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害怕活下去的時候,死就是解脫了。”
1
上次的偷拍事件後,許珍貴和樓下鐵鍋燉店的大姐關係好了許多。大姐知道她住在店裏,經常會叫她下樓吃飯,她出去的時候快遞也幫她收著,熟起來之後她也習慣了大姐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雖然小事愛計較,但人並不壞,也挺護著小姑娘們的。
前晚大姐並不在店裏,早上很晚才來,也不知道樓上什麽時候進的人,怎麽被砸的。許珍貴記得大姐門口也有一個攝像頭,想看一下監控。
東西被損壞了不少,但好在本來也沒什麽值錢的,裏間的門鎖被撬壞了,她和鄭家悅的床和行李都被翻得亂七八糟,看起來是有人在找什麽東西。
“……姑娘,你是不是惹上什麽人了啊?”大姐在一邊等著她看監控,疑惑地問道,“……你和那個常來住的姑娘,看起來都挺老實的,怎麽總攤上這些惡心事呢?”
“……老實才被欺負。我們才不想老實。”許珍貴盯著屏幕,但監控的角度隻能看到大姐店門外的街邊,進進出出好多人,並不能分辨誰進了大姐的店裏吃飯,誰上樓去了她店裏。李楷來找過鄭家悅之後,她直覺覺得這事絕對跟李楷有關係,但看了昨晚所有進出的人,也沒有李楷。
她給鄭家悅打了電話,但鄭家悅遲遲沒接,她就先把屋裏的損失拍照存證,也發給了鄭家悅,又在群裏通知今天不上課了,然後拿著監控去了派出所報警。
此時的鄭家劍拔弩張。算盤打得很響的李楷,有了特意從老家趕來給他撐腰的他爸和他弟,底氣足了不少,三個人端坐在鄭家進行談判。鄭家悅坐在三人對麵,被爸媽和弟弟護法一樣地夾在中間,覺得這場麵格外荒誕。
“你戶口本呢?結婚證呢?是不是藏在你閨密那裏了?”李楷問。
鄭家悅很早就把重要的證件隨身帶出來了。李楷讓人去許珍貴店裏找,也是想找她的證件,但沒有找到。鄭家悅並不知道他們去找過了,道:“你管我藏在哪裏?那是我朋友的店,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你們不能去打擾人家!”
“可以,那你把證件拿給我,咱們今天就回北京,以後好好過日子。”李楷說。
“怎麽,是想把你們用在王秀菲身上的招數在我身上再用一遍?”鄭家悅盯著他問,“這就是你們家祖傳的解決辦法嗎?全家出動來審我,然後把我押回去,像王秀菲那樣乖乖給你們生孩子?”
在李楷眼裏,鄭家悅像是換了一個人。放在以前,他是從來不會想到這個知書達禮、溫順謙和、凡事都逆來順受的女人,會像個潑婦一樣舉著菜刀衝他大吼大叫。現在即使她沒拿菜刀,坐在他對麵兩步遠的地方,雙手抱在身前,語氣平靜,但他就是感覺哪裏不一樣了。
她似乎不怕他了。
從舉起那把菜刀的時候開始,她就不再怕把這場婚姻撕個粉碎所帶來的任何代價了。
那把菜刀把她們家分成了兩派,姐弟倆主張“硬剛”,李楷不同意就打到服氣;但鄭家爸媽還是不願意惹是生非,希望鄭家悅能好聲好氣軟磨硬泡地求李楷同意離婚。
“那他就是不同意呢?”鄭家悅問。
不同意也沒辦法。
家裏早年間有個遠房親戚,嫁走的女兒不堪家暴逃回娘家,女婿脾氣暴戾,上門來要人,女兒死也不走,爭執之下女婿打死女兒,打傷老丈人,下半輩子都癱在了**。自從鄭家悅要離婚以來,爸媽總明著暗著提這老皇曆,旁敲側擊說給她聽。
“不能因為這一點小事,把咱們整個家都毀了。”爸媽說。
“這一點小事可以毀掉我的一輩子,比死還可怕。”鄭家悅說。
但她還是心軟的,爸媽對她有養育之恩,即使她不憚於和李楷魚死網破,也終究不想殃及家人。鄭前程本來就衝動莽撞,總想替她出頭,要是鬧出事來坑了他下半輩子,爸媽估計不會原諒她,她也不會原諒自己。
“證件我不會給你的,你想看到證件,就去民政局看。”鄭家悅平靜地對李楷說,“我還是那句話,其實離婚對你比對我更好。我離了婚沒人要了,你離了婚還可以有新的幸福生活,怎麽看都是你賺了。”
“老婆,你別說這麽冷漠的話。”李楷又軟下來,“沒有人比你更好了。咱們倆沒有本質上的矛盾,這個坎兒咱就過去,咱一起翻個篇,不行嗎?你以前不還說,要給我生一個比咱倆都聰明的寶寶嗎?現在說話不算話了嗎?”
