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你是因為勇敢所以幸運,還是因為幸運所以勇敢。”

1

“……你別看我身材有點走樣了,但是我已經恢複得挺快啦!我去醫院做的腹直肌分離修複,醫生都說能有這樣意識的年輕媽媽就很難得,大部分人都在家帶孩子根本沒空去。”

許珍貴招來的第一位老師,是孩子剛斷奶的年輕媽媽,以前做過瑜伽老師。她打算在吊環課之外另開一門軟開課,可以在上吊環之前先輔助初次學習者練習柔韌度和平衡感。女孩叫康芸,隻有二十四歲,比她還小好幾歲,舞蹈中專畢業的,是平台上刷同城看到就找過來的人之一,許珍貴覺得自己花得肉痛的推廣費也算沒白花。

“我住得很近,就在花園裏小學那邊,平時可以騎電動車過來。”康芸認真地說,“好不容易孩子斷奶了,我就想著可以出來工作了,這幾個月一直在家裏恢複,感覺還不錯。”她說了不少怎麽在斷奶之後恢複身材的經驗,並信誓旦旦地表示應該還會再瘦些,這樣上課的時候學員觀感也會更好,但她其實看起來並不胖。

“那倒不用,”許珍貴說,“咱們又不是減肥訓練營。你剛斷奶,也別一下子強度太高,對身體不好吧。”

“不會不會,”她笑著搖頭,“我心裏有數。再不動彈,我腰酸背痛的,胳膊腿都要抬不起來了,我也想盡快正常工作。”

“家裏人都支持吧?孩子怎麽照看?”許珍貴問。

“孩子我婆婆白天可以帶,我老公也支持我。他在事業單位,下班早,可以換著帶孩子。”

“咱們的課基本排在工作日的中午和晚上,還有周末白天,你可以吧?”

“可以的。”

鄭家悅姐弟倆很捧場,送了兩個巨大的開業花籃擺在樓下,很是氣派。別的人沒招來,許珍貴自己既當前台又做運營和上課,還在擔心能不能忙得過來,結果開課第一天,預約的兩位學員一個都沒來。“你太實誠了。”楊婷在電話裏跟她說,“你應該多找幾個托兒來上個假課的,至少能拍拍視頻發平台,先把開業這天的麵子混過去。”

客人沒來也就罷了,康芸也沒來。許珍貴打了一下午電話她硬是不接。許珍貴心裏不滿,她脾氣好是因為理解討生活的不易,而不是沒有原則地容忍別人不守信用。她翻出康芸前幾天剛填過的個人信息表格,直接就去了她家。

她家確實不遠,從中央大街打車過去隻要不到十分鍾。按照她留下的地址,許珍貴直接上樓,還沒敲門就聽到裏麵傳來嗚嗷喊叫的孩子哭聲和爭吵聲。她站在門口愣了一會兒,辨別了一下,隱約聽得出應該是康芸和她老公在吵架,原因似乎是婆婆喂奶的時候給孩子燙到了,中間夾雜著婆婆的辯解和孩子的哭鬧,即使隔著門也震耳欲聾。

猶豫了半晌,她還是沒敲門,轉身離開。

打車回了店裏,天已經黑了,她一個人坐在燈火通明的窗前發呆,看著自己辛辛苦苦布置的為了漂漂亮亮開業做的小裝飾小擺設,還有樓下那誇張的大花籃,不免沮喪起來。

不過沮喪隻持續了十分鍾,她抬頭看了看孤零零的吊環,覺得與其在這裏躺著等,不如幹點正事,反正教的和學的都不來。她架好手機和三腳架,換了衣服,準備練習自己打算錄的一個新串聯。剛活動開手腳,手機就響了。那邊是康芸哭啞了的聲音。

“對不起,我今天真的不是故意的……”康芸抽泣著說,“我老公他沒帶過孩子,今天婆婆不小心把孩子燙到了,他也不會處理,我得帶孩子去醫院,一折騰就晚了……你這邊怎麽處理的?”

“……不用處理。”許珍貴幹笑了一聲,說,“預約的倆人都沒來。幸好沒來,來了我隻能把人家約的軟開課改成吊環課。”

“……我以後不會這樣了。”康芸連忙說,“但是,我工作日中午沒辦法排課,我老公中午在單位回不來,婆婆要回家給公公做飯。”

“……那我看看怎麽排吧。”許珍貴隻得說。

掛了電話,她心情也並沒有任何好轉,把手機安回三腳架上,繼續默不作聲地上吊環練習。練了一會兒,她在轉圈時眼角餘光瞟到門口有個人影,嚇得猛地刹住,差點從吊環上掉下來,這才看清門口是鄭前程。

“你不知道打招呼啊?大晚上站在那兒嚇唬誰呢?”許珍貴被氣笑了,幾步過去按停了錄著視頻的手機,“你怎麽來了?”

