塞。“沒有聽誰說。”以祝安安的理解,一個男生,一個女生,在看台後麵偷偷約會,還一起逃學去網吧被家長抓回來,這不是喜歡,還有什麽是喜歡?

“所以你喜歡他?”餘多反問。

祝安安又不知道怎麽回答了,她的喜歡,似乎隻是一層最淺顯的皮毛,上不了台麵。

“……隨便吧。”餘多似是懶得跟她討論這個話題,轉身就走。

“哎,”沒有得到以為的答案,祝安安沒忍住叫住了她,“那他喜歡你嗎?”

“我怎麽知道?”餘多的回答總是匪夷所思。

“你不知道?”祝安安簡直要生氣了,“那你倆天天在看台後麵幹什麽?”

這本是一句戧人的話,餘多卻思考了一下,說:“……就,討論一些問題。”

“討論問題?你難不成跟他討論物理題?”但還沒等祝安安再問,餘多已經走了。

既然她也不知道賀堯喜不喜歡她,那說明自己還是有希望的吧。祝安安想。嚴老師說賀堯肯定是要考去北京的,她如果也能考去北京,那就還是有戲,畢竟餘多成績比她還差。

“你為什麽招惹學校裏那個男生?”後來餘多的姐姐問她,“我跟你說過了,你好好把書念完,別的什麽都不要想。”

她什麽也想不了,也什麽都做不了,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

出來沒多久之後就是清明,春雨過後,墓園裏一夜之間多了很多新鮮的花。餘多帶著一束花一路走過來,遠遠見到了一個熟悉卻不太敢相認的人。

“許珍貴。”

許珍貴正在清理墓碑上的浮灰,聽見她的聲音,起身回過頭。餘多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她的樣子和十年前相比沒怎麽變,神情也比她們更像當年模樣。

“我就知道。”許珍貴笑了笑,神色中沒有意外,“前幾天,我們還說起你,鄭家悅說,怕你走了,我們連麵都見不上。我說我不信,這不,被我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