“我說過嗎?”鄭家悅疑惑。清醒了之後,她突覺以前腦子發昏的時候說過的那些話,現在聽起來都是笑話。
她明白李楷的心理。不管是麵子還是裏子,她這個看起來體麵又合適的老婆,他是不會輕易丟棄的。說實話,如果他倆分了,以他和他家的這個條件,在現在的婚戀市場上,他也不一定能立刻無縫銜接一個比她好很多的人。用許珍貴吐槽的話來說,除了她,再找個這麽瞎的也不容易。
換作別人可能早就嘲笑她不知道多少回了,但大部分時候許珍貴給她的都是寬慰。“年輕的時候誰沒瞎過呀,我也瞎過。”她總是笑嘻嘻的,好像什麽事在她那兒都不算事,“以後日子長著呢,還是可以好好過的。”
小時候鄭家悅總覺得,許珍貴的幸運無非是沒經曆過什麽挫折。但後來她想,其實許珍貴的幸運在於她得到的愛和溫柔,經年累月地化作保護著她的勇氣和力量,足夠支撐她走很長很遠的路,錯了也不怕,傷了也能痊愈。而隻能靠懵懂而倔強地一步步試錯走來的自己,卻要到如今才能瑟瑟發抖著克服恐懼鼓起勇氣給人生按下暫停鍵重新開始。
李楷是他們全家捧出來的寶,有了他爸和他弟撐腰,硬氣了不少,被鄭前程揍了一頓的仇,說什麽也要報回來。本來鄭家悅就擔心他們又來鬧,刻意保持自己情緒足夠穩定,沒有在李楷一家人軟硬兼施的威逼下妥協。加上李楷已經對她有所忌憚,並沒有像上次那樣衝她破口大罵,甚至看她意誌堅定,鬆口同意兩個人暫時分開一段時間,等鄭家悅調整好了再回北京,再商討要不要離婚的事。但鄭家爸媽卻給她使了個眼色,起身把她拉進裏屋,關上門。
“你到底怎麽想的?”她媽問,“一直這麽拖下去,他們要是再上門來不走了,咋辦?這不是個事。”
“那能怎麽辦?”鄭家悅說,“我這隻是緩兵之計,先等他家人走了,他回北京工作了,再從長計議。這個婚怎麽都得離,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沒的商量。”
她爸媽對視了一眼,欲言又止,似乎也意識到這話說出來不太妥。但鄭家悅從小到大早就習慣把家人的每一個眼色每一句語氣翻來覆去咀嚼直到確認自己沒有給他們的生活造成任何阻礙,一下子就明白了爸媽的言外之意。
她離婚的戰線越拖越長,她又賴在家裏不走,上次李楷和鄭前程起衝突,更是他們沒好意思跟她開口的擔憂,他們雖然也心疼她,知道她受了委屈吃了苦頭,支持她離婚,但歸根到底,他們並不希望她的事影響整個家。
鄭家悅心裏還在斟酌,外麵已經一言不合又動起了手。李楷一直就看不上鄭前程,總覺得他老婆這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弟弟是個定時炸彈,又沒什麽好工作,將來一旦啃老啃不上了,說不定還要靠他們兩口子接濟。鄭前程更是看這個姐夫沒順眼過,總戴個眼鏡抱著筆記本像是有文化的樣子,說話又酸,動手又慫。
李楷把去醫院開藥的收據拿出來,說上次鄭前程把他打成了輕傷,要求他把醫藥費付了。
鄭前程看都沒看他拿出來的單子,說:“你這沒有用。誰能證明是我打的你?有派出所做的傷情鑒定嗎?你一個有臉麵有文化的大城市上等人,這點常識還要我教你?”
李楷他爸聽不得李楷受人擠對,立刻甩臉子:“怎麽,我們家李楷就是大城市的上等人,你算什麽?你下輩子都賺不到他那麽高工資。”
“他賺那麽高工資用來給他買老婆生孩子的?”鄭前程說。
“你有臉說?當初你們家死皮賴臉不出嫁妝,還非要我們家彩禮,幹什麽用了?還不是要留著給你娶媳婦?看你也娶不上媳婦,不如還給我們家。”
鄭前程氣不過,騰地站起來。李楷他弟雖然不怎麽說話但是動手倒反應挺快,倆人就勢扭打在一起,茶幾被撞到沙發腳上砰的一聲響,驚到了裏屋的三個人。
鄭家爸媽最怕的就是在家裏鬧事,勸也不是,躲也不是,又怕人受傷,又怕家被砸,一時間亂成一團。
家裏狹小的空間限製了所有人的動線,倒是也鬧不出大事來。李楷他們三個人其實也打不過鄭前程,但鄭前程知道他爸媽最恨他拆家,不僅不敢發揮,反倒還被李楷他弟趁亂往腿上踩了一腳,跟腱撕裂的舊傷給踩犯了,疼得齜牙咧嘴,顧不上他爸媽的體麵,一手一個把他們父子三人丟出了門,一隻腳跳著還在叫嚷有種去外麵一打三,被鄭家悅拉住了。
“非要打到家裏來,像什麽樣子?”果然他們走了之後,爸媽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埋怨鄭家悅,“離婚就離婚吧,我們也不好多幹涉,但是能不能別天天到家裏鬧?這日子怎麽過?爸媽養你們這麽多年,到頭來老了想過個安生日子,怎麽就這麽難呢?”