鄭前程舉了舉手裏的袋子:“樓下打包了烤串,吃嗎?”

許珍貴去換了衣服,兩人就在窗前地板上坐下來開吃。“我姐其實一起來了,”鄭前程說,“你沒看到我打包了這麽多嗎?三個人也夠吃了。”

“她人呢?”許珍貴也在奇怪,鄭家悅答應她今天會來捧個人場的,還好沒來,來了也沒人可捧,更加尷尬。

“走到半道回去了。”鄭前程說,“她說來你這兒上課的肯定都是又瘦又美的年輕小姑娘,她胖嘛,說丟人,怕別人笑話,就跑了。”

許珍貴搖搖頭,沒接話。

“……你今天,為什麽沒上課啊?”鄭前程問。

“沒人唄。”許珍貴說得滿不在意,“以後也是一樣的,沒人約課就取消課時,很正常。”

“那你要不要多發廣告?”鄭前程問,“我們那邊,都專門雇人每天在商圈待著發廣告的,我看你這兒出去就是中央大街,門口也挺多吃飯的地方,感覺發發廣告人會多點。”

許珍貴想了想,被逗笑了:“你覺得去對麵搓澡的人會來嗎?會的話我就到他們洗浴中心門口發廣告去。”

鄭前程也笑了:“我幫你發。我發男賓,你發女賓。”

“不用了,”許珍貴說,“還是線上推廣吧,線下太費時費力了,我單打獨鬥的,耗不起。”

吃飽喝足之後,人似乎也沒那麽沮喪了。許珍貴要把飯錢轉給鄭前程,他不要。

“那我不能欠你的。要不,抵一節體驗課的錢?我教你吊環?”

鄭前程一臉驚恐:“我不要!這玩意兒是女孩跳的。”

“不一定,男孩也可以,不要低估你的潛力。”許珍貴大笑道。

鄭前程太高了,手長腳長,坐在吊環上腦袋直接抵到頂,看起來像被架在上麵,很是搞笑。

“你盯著我看什麽?有什麽問題嗎?”他疑惑地回頭看許珍貴。

“嗯……你知道路口那家賣燒雞的店嗎?”許珍貴委婉地說。燒雞店每天都排大長隊,櫥窗裏永遠有隻燒雞掛在那兒轉圈展示,油亮油亮的,讓人可有食欲了。

鄭前程垮著臉從吊環上跳下來,許珍貴笑道:“對不起,我不應該笑話你,是吧?如果你姐除了她自己,沒人笑話她,她就也不會再笑話自己了,你說呢?”

關了門,兩個人踏著料峭夜色先後回家。路上鄭前程跟她說:“我姐一直很羨慕你。”

“啊,”許珍貴了然道,“我小時候不要臉,總覺得我很幸運,她就說我缺心眼。”

鄭前程搖搖頭:“她羨慕你很勇敢。她說,也不知道你是因為勇敢所以幸運,還是因為幸運所以勇敢。”

許珍貴想了想,自己也沒有答案,或許二者兼而有之吧。

“我也很想像你們一樣,做想做的事。”鄭前程說,“我畢業的時候其實有一個offer在深圳,我爸媽說太遠了,硬是把我扯了回來。”他歎口氣:“在對我的態度上,他們總是很矛盾,一邊說我廢物,離開家什麽也做不成,讓我孝順,姐已經遠嫁了,我不能再遠走他鄉,就好像遠走了就不回來了似的。但我現在真回來了,他們又嫌棄我沒有追求,隻能窩在這裏天天跟小孩打交道。”

許珍貴看了看他。“要是真想做的事,肯定有辦法平衡對父母的孝心和自己的決心的。不過……”她頓了頓,“我也沒什麽經驗給你。我是反過來,回是回來了,我媽看我心煩,恨不得我開張就倒閉,好趕緊打包走人。”

回到家,許珍貴她媽竟也沒問她第一天上課感覺如何。她總覺得她媽肯定知道,就也不再解釋,給鄭家悅發了個信息:“下次來上課啊,不要跟別人一樣放我鴿子,好不好?”

接下來的幾天,總算是把課正經上起來了。鄭家悅果然來了,穿著寬鬆得看不出來她胖瘦的長衣長褲。許珍貴在中間休息的時候小聲問她:“不是跟你說了嗎?寬鬆的衣服不適合,你穿緊身的也會好看的。”

“我不。”鄭家悅瞪了她一眼,“我尷尬。”

許珍貴也就隻能由她去。

剛開始的這些日子,來的都是在平台上團購了一次性體驗課的路人,有的是和姐妹一起因為好玩來體驗的學生黨,有的是抽獎抽到霸王餐的平台用戶,還有一個女孩在對麵寫字樓工作,午休的時間進來問能不能上體驗課。

“我就在對麵上班,”女孩指了指對麵的樓,“在窗戶看到你們跳了,好好玩,零基礎可以來玩嗎?”

許珍貴忙不迭地說可以可以。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樓上看到對麵女孩跳舞的情景,莫名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在許珍貴的鼓勵下,鄭家悅也膽大了很多,上軟開課的時候康芸說她柔韌性很好,她就也自嘲是個柔軟的胖子。但第二天她再來的時候,就按康芸說的,換了修身的瑜伽褲。

“為什麽我說你就不聽,人家說你就聽?”許珍貴不滿道,“你覺得我在假裝恭維你?”

鄭家悅還是嘴硬:“你不行。你跟我太熟了,我不信任你。”

也不知道是徹底扔下了生孩子的包袱,還是因為失業斷了對未來的規劃,鄭家悅難得地把所有的壓力和焦慮都暫時拋諸腦後,這個讓她多少年來恨不得逃得遠遠的地方,因為有了新的樂趣和同好,而變得不那麽難以忍受了。她甚至不再為了減肥而不吃晚飯,也好多天沒稱過體重了,但反而覺得整個人輕了很多,在吊環上轉圈圈的時候沒那麽笨重了。

許珍貴很認真,每一節課她都會把每個人做的串聯用手機錄下來,課後把視頻傳給她們回去研究動作。每節課的最後,她就坐在三腳架後麵,挨個兒錄視頻。這天鄭家悅最後一個做,她第一次穿了緊身的衣服,仰著頭伸著手的動作自信了很多。許珍貴正看著手機屏幕,突然一個人影從鏡頭裏晃了過去,她一抬頭,覺得奇怪,這個女人不是學員,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的。

剛喂了一聲,這人衝著鄭家悅就去了。鄭家悅還在吊環上轉著,這人一把把她拽了下來,迎麵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2

看到手機裏先後跳出兩條好友申請的時候,祝安安條件反射似的關掉了頁麵。她手機裏的聯係方式很少,以前的熟人更是幾乎沒有了,平日裏除了直播也完全不聊天。為了轉移注意力,她挪到窗邊,趴著窗台往樓下看。她的房間有一個很矮的小飄窗,正好夠她坐著輪椅可以看到樓下的高度。樓下是祝寧寧放學回來的必經之路,她看到祝寧寧和兩個女孩一起,蹦跳說笑著走過來,到樓附近那兩個女孩繼續往前走了,祝寧寧一個人往樓門走,瞬間就沒了精氣神,弓背聳肩無精打采地往家裏走。

祝安安從窗外收回目光,再拿起手機,那紅點就還在頁麵醒目的位置,想忽略也忽略不掉,想直接點刪除,還是做不到,手一滑就給通過了。鄭家悅毫不意外地是一條灰色直線,許珍貴也毫不意外地是五光十色熱鬧非凡,朋友圈、視頻號、公眾號,全都是她兢兢業業創業的視頻。

空中吊環這種東西,祝安安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年,她也刻意地不再去看跳舞啊運動啊這類的東西,在家看影視劇的時候遇到類似的橋段就拉進度條跳過。她媽敲門叫她出來吃飯,她立刻把許珍貴連同頁麵一起迅速地全部關掉了。

祝寧寧今天看起來心情挺不錯,比平日裏多吃了半碗飯。她媽隨口問了一句怎麽今天挺能吃,祝寧寧說今天體育課被老師罰跑圈,累著了。

“被罰了我看你心情還挺好的。”她爸笑著說。

“嗯。”祝寧寧說,“以前被罰跑圈,我一圈都跑不下來就喘得不行了,我今天跑了八百米呢,我比另一個男同學跑得快!”

她媽看了祝安安一眼,祝寧寧立刻反應過來又說錯話了,但又不知道怎麽找補,隻好低下頭默不作聲扒飯。

祝安安慢條斯理吃飯,臉色並沒有變化。祝寧寧偷瞄了她姐一眼,有點意外。

“看我幹什麽?”祝安安平靜地說,“搞得你們天天說話都一驚一乍的,你愛說什麽說什麽,不用顧忌我,在家裏又不是坐牢。”

這話她是能說,但是家裏人可不能當真。早些年祝安安還沒有從噩夢中走出來那會兒,一個字,一個眼色,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會成為她情緒失控的導火索。祝寧寧小的時候不懂,童言無忌,沒少承受姐姐在家裏突如其來的發火。

瞬間祝寧寧的心情就不敢好了,大家默不作聲地吃完了飯,祝寧寧貼牆邊想溜回自己的小房間寫作業,被姐姐叫住了。她爸媽本來正想站起來,也坐下了,三個人都看著她。

“……別我一說話就搞得這麽嚴重。”祝安安故作輕鬆地往後挪了挪輪椅,“我現在沒那麽經常發火了。”……你前幾天剛發火來著。祝寧寧在心裏想,但她當然沒敢說。

“……寧寧又不是小孩了,她以後愛說什麽說什麽,爸,媽,你倆也不用小心翼翼的。不累嗎?我也控製一下我的脾氣,你們也輕鬆一點,省得寧寧在家裏整天蔫頭耷腦,將來她該恨我了。”