有那麽一瞬間她又動搖了。這個家是她從小到大都想逃離的地方,但也是她在失去了對婚姻生活的所有期望之後唯一還能回來的地方,她不想從此攪得家裏雞犬不寧,爸媽每天提心吊膽,這樣即使她真的從婚姻裏成功解脫了,以後也真的沒臉回來了。
“……別說了。”她對爸媽說,“我跟他回北京,離不離婚我們自己處理,我保證不會再影響家裏了。”
鄭前程蹦著去醫院開藥,鄭家悅看不過,還是跟著去了。
“你認真的嗎?”路上鄭前程問她,“真跟他回去?能離成嗎?你結婚證、戶口本到底放哪兒了?你要是跟他回去,被他找著了,再給扔了燒了,你怎麽離?在咱家他們都那麽囂張,到時候就剩你自己,一個人PK他們全家,那還不把你生吞活剝了?”
“動不動就PK,你以為誰都像你呢?”
“不然呢?有的人你對他就是沒有道理可講,就得用暴力打敗暴力,用魔法打敗魔法。”
鄭家悅心裏默默盤算著,沒有回答。
2
派出所的人看了許珍貴拿的監控,都是搖頭,她也認不出人,也沒拍到人進她店,什麽作用都沒有。光給他們看自己店被砸的照片,也不能證明是別人闖進去砸的。
許珍貴有點灰心,回到店附近,還沒走進樓,就看到幾個探頭探腦的鬼鬼祟祟的人從大姐的店旁邊出來,正好跟許珍貴打了個照麵。許珍貴一愣,就猜是不是砸她店的人,詐道:“你們憑什麽砸我的店?”
幾個人五大三粗凶神惡煞的,看她一個人,完全沒把她放在眼裏,說:“誰砸你店了?哪個眼睛看見了?”
“你們是在找什麽東西?”許珍貴厲聲問,“我店裏根本就沒有錢,但是你們給我造成了物品損失,你們得賠我!”
他們嗤笑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麽無關痛癢的笑話。裏麵大姐正在準備開店,聽見外麵爭吵,立刻警覺起來,一邊出來看一邊順手把自家店門關上了,可能也是怕再殃及自己。
“……你們以為沒人看見就行了?監控和照片我都有,我告訴你們,我剛才已經去派出所報警備案了,不管你們找什麽,入室搶劫是違法要判刑的不知道嗎?”
聽到監控照片他們警覺地對視了一眼,應該是沒想到店裏監控都毀了她還能找到監控,又覺得她是在詐他們,便不屑地笑說:“監控在哪兒呢?拿來看看。”
“你們看也沒有用,派出所都備案了,有備份的,錄得清清楚楚的,你們別想賴。”許珍貴說,“是不是你們砸的吧?你們是李楷什麽人?他讓你們找什麽?”
話說一半她突然被人一下子拉到了身後,轉身看到鄭前程不知道什麽時候冒出來,手裏揮舞著一個不知道哪裏來的拐杖。“還找到這兒來了?膽肥了是吧?我今天就讓你們看看什麽叫一打多……”
“哎?!”許珍貴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跟那幾個人打在了一起,拐杖用得還挺稱手,好像本來就是他自帶的武器似的。
許珍貴甩開鄭前程,那些人上來拽她,抓住了她的袖子,她一個金蟬脫殼從外套裏縮出來,這才從包圍圈裏逃脫。
“你別給我打了!”她還不忘回頭喊鄭前程,“跑吧!”
喊完發現鄭前程一隻腳纏著繃帶,她剛想明白為啥他拄著個拐,就被衝上來的其中一個人推倒在地。鄭前程沒擋住,晚了一步試圖把她撈起來,但單腳掌握不好平衡,倆人摔在一起撞倒了停在路邊的電動車自行車,頓時稀裏嘩啦順著倒了一大排。
“怎麽回事?讓不讓人做生意了?”大姐和她店裏的人紛紛出來看熱鬧,圍在店門口叫嚷,“都給我滾蛋!”
許珍貴扯著鄭前程就走。到了路口人多起來,那幾個人才不再跟了。
兩個人走過了兩條街,快到許珍貴家門口才停下來。
“你怎麽回事?”許珍貴問。
“什麽怎麽回事?”鄭前程反問,“替你出頭啊!李楷帶著他家人在我家鬧了一頓沒完,又跑你這兒搞破壞來了,就不應該放他們走!”
“那你打架有什麽用啊?他們死不承認砸了我的東西,我上哪兒要賠償去!”許珍貴拿出口袋裏的手機,“本來我還想試著錄個音,看看萬一他們承認了,有沒有用,你一來就打架!”
“你不是說有監控嗎?”鄭前程說,“那還用等他們承認?”
“我詐他們的!”許珍貴說,“店裏監控都壞了,外麵監控什麽也沒拍到!”
鄭前程這才慫下來:“……我不知道啊。我姐剛說她把證件放你這兒了,我就怕他們來找你麻煩,趕緊過來了,腦袋一熱,我就……”
許珍貴搖搖頭,繼續往家裏走。鄭前程拄著拐跟在後麵。
“你腳又是怎麽了?”她問。
“……舊傷,”鄭前程說,“以前打球打的,跟腱炎。”
許珍貴回頭看了他一眼:“李楷不是去你家了嗎?你沒把他打出新傷來,他把你打出舊傷來了?”
“……”鄭前程說,“……你看,你跟我姐一樣,總對我有偏見。”
“什麽偏見?”許珍貴問,“我沒有偏見。你不是喜歡見義勇為嘛。我又沒有什麽勇,不想靠這個解決問題。你把剛才那些人都打點新傷出來,既不能賠償我的損失,也不能讓李楷同意離婚。你覺得打架能解決什麽問題?能讓我開店賺一輩子的大錢?還是能讓你姐離婚重新找個像樣的姐夫?……”
說話間到了家門口。“我回家了,你趕緊回去吧,別瘸著到處走了,省得你姐擔心。”許珍貴說。
“……我姐讓我來拿她的證件的。”鄭前程說。
“……哦。那你在樓下等我一下,我馬上給你拿下來。”許珍貴說。
“哎,你手要不要處理一下?”鄭前程指了指,她才看到自己胳膊和掌心都擦破了,膝蓋估計也青了,不過也顧不上。
家裏三口人正在吃飯,許珍貴咣咣砸門,把她媽嚇了一跳,連忙把她放進來。
“怎麽回事?火燒你屁股了?”她媽問,“手怎麽了?”
換下了擦破的衣服褲子,洗幹淨手,塗了點碘伏,看劉叔叔要給她盛飯,她就說不吃了,回來拿東西的,隨便跟她媽講了來龍去脈。
“……可惜了我那件衣服,才穿了不到一年。”
她媽狠狠剜了她一眼:“還管什麽衣服!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不要管別人的閑事,你看看你一天天的,嫌命長!這多危險?萬一出點事,他們那麽多人,你還跑?還報警?啥都來不及!”
“媽你總是這樣。”許珍貴本來也是心有餘悸,渾身也疼,隻是跟她媽訴個苦求個安慰,現在也沒心情了,“這不是別人的閑事,這是我的朋友,是她一輩子的大事,我什麽都做不了,隻是舉手之勞幫她一下而已!何況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不是沒出事嗎?”
“這叫沒出事?人都知道你是誰你住哪兒了,都砸到你店裏來了,你還覺得沒事呢?”她媽不為所動,“許珍貴,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點、成熟點,不要管得那麽寬,你自己活利索了嗎你就管別人?”
“長大點,成熟點,嘿嘿嘿。”劉一念在旁邊學舌,扮鬼臉故意氣許珍貴,被他爸敲了一筷子。
“咱們是普通人家,安安穩穩過日子,咱們沒有好幾條命讓你到外麵去當濫好人!”她媽說,“你都這麽大的人了,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不能。”許珍貴突然冒出一句,“我就是這樣的性格,有什麽辦法?我隨我爸!你愛咋咋地。”
她媽臉色一下子就陰了,眼睛也紅了,嘴角的皺紋都在抖,啪地摔了筷子,起身進了裏屋甩上門。
許珍貴站在門口,沒走,也沒說話。過了很久,劉叔叔才說:“珍貴,你不應該提她傷心事。”
“要不要陪你去醫院處理一下?”劉叔叔指了指她的手臂,“我看這擦傷有點嚴重,怕家裏弄不幹淨,還是得上醫院清創,好好包紮,不然發炎了就不好了。”
話音還沒落裏屋門又開了,她媽已經換了衣服出來,又給許珍貴拿了外套:“我陪她去醫院。”
許珍貴接過外套:“不用了,樓下有人等我,我還有別的事。”
轉身帶上門下樓。剛到樓下就見到鄭前程在路邊背對著她很大聲地打電話,還一邊揮舞著他的拐杖。
“讓你去看一眼不是讓你去幫忙打架的,你怎麽回事?家裏鬧一通爸媽就怪我一頓,你又跑去替人家許珍貴打架,顯得你能了是吧?”
“什麽叫顯得我能啊?我看那麽多人,就她自己,那我不得幫她嗎?我站那兒看啊?”
“讓你別衝動別現眼就做不到,是吧?”
“我衝動?你不衝動?你那天拿菜刀的時候怎麽那麽勇呢?”
“我拿菜刀是我的事,不需要你幫我出頭!”
“行,都不用我出頭,就嫌棄我愛打架是吧?以後你看我還管不管你,你愛離婚不離婚!”
“我用你管!你管完了爸媽罵的還是我!”
“……”
3
等再回到店裏天已經黑了,許珍貴叫鄭前程趕緊回家不用送她,他卻一再堅持。
“你應該回家去的,店都砸成這樣了,你今天不應該在這兒住。”他說,“鎖都砸壞了,不安全。”
許珍貴想著好多東西要收拾,明天還要換鎖,估計還是不能上課,正準備在群裏通知一聲,一抬頭卻看到店裏燈亮著。大姐拖著個紙箱子出來:“哎,你回來啦?剛要問你呢,那些壞了的東西我給你收到這個箱子裏,想說你看一眼還能不能用,不能用幫你收拾了。你今天可別在這兒住了啊,明兒再收拾,趕緊回家去。”
“沒事。”鄭前程立刻說,“那些人不是衝著她來的,就是想讓她別再管我姐的事。今天我在這兒,他們不會再來鬧事了。”
大姐看了看他的拐:“你?就你?”