祝寧寧愣了一下,說:“姐,我沒恨你。”

她爸媽對視了一眼,起身收拾碗筷,沒接話。

“……我不恨你。爸媽說了,以後他們不在了,我要照顧你的。”祝寧寧鄭重其事地說,也並沒有怨懟的語氣,稀鬆平常得就像是在聊期末考試成績。

祝安安的臉色變了又變,苦笑了一下,輕聲說:“那是他們的決定。但是你可以有你的人生,沒有必要一輩子跟我綁在一起。”

“……但是要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出生。”祝寧寧又說。

她媽衝過來把祝寧寧拉起來:“回你屋寫作業去,別說了。”

“是。要不是因為我殘廢了,你也不會出生。”祝安安說,“那你不覺得不公平嗎?你決定不了要不要出生,也決定不了要不要跟這個殘廢綁在一起一輩子,你不覺得虧嗎?”

“你說什麽啊?”祝安安她爸過來打圓場,“寧寧是小孩,你別跟她講這些,她聽不懂。你心裏不舒服,跟爸爸媽媽說,爸爸媽媽什麽時候虧欠過你?”

“就是因為你們沒虧欠過我,我才覺得我在這個家裏是罪魁禍首!”祝安安哭道,“我這麽作,又愛發脾氣,你們不管我不就行了嗎?讓我自生自滅不好嗎?爸你退休了還要返聘去工作,媽又把寧寧從小辛苦帶大,還要安排寧寧將來照顧我,她憑什麽要照顧我啊?我一個人,拖死一家四口,我何德何能啊?”

她媽終於忍不住,過來抱著她大哭。

“安安,媽知道你發脾氣是因為自己心裏難受,也不想給我們添亂,媽不覺得你添亂,你能好好生活,咱們一家人齊齊整整地好好生活,媽就覺得很好了……”

以前她也因此和父母爭吵過,尤其是妹妹剛出生的那段日子。但祝寧寧以前小,根本不明白,如今已經是十來歲的大孩子了,什麽事都懂了。晚上睡前,她小心地敲了姐姐的屋門,送進來一杯熱牛奶。

祝安安坐在床頭敷哭腫了的眼睛,她今天取消了直播,因為眼睛實在腫得沒法看。

“自己喝了嗎?還給我拿。”她抬頭看見妹妹進來,啞著嗓子說。

祝寧寧點點頭,在床邊坐下。

“姐,你別難過了。”她小心看著姐姐的臉色,說,“我聽同學說,做直播挺掙錢的,你好好直播,好好掙錢。將來萬一我考不上大學,找不著工作,你就得養我了。”

祝安安眼淚都還沒擦幹,就被她氣笑了。

看到姐姐難得露出了笑容,祝寧寧的表情也輕鬆起來,小孩子的情緒來去總比成年人快得多。“姐,那天來的那個姐姐,真的是你同學嗎?我看到她的視頻,她在教跳舞哎,在一個環上,轉圈圈。那天另一個姐姐也在。”她拿出手機,找到點評平台上店家主頁的課程照片,裏麵有好幾個女孩,祝安安拿過來看,果然鄭家悅也在。

“姐,如果你想,我陪你出去玩吧。”祝寧寧說,“……或者,不玩,就出去溜達溜達,轉悠轉悠。春天快來了,天氣要暖和了。”

祝安安看著照片,良久沒說話,抹了抹眼睛:“早點去睡吧你。”

房間裏剩下自己一人,她點開許珍貴的朋友圈,看到每一條底下都有鄭家悅跟她插科打諢的互動,還有兩個人的自拍,許珍貴還是老樣子,鄭家悅看起來比以前開朗了許多。她又點開視頻看了一會兒她們上課時的片段。

“瘦了呢。”她小聲說,“好看了。”

鄭家悅本來穿了新的練功服,頭一回覺得鏡子裏的自己即使沒掉秤,看起來也很美了,從來沒這麽自信過,連轉圈的時候都有力了很多,正陶醉著,猝不及防就被人從吊環上拽了下來,暈頭轉向得看不清來人,就被結實地抽了一個耳光。

她眼冒金星,天旋地轉,許珍貴衝過來第一時間扶住了她,沒讓她腦袋磕在落地窗上。

“你有病啊?”

“你誰啊?”

幾個學員也一頭霧水,紛紛圍過來。

許珍貴指著那個衝進來的陌生女人,把鄭家悅攔在身後:“你幹什麽的?我們在上課,你就這麽衝進來,還亂打人,信不信我報警啊?”