“……我怎麽了?大姐,你不能以貌取人。不是,‘以貌取我’也能看得出來,我可是練家子……”
許珍貴好氣又好笑,催他閉嘴上樓。
“閨女啊,我店裏今晚都有人,燈也不關,有監控,你有事就喊我!”大姐在樓下喊。
“謝謝姐!”
上樓就看到店門大敞著,陳莎和薑爾爾一個在掃地上的鏡子碎渣,一個在收拾斷了的掛衣杆上散落下來的一大堆衣服。
“你回來啦?”兩個人看到她,笑道,“反正我們也沒事,看你這兒跟被打劫了似的,就來收拾一下。這個還要不要了?”
鄭家悅在前台桌子後麵鼓搗門把手,看到他倆,立刻站起來。“你手沒事吧?”她看著許珍貴包紮過的手,“怎麽搞的?”轉頭瞪了鄭前程一眼。鄭前程連辯解都沒試圖辯解,蹦到一邊幫忙收拾去了。
“沒事。”許珍貴說。本來她的心情降到了穀底,看到大家都在幫她忙,安慰她,她也不好表現得太沮喪,隻得硬著頭皮打起精神來。有了幫手收拾效率就快得多,她坐在一邊盤算有多少東西要新買的時候,鄭家悅坐過來悄聲問她:“你不是報警了嗎?不打算再追究了?他們應該賠你的。”
許珍貴看了她一眼。“我怕他們回去找你麻煩。”她說,“你就別管我了,我怎麽都能湊合,你離婚的事要緊。”
鄭家悅咬著嘴唇,沉默半晌,說:“我跟家裏說了,答應跟他回北京了。”
“啊?”許珍貴差點跳起來,“那怎麽行!那你的委屈就白受了!”
鄭家悅搖搖頭:“我也不想,但是先緩緩他們,至少別再去我家裏鬧騰了。”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許珍貴疑惑道,“你孩子都沒了,家裏又沒錢,李楷為什麽要死扯著你不放呢?他這到底是愛你還是恨你啊?”
“愛也不是,恨也不是。”鄭家悅說,“……就像你說的,他可能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他唯一可以拿捏的人吧。”她輕輕地笑了一聲,自嘲道:“當初結婚,他爸媽本來對我也沒那麽接受,嫌我沒嫁妝,後來去算了一命,說他命裏要被老婆壓著,得找一個命比他弱的才行,我的八字剛好合適,這才鬆口同意的。你別看李楷學曆高,他家可信這個了。所以一直想要小孩,也是因為命裏子孫越多,越旺他們家。王秀菲生孩子的時候,也特意找大仙算的。”
許珍貴嗤了一聲,但沒接話,琢磨了一會兒。“這事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她若有所思地說,“有時候吧,可能得靠魔法打敗魔法。”
鄭家悅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已經是今天第二個跟我說這句話的人了。”
“今天誰說過?”許珍貴問。
“還能有誰?那個暴力狂。”鄭家悅指了一下正單腳蹦著研究怎麽調節吊環長度的鄭前程,說。
千恩萬謝好說歹說地讓陳莎和薑爾爾回去了,鄭家悅說太累了不想回家,把裏間收拾完就想早早休息,但突然想起門鎖壞了還沒換。
鄭前程蹦過去,打開一張還完好的瑜伽墊,扔地板上,說:“你倆進屋睡覺吧,我今天就睡這兒。”
許珍貴說:“這不好吧,你也是傷員。”
鄭家悅過去踹了他一腳:“爸媽要是知道我讓你在這兒睡地板,又要罵我了。”
“……那你就把枕頭、被子給我。”
鄭家悅進屋了,沒一會兒扔出來枕頭被子。
“……你扔的是我的。”許珍貴說。
鄭家悅沒回答,爬上床倒頭就睡。
“你餓不餓?我想吃泡麵了。”許珍貴說。裏屋沒聲響。
“我餓。”鄭前程說。
兩個人泡了泡麵,一起坐在窗前吃。一天的糟心過去之後,總算安靜下來,許珍貴一邊吃,一邊盤算著自己雪上加霜的賬本,不由得有點悲從中來。
“是因為我姐你才不追究的吧?”鄭前程問,“損失了不少吧。”
許珍貴搖頭:“沒有。”
“好吧,那我不問了,這個是你的商業機密,明白,明白。”鄭前程說。
許珍貴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看她表情放鬆了些,就也笑了。
“機密就是我到現在都還沒回本呢,”她說,“同行的朋友說這也正常,從過完年到現在,還不到兩個季度,希望夏天會好一些吧。”
同行有一個月回本的,也有一年多都沒回本然後直接倒閉的,聽起來好像誰都不會運氣那麽差,但落在自己頭上那就是實打實的虧錢。她雖然每天興高采烈、活力滿滿地上課,跟白小婧她們插科打諢,跟學員們混得像閨密小姐妹,但晚上回來算算流水,算算積蓄,越算越肉痛。這下子又多了預算之外的大出血,怎麽都樂觀不起來。
“這次是我們家的事牽連你,一定要賠你。”他說,“你都已經這麽幫忙了,沒理由還要受損失。”
“我跟你姐那可是發小的交情,”她笑,“不用算得那麽清楚的。”
“嗯。我姐小時候沒有什麽朋友。”他說,“可能你是唯一一個。”
“也不能這麽說,有的小孩從小就不需要什麽朋友,習慣了一個人待著,也很正常。我呢,就喜歡有很多朋友,而且我運氣也很好,朋友都喜歡我。”她笑著說。
“不是你運氣好,”他若有所思地說,“是你的朋友運氣好,遇到了你。你知道怎麽喜歡別人,別人才會喜歡你。我們家呢,養出來的都是不會喜歡別人的小孩。”
她好奇地看他一眼:“為什麽這麽說?”
“你看我姐啊,從來沒談過戀愛的人找了個人就結婚了,現在抽身都難。對吧?”
“那你呢?”
“……”
許珍貴突然想起來上次見義勇為的事,恍然道:“你不說我差點給忘了,難怪你前陣子都沒怎麽過來。最近白小婧好像有點忙,課沒有以前多了,如果你……”
“……我不是!”他急起來,又立刻掩飾著平複,“……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講我小時候去武校的事?”
“記得啊,你喜歡一個女孩就為她打架。”她說,“但這種事我今天再說最後一次,不要在我這裏發生了,你要是為白小婧打架,可別在我店裏打,打的可都是我的血汗錢,我沒有錢讓你們禍害。”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莫名又被㨃了一頓,他有點氣惱,但還是解釋道,“小時候打架那是小時候不懂事,何況,我當時就知道錯了。”
當時怎麽可能知道錯?被記了過,回家又被爸媽痛揍,從裏到外都是一人為愛對抗全世界的孤勇。好不容易回去上學了,他還以為人家女生會因為這一遭對自己徹底改觀,感動得痛哭流涕,就此開啟一段青春時代最美好的感情,結果女生在學校裏看他靠近就像看見瘟神一樣躲著跑,沒兩天直接帶著爸媽又殺到了他家裏。他當時正在小賣部跟他姐一起看店,他媽去打牌了沒在,他姐以為他又闖禍了,嚇得不輕,忙不迭地道歉。女孩爸媽看姐姐倒是老實,放在櫃台上的卷子工工整整全是高分,還有印著衝擊清北的成績單,也不像是沒家教的家庭,倆孩子相依為命看店也不容易,就教育了一頓走了,臨走還警告他不許再靠近自家姑娘一步。
這一切被在門外看熱鬧的某個人觀望了全程,等人家走後,笑嘻嘻走進來,借著他姐訓他的工夫狠狠嘲笑了他一頓。當時在他眼裏她們已經是什麽都懂的大女孩,而在她們眼裏他就是個莽撞無知的小屁孩。具體嘲笑了什麽他後來早就忘了,隻剩下一句大概意思還記得,她說:“你要是真的喜歡那個女孩,你不用為她打架,她也不會躲著你走。需要打的,需要躲的,就不是真的喜歡。”
“挺有道理的。”許珍貴說,“所以那人是誰啊?”
鄭前程好氣又好笑:“你說那人是誰啊?”
“啊?”許珍貴一頭霧水。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麵對喜歡的人該怎麽表達。家裏人都嫌我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我知道了打架不對,但是我不知道什麽是對的啊,也沒人教我。”他說,“你呢,從小就跟我姐一起嫌棄我,現在還裝不記得了。”
“那人是我啊?”許珍貴說,“我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我沒有說過。”
“你不要否認,我姐也都記得呢。”他說,“從那之後我姐再提起去你家吃包子,我就死也不去了。”
許珍貴忍不住笑了。“行吧,”她說,“不管為什麽,你好心幫我解圍了這麽多次,我還是很感激的,不會再把你當啥都不懂的小屁孩了。”
“我謝謝你。”鄭前程說,“而且,我沒有想追白小婧。你以後不要再開這個玩笑了,不好笑。我本來就已經不知道怎麽表達了,我們家人笑話我,你不可以笑話我。”
“……好。”
“……其實我看別人說,有時候不用表達,被喜歡的那個人是能感覺到的。你覺得是真的嗎?”
“……我覺得不是。”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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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窗曬熱了瑜伽墊的時候許珍貴才醒來,枕著自己的枕頭蓋著自己的被子,睜眼看到鄭家悅正在打開買來的熱乎乎的早飯,鄭前程在店門外麵研究門鎖。
“哇,我這店還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開下去呢,你們姐弟倆一起給我打工,我可付不起工資。”許珍貴翻個身坐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他倆明顯看出來許珍貴的灰心,不希望他們家的事影響到她,想到這裏,她心裏也是有點感動,正站起來收拾,她無意間從窗邊看出去,驚訝得枕頭掉在了地上。
“餘多?”
樓下路邊站著的正是餘多,她看到許珍貴在窗邊,就點頭示意了一下,像是專門來找她的。
“我之前給過她地址,她一直都沒來,怎麽今天突然來了呢?”許珍貴跟鄭家悅說,“你要一起下去嗎?”