女人穿著樸實,還背著一個行李包,看起來像是風塵仆仆從哪兒來的。一開口是她們不熟悉的口音。“你問她我是誰。”她指著鄭家悅。

鄭家悅這時才緩過來,睜開眼睛,眩暈停止後,她詫異地看著麵前的人,不解地問:“秀菲?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這下輪到許珍貴詫異了:“你們認識?!”

鄭家悅點點頭,捂住臉:“這是王秀菲,是我弟妹。”

“那你打她幹什麽?!”許珍貴更詫異了。

“你打我幹什麽?”鄭家悅也很詫異。這位弟妹,和李楷的弟弟一樣,基本沒有離開過老家,每年也就過年的時候會見到。她千裏迢迢地來到她從未來過的鄭家悅的家鄉,就為了莫名其妙扇這一巴掌?

“你裝什麽傻?”王秀菲雖然看起來樸實,做起事來卻是果決潑辣不忍不讓,“你老公說你全都知道,你們兩口子想的那些勾當,現在不敢承認了?”

3

沒有什麽可怕的,生活就是這樣,不進則退。每當容易畏縮不前的時候,鄭家悅都會暗暗給自己打氣。因為如果沒了前路,她也沒有退路。可能別人家的小孩勤奮努力是為了父母的驕傲、老師的褒獎、同伴的豔羨,但她從小就知道她的努力全是為了她自己,也正因此,她比很多還需要趕著催著往前走的小孩,更早更清楚地明確自己的方向。

在從來顧不上什麽個性化教學的小城學校裏,她這樣的小孩從小就格外討老師喜歡,成績穩定中上,從不惹事,舉手發言,安靜自習,簡直是依著模子長的好學生。但她從來沒驕傲過,反而知道即使這樣也還遠遠不夠。

上了高中之後,她入學第一次月考物理考了八十多分,滿分一百二十,勉強及格。嚴老師知道他們每個人中考考進來的成績,鄭家悅中考物理是滿分。在總結成績的時候,嚴老師頗有深意地盯了她一眼。

“上了高中你會發現,以前的成績什麽都說明不了,後勁不足的人,很快就會被落在後麵,尤其是理科,尤其是女生。明年分了文理我不管你,但是隻要你在我的班一天,就給我打起精神來,你考得差勁不嫌丟人,我還嫌你拖後腿呢。”

嚴老師那一眼就像一個緊箍咒扣在了鄭家悅的物理成績上,自那時起她每次考試都沒能上一百分,跟她其他科拔尖的成績比起來,物理果然越來越拖後腿。

大家都說嚴老師擅長“鞭笞教育”。不好的她罵,好的她更罵。剛開始的半學期,好多同學不適應,有些女生躲在宿舍哭,第二天被她看出來,又是一頓好罵,更不用說祝安安這種為了遮蓋腫眼睛偷偷化妝,好幾次被揪著頭發當場洗臉的活靶子了。私下裏抱怨的時候許珍貴總是說,她們仨就是嚴老師最喜歡抓的三個典型。鄭家悅成績好但不夠好,屬於拉一把能進尖子生梯隊的潛力發揮不出來型;許珍貴成績平平態度又不積極,屬於趕一步走一步的隨大流懶惰型;祝安安成績差心思又不在學習上,屬於老師恨不得她早點從自己班分出去的破罐子破摔型。

不過嚴老師給許珍貴的影響就沒有給鄭家悅和祝安安的那麽大。鄭家悅變得焦慮,整天戰戰兢兢,一考不好就恐慌;祝安安越挫越勇,把嚴老師當成了人生勁敵,為了不被她抓到成天打遊擊戰。但許珍貴無所謂。她物理也不好,偶爾碰碰及格線,大部分時候都不及格,每次嚴老師話裏話外夾槍帶棒地批評她們之後,私下裏她看鄭家悅鬱鬱寡歡,就會漫不經心地說:“……她不是覺得你差勁,她是覺得女生都差勁,女生學不會理科。這不就是偏見嗎?你不用當真。”

“可是成績擺在明麵上。”鄭家悅說,“成績不好就是不好。跟男生女生沒有關係。”

“對啊,跟男生女生沒有關係,”許珍貴說,“所以她這就是偏見。”想了想,又說:“也不完全對,她是覺得除了賀堯,其他的人都差勁吧。”

班上有幾個成績很好的同學,包括賀堯在內,他們私下裏能搞到一中每一次考試的理科卷子做,也算是跟人家重點高中同步了,更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跟人家的差距。鄭家悅很想知道他們是怎麽搞到的,她很怕文理分科後她物理瘸腿,差距會越拉越大。

午休的時候她跟許珍貴和祝安安倆人一說,祝安安故意陰陽怪氣:“你可不要去問賀堯哦,跟他說一個字,小心老魔頭把你嘴撕了。”

“嚴老師沒那麽可怕。”許珍貴在一旁接道,“她就是抓成績而已,別的隻要你不碰紅線,她也不能拿你怎麽樣。”