“……”鄭家悅明顯有些尷尬。“不了,我跟她不熟。”她說,“我還是在這兒幫你收拾吧。”
許珍貴就自己下樓。看到她過來,餘多也沒有什麽多餘的話,就說:“你店裏進人了。”
“是啊,你怎麽知道?”許珍貴奇道,“昨天鬧騰了一天,我還跑了派出所,什麽用都沒有,隻能吃個啞巴虧,他們還是鄭家悅的……”
餘多沒等她說完,就點開自己的手機屏幕,舉在她麵前。手機是她為了省錢買的最便宜的款,還沒用兩天就在飯館後廚打工的時候摔壞了,屏摔得四分五裂,但視頻畫麵還是看得很清晰,就是從她現在站的這個視角拍許珍貴二樓的落地窗,雖然不太近,但能清楚地從窗外看到幾個人進店亂砸亂翻的過程。
“你怎麽會……?”
“碰巧,”餘多說,“我打工的飯館在附近。”
“就在附近?那你怎麽不來呢?”許珍貴問道,“早知道你就在附近,我就早叫你過來了,你也不聯係我。”
餘多把視頻傳給她,許珍貴就簡單說了鄭家悅的事。
“真的謝謝你。”她跟餘多說,“其實我沒打算追究的,但這個也很有用,謝謝。上去坐坐吧!店裏很亂,我們還在收拾,不要嫌棄。”
餘多難得地笑了一下:“你現在還學會客套了。”
許珍貴一愣,旋即笑了。“是哈。那我不客套了。”
倆人站在原地,看著樓上窗邊,鄭家悅正在歸置放在窗邊的瑜伽球。
“你現在挺好的。”餘多說。
許珍貴笑道:“租的,說不定哪一天我把錢虧完了,這兒就沒啦!”
沒了小時候的那扇窗之後,她現在也很知足,從熱鬧又孤獨的上海回到家裏,能重新和年少的老友們熟悉起來,能和有同樣愛好的一群女孩每天做喜歡的事情,如果不是還虧著錢,這幾乎就是她理想中完美的生活了。這一次的嚐試讓她開始有點相信,就算有一天這裏沒有了,她需要再次兩手空空地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你現在有了這麽大的一扇窗。”餘多說。
小時候的那扇窗,許珍貴帶了童年濾鏡描述出來,美好得不真實,在餘多的印象裏,那隻是一個黑窟窿。她從沒有去過許珍貴口中無比溫馨可愛的家,但那個不再溫馨可愛的家,卻短暫地成為餘多臨時的避風港。有時她坐在角落裏,要麽數數藥,要麽數數錢,要麽數數離自己滿十八歲還有多少天。然而,藥不夠吃,錢被風刮走,自己還是沒滿十八歲。
她不知道賀堯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過了好一陣子,她聽見上樓的腳步聲,是許珍貴,身後竟然跟著祝安安。
許珍貴在樓下遇到祝安安,嚇了一跳:“你跟蹤我!”
“……”祝安安有點心虛,“我沒有別的意思……”她也有點害怕。以前來許珍貴家都是開心的回憶,但這裏現在已經荒廢,周圍拆了不少,目之所及全是還沒清運的建築垃圾,殘破崎嶇的樓體在擦黑的夜色裏默默矗立,有些猙獰。
許珍貴知道她想問什麽,但不想解釋,餘多並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事,何況是本來就沒什麽好意的祝安安?但還沒等她倆說什麽,就看到樓上飄灑下什麽東西,零落四處。有一張掉在附近,許珍貴走過去撿起來,是一張破舊的紙幣。
天色晚了,看不清楚,垃圾又多,她費了很大勁,才勉強撿回來幾張。祝安安跟在她身後,開始發怯:“咱們回家吧?太黑了,我有點害怕。”但許珍貴撿完之後上樓,她也隻好跟著。她以為賀堯還在樓上,但上來一看,隻剩餘多自己。
“……我就找到這麽些。”許珍貴把幾張皺巴巴的錢遞給餘多。餘多沒有接,也沒有說話。
“她為什麽在你家?”祝安安小聲問許珍貴。“賀堯呢?”又問,“賀堯不會是因為跟她在一起才精神不好的吧?”
“……”許珍貴不知道要說什麽,隻好示意她別再說了,放下錢便離開。祝安安跟在她身後,驚恐地四處張望,下樓的時候絆了一跤,差點害得兩個人一起滾下樓去。好不容易離開了小區,她後怕地拍著胸口,一邊回頭看,一邊說:“你們太可怕了,為什麽你家都要拆了還待在這裏啊?她沒有自己的家嗎?怎麽退學了就要流浪了嗎?賀堯那種人怎麽也會來?他是不是腦子真的出毛病了?”
養尊處優長大的祝安安完全不能理解她眼見的這些事情,她隻覺得就連她這種萬年後進生都在為了高考的出路削尖腦袋想辦法,賀堯和許珍貴卻在這麽重要的時候總是跟一個退了學的人混在一起,這比笑話賀堯發瘋了的人還要更發瘋。
周一回學校之後,晚上她在水房洗漱,看到許珍貴一邊刷牙一邊問鄭家悅數學題,聽了一會兒沒聽懂,就在鄭家悅去上廁所的時候又開始跟許珍貴閑扯。
“要是老魔頭知道了,你就完蛋了,我跟你說。你看她是怎麽對餘多的,就怎麽對你。”她說,“餘多跟咱們不一樣。她退學了,跟咱們就不一樣了。”
許珍貴把題放下,繼續刷牙,沒有接話。
“……賀堯的腦子那麽聰明,怎麽會出毛病呢?要我說啊,就是因為嚴老師跟我爸媽似的,逼著他考第一,他才叛逆的。我從北京回來之後,其實想開了好多,以後有那麽大的世界,那麽多好玩的事等我去做,現在就算我爸媽求著我喜歡他,我都不喜歡他了。我得勸勸他,要想開一點,以後有的是叛逆的時候呢。哎,我聽別人說他爸沒了,是真的嗎?真的是自殺?那你家的錢還能要回來嗎?”
許珍貴知道賀堯爸爸是怎麽死的,她媽不瞞她,但是暫時瞞著她爸,怕她爸情緒激動再犯病。住院和回家養病這陣子,他一直想快點恢複,好趕緊出門。之前跑了派出所,還找了律師,他一生病,那些資料和聯係方式都被她媽收走了,說讓他先養病,手機都不讓他看,電話也不讓他接。她爸說自己康複得挺好,都能下地了,能出門了,跟她媽申請拿回來,她媽也沒給。
“你爸心裏這坎兒一直沒過去。”她媽私下跟她說,“覺得是他的錯,毀了咱們家。”
高考前的最後一次模考,許珍貴考得還行,雖然離她的目標還差著,但已經是她模考過最好的成績了。她爸拿著成績單誇了她好一頓,倆人商量要報什麽大學什麽專業,聊著聊著她爸突然沉默半天,紅了眼圈,問她:“閨女,要是咱家的錢真拿不回來了,你會覺得爸爸沒用嗎?”
許珍貴愣了一下,看她爸表情總覺得他知道了,又不敢多說。她爸看她左右為難的樣子,就拍了拍她腦袋:“行了,別瞎想了,看你眼珠子轉的。你媽讓你瞞著爸爸,是吧?”
“爸你真知道了。”
她爸就歎口氣,把成績單遞給她。她記得以前從來沒聽過她爸歎氣,每次她媽歎氣,她爸一定在五分鍾內把她媽逗樂嗬了。
“就你媽,有什麽事瞞得過我呀?”她爸說,“出院回來我就找著手機了,之前聯係過幾個人,都被他騙過錢,也是走投無路,來跟我通個氣,我就知道了。”看她一臉緊張,就又說:“放心吧,爸沒事。你媽也沒錯,她怕我上火。咱們家啊,現在可是被我搞垮了,經不得一點風雨了。”
良久,父女倆都沒說話。許珍貴把成績單折好,塞進筆袋裏,慢吞吞地說了句:“不會。”
“啥?”
“……你剛才問我的啊。”許珍貴說,“爸,我不會覺得你沒用,在我心裏,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隻要咱們三個在一起,咱們家就沒有垮,也不會垮。”她露出和平常一樣的沒心沒肺的笑容,直到她爸看著她的樣子也忍不住鬆開緊鎖的眉頭微笑起來。
“我覺得賀堯也挺可憐的。”她說,“咱們一家人一條心,什麽困難都能過去。但他沒有爸爸了。”
很久以後她才清楚,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樣幸運地在這樣的庇護下長大,雖然生活時而困窘,但內心從未貧瘠,雖然居無定所,但永遠不卑不亢。別人的天賦異稟,別人的容貌出眾,別人的經濟優裕,她不會去羨慕和嫉妒,反而更想知道,為什麽被束縛的向往自由,為什麽有天分的沒有好運氣,為什麽生來優裕而漂亮的反而不快樂。
沒了小時候的濾鏡,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卻也發現自己早就已經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了。
“人為什麽會自殺?”她問爸爸。
“……有很多種理由吧。”她爸猶豫了很久,才斟酌著說,“大多數是沒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太害怕活下去的時候,死就是解脫了。”
聽著她爸的話,她突然回想起賀堯的眼睛,和煦的天氣裏她突然感到一絲徹骨的寒意。她沒有接觸過喪失希望和勇氣的人,但那時她覺得如果有這樣的人,就是賀堯的樣子。
祝安安還在耳邊聒噪,許珍貴心有擔憂,就說:“賀堯不會和他爸一樣要自殺吧?大家都說他精神不好發瘋了,萬一……”
祝安安也被她的擔憂嚇到,停止聒噪五秒鍾,說:“不會吧,他害怕老魔頭,但是馬上高考後就解脫了啊!我不也是嗎?就等著上大學了擺脫爸媽的管束,不至於自殺吧?他考個狀元,風風光光遠走高飛,多簡單的事。他不是喜歡餘多嗎?反正餘多都退學了,他倆浪跡天涯去都沒人管了。”
許珍貴笑道:“你不喜歡他了?”
祝安安撇撇嘴:“我想開了,不想喜歡不喜歡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