“紅線是什麽?是她家賀堯的手指頭還是頭發絲?有人天天碰呢。”祝安安說。

“誰啊?”許珍貴好奇道。

祝安安翻了個白眼走開了:“我已經不喜歡賀堯了,有關他的事不要再來問我。”

“……好像誰問她了似的,都是她自己說的。”許珍貴笑。

鄭家悅並沒有在意她倆說什麽,還是一心想著卷子的事。

許珍貴看她發愁,就說:“還能是怎麽搞到的?肯定是嚴老師搞的啊。”

“……那我就更沒可能搞到了。”鄭家悅沮喪道,“嚴老師本來就覺得我差勁。”

一邊說,她一邊看著賀堯目不斜視地走進教室,他手裏抱著一小疊卷子,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許珍貴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你去過嚴老師的辦公室嗎?我跟程欣去拿過兩次作業。”許珍貴說。程欣是她同桌,也是數學課代表,數學老師和嚴老師的辦公桌就隔了一個走道。“程欣說嚴老師桌上就有曆屆各省市重點的真題。”

“那是曆屆的,又不是最新的。”鄭家悅說。

“那肯定也放在一起啊!”許珍貴說,“你敢不敢找個機會去翻一下?”

“啊?”膽小的鄭家悅愣住,“那怎麽可能?被抓住會被開除的吧?”

“不至於吧?”許珍貴琢磨道,“每天晚自習之前,辦公室不是空的嗎?那時候本來老師就都不在,也有課代表去拿作業送作業什麽的,不是很正常嗎?”

“……我不敢。”鄭家悅連連搖頭。

許珍貴就說:“那好吧,我就是隨便說說,反正又不是我需要,我的物理啊,打死也及不了格了,就等著趕緊分文理把我踢出去了。”

鄭家悅沒吭聲,直到晚自習之前,她眼看著嚴老師拎著包走了,鬼使神差地溜到了辦公室門口。當了這麽多年好學生,她從來沒起過這種壞心思,她太害怕了,心虛得要命。正在忐忑,背上被人拍了一下,她嚇得差點喊出來。

許珍貴連忙做了個噓的手勢:“喊什麽?趕緊去啊。我就知道你膽小,舍命來陪你。”

兩個人佯裝是來拿作業的課代表,雖然她倆並不是,故作平靜地走進辦公室,裏麵一個人都沒有。嚴老師的書桌上分門別類碼著厚厚的卷子和文件,都規整地貼著細小的藍色手寫標簽,她倆隻能伸手撥開一個個尋找。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在一無所獲的時候,突然有個聲音響起。

“你倆找什麽?”

兩人一下子直起身,賀堯背著書包站在她們麵前,麵無表情地盯著她們。

“……”光想著嚴老師,沒有意識到賀堯竟也會來,鄭家悅一時間不知道要扯什麽謊,她本來也不會扯謊。許珍貴倒是自然地說:“我今天的物理卷子第二張丟了,她陪我來翻翻是不是落在這兒了。”

賀堯沉默了幾秒鍾,上前一步,拉開了嚴老師的抽屜,從裏麵拿出了一串家門鑰匙,轉身就走。兩個人對視一眼,這才鬆了口氣。

晚自習很快開始了,並沒有收獲的兩個人隻能悻悻離開。但是第二天早上,鄭家悅在自己座位上發現了一小疊壓在書底下的卷子,打開一看,正是今年一中最新的物理卷子。

“誰?難不成是賀堯?”許珍貴奇道,“他怎麽會知道你想找一中的卷子呢?你誰也沒說吧?”

鄭家悅搖搖頭。這要是換作祝安安,一定把尾巴翹到天上,以為賀堯絕對是暗戀自己什麽的。但鄭家悅隻會覺得離譜。

一中的真題自然也不是萬能藥,但在高一下半年,她的物理成績終於稍微提上來些,不算太拖後腿了。後來有次她去嚴老師那裏找卷子,嚴老師難得地多賜了她幾句話。

“最近有進步,”嚴老師說,“想考清北嗎?”

鄭家悅嚇得卷子都掉了。

“問你話呢,害怕什麽?”嚴老師不滿地瞪了她一眼,“不想考清北還巴巴地找什麽真題?”

鄭家悅腦子裏嗡的一聲,連嚴老師說什麽都不敢聽了。

怎麽不想考清北?她做夢都想,就是不敢堂堂正正地說出自己想。她又不是賀堯,人家是真的可能考上清北;她也不是祝安安,考學這種事能逃則逃。不敢說,是因為怕自己舉輕若重拚盡了全力然後輸得顏麵無存。

“卷子做了嗎?不做就白拿給你了。”嚴老師說。

她戰戰兢兢點頭。

“下次大大方方過來跟我說,卷子我給你留一份。”嚴老師說,“有野心是好事,但高考是一個不允許你有任何失誤的考試,你首先要客觀地評估自己的能力,再踮腳去夠你的野心。”

鄭家悅沉默著沒吭聲。話裏話外,嚴老師的意思就是覺得自己不是那塊料,有那心,沒那能力。

“……早點看清自己的位置,踏踏實實地,選一個夠得著的目標。”嚴老師說,“別好高騖遠,爬得高,摔得重。輸得起就敢爬高,輸不起就別爬高,老老實實地,也能走個不錯的學校,穩妥點,對自己,對家長,都是好的交代。”

話是沒錯的。但那一瞬間,鄭家悅不知道哪裏來的膽量,頂了一句嘴。

“我也敢爬高。”她顫著聲音說,“輸不起,我也敢。”

嚴老師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回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我不會輸。”鄭家悅說。

她不記得後來她怎麽從辦公室出來的,回到座位上之後,她就在書桌上偷偷劃下“清北”兩個字。直到高考前,她都一直不相信,這兩個字會那麽遙不可及,爬高了也不一定夠得著。

但她那時從來沒想過,然後呢?最後她夠著了,或是沒夠著,然後呢?

她花了一整段大學時間去探索這個問題,一邊驕傲著自己終於掙脫了那個小城裏不屬於自己的家,一邊興奮著自己實現了來北京讀書的願望,一邊恐慌著發現在人才濟濟的大學裏自己難以想象地孤陋寡聞、愚蠢閉塞,一邊焦慮著四處尋找自己到底該做什麽來填補既忙碌又空虛的生活。

什麽都想爭,卻再也爭不到。她再也沒有小時候那樣,為了一個很小卻很具體的目標拚盡全力的勇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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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鄭家悅那樣成績好些的同學,其他大部分人在嚴老師班裏的時間隻有短短一年,但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學生時期最不可忽視的一年。有的同學在這一年裏被嚴老師打擊得一無是處,要麽認了被貶去普通班,要麽決定學文;有的同學起早貪黑給自己加碼,企圖彎道超車在下一次考試能離賀堯的分數再近一點,但徒勞無功。幾乎沒有受到嚴老師打擊式教育影響的同學或許存在但也是極少數的。

以前初中的時候許珍貴她們班的班主任喜歡罰站和罰抄一百遍諸如此類的辦法,高中之後學習壓力大,老師大都不會再采取這種費時費力的懲罰了,隻有嚴老師還樂此不疲。她寧可罰抄罰站,也看不得學生浪費學習時間在宿舍磨蹭,或者課間跑出去玩,或者自習課上不好好自習交頭接耳,這些都是她最厭惡的行為,誰若做了就隻能在教室後麵站一上午或是一下午。鄭家悅本是好學生,這些事從來沒她的份,但礙不住她跟許珍貴和祝安安關係好,女孩子湊在一起說說話,被嚴老師抓到好幾次,每每自習課上,她們就得跟打完籃球一身臭汗的男生們一起在教室後麵罰站。鄭家悅心疼時間,罰站也不忘挑合適的卷子,趴在教室牆上做。許珍貴和祝安安拿著書或者練習冊,聽著聽著就走神了。

“下次你倆能不能別害我了?”放學後鄭家悅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座位,一邊不滿地抱怨,“站著做卷子很影響我的效率。”

祝安安㨃她:“你這樣就不夠朋友了吧,人家不也幫你偷過題嗎?罰個站還委屈你了?”

鄭家悅嚇得連忙環顧四周,還好沒人聽見。

“那不是沒偷到嗎?”她瞪了祝安安一眼,“你別瞎說。”

祝安安看她這一副膽小如鼠的模樣很是不屑,扭頭跟許珍貴說:“咱們以後不帶她玩。就她那樣,嚴老師跟她衣食父母似的,說不定哪天就徹底叛變了。”

“怎麽叫叛變?想留在尖子班我有錯嗎?”鄭家悅說,“你想留還留不下呢。”

“你看她!”祝安安驚道,“鄭家悅我告訴你啊,你以後會後悔的,得了成績沒了朋友。”

嘴上吵歸吵,晚上回宿舍的時候,鄭家悅看到,祝安安還是早早替她打好了一暖瓶熱水放在她床邊,還白了她一眼:“就知道你回來晚打不著熱水。學霸也得洗臉刷牙吧。”

祝安安看起來牙尖嘴利不饒人,但鄭家悅心裏清楚,她說得都對,那些年埋頭苦讀的日子,真的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得了成績沒了朋友的人,回頭看那時的自己,顯得格外懦弱又沒良心。

成績多重要啊,成績是打開名校大門的鑰匙,是開啟以後無限坦途的第一步。為了給自己洗腦,每個在被窩裏點燈學習學到頭昏的夜裏,她閉上眼,看到的都是自己未來的美好生活。那生活裏有什麽呢?自然是有能夠彰顯她優秀、成功、獨立自主、事業有成、幸福美滿的一切。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因為丟了工作躲在老家逃避現實,又被突然出現的幾乎不來往的陌生親戚當眾掌摑。

許珍貴解散了下課的學員,店裏隻剩下她、鄭家悅,還有這個陌生的弟妹王秀菲。“你確定不要報警嗎?”許珍貴問了鄭家悅好幾遍,“如果你願意我們就報警,我可不認識你的什麽弟妹,她擾亂我課堂,我可以報警的。”平日裏許珍貴笑嗬嗬的好說話,但其實很有原則和底線。

鄭家悅搖了搖頭。她知道王秀菲找來,一定和李楷家裏有關。“你先給我把事情說清楚,不要血口噴人。”她盯著王秀菲說,臉頰還在火辣辣作痛。

王秀菲審視地打量著她的表情:“你什麽都不知道?”

“知道什麽?”鄭家悅反問。

“李楷今年過年回去,給李勇轉了十萬塊錢。”王秀菲說。她沒讀過多少書,也沒見過多少世麵,但並不妨礙她從別人轉瞬即逝的臉色中辨別情緒。鄭家悅的嘴角不自覺地**了一下。王秀菲說:“你知道。”

“……我偷看他手機看到了。”鄭家悅說,“他說是給你們今年蓋房子用的。”

王秀菲仍然盯著她:“李楷是這麽跟你說的?”

“對。”

王秀菲的臉色變了又變,說不清是尷尬還是憤怒。良久,她的聲音才低了下去,似是確定了鄭家悅被蒙在鼓裏,對她沒有那麽大的恨意了。

“……今年你沒回來,李楷、李勇、爸媽,在家裏開了個會。”王秀菲說,“因為你不生孩子,爸媽……想了一個辦法。”

李勇和王秀菲結婚好幾年了,生了兩個兒子。李楷的媽私下裏問王秀菲,能不能把老大過繼給李楷他們,反正王秀菲還能再生。

“帶你家老大去北京呢,不比你倆一輩子在農村好?”

“我還沒死呢,幹什麽要把我家老大給他們?”王秀菲脾氣暴,當場就怒了,“他們生不出來關我家孩子什麽事?”

“那要不,等你生老三的時候?”

被王秀菲大鬧一通之後,全家開了個會,討論解決方案。最好的當然是離婚再娶,但李楷沒有同意。去做試管,又花費太貴。後來瞞著王秀菲,全家又想出了一個辦法。王秀菲覺得不對勁,他們瞞著她,她就偷偷扒門縫聽。

“那怎麽行?”李勇說,“那是我老婆!”

“那是你親哥,不也是咱們李家的種?”他爸說,“小楷,你給小勇的錢,一分都不能少,算是補償他的。”

“那……萬一家悅不同意……”他媽小聲說。

“不能,她都同意了,不同意就不能讓小楷今年自己回來,她心眼多著呢,就是她自己不想生孩子,一直拖。咱們自家解決這個事,她巴不得這樣呢。”他爸說,“生米煮成熟飯再說。”

王秀菲總算聽明白了,在自己缺席的這個家庭會議上,他們商量著把還能繼續生孩子的她,從弟弟手裏賣給了哥哥。賣一次生一個十萬塊錢,夠他們家蓋房子的了。她以為自己的丈夫不會同意,但沒過幾天,她就偷偷在他手機裏看到了轉賬。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們瞞著我們就轉了錢。我不能生,就買你給他生,反正都姓李。這個意思我理解得對嗎?”鄭家悅生硬地消化著王秀菲說的話,突然很想看一看今年到底是哪個世紀什麽時代,或者是自己突然穿越到某個打擊犯罪的紀錄片裏了。她走了這麽多路,讀了那麽多書,在大城市掙了一份穩定生活;王秀菲沒出過遠門,沒有學曆,沒有工作,隻知道辛苦帶大兩個孩子。她們完全不一樣,卻又因為嫁給了這兩個親兄弟,而一樣成為這個似乎活在封建時代的家庭共謀的完美解決方案的犧牲品。

簡直荒唐!她不敢相信和她生活了這麽久的李楷會是這樣的人,但已經絕望得不再想去求證。所幸王秀菲性格剛烈,在這個讓人作嘔的共謀實施之前,就氣急敗壞地不遠千裏來找她當麵對質,否則她還被蒙在鼓裏。

“你來找我有什麽用?這件事我知道不知道有什麽區別?!”鄭家悅努力壓住自己憤怒到顫抖的聲音,“謀劃的是他們家,轉錢的是他們,交易的是他們,我和你一樣是受害者,你打我有什麽用?!你愛生幾個你去生,我不生就是不生,跟他們家有什麽關係?!他們憑什麽?!他們還是人嗎?這是畜生,他們都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