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每一個人都在說謊。那不是意外,那是蓄意的謀殺。”
1
是從什麽時候起,一向聽話的兒子開始習慣性地、臉不紅心不跳地跟自己說謊了?她想不起來。一開始是同事告訴她說,嚴老師,你家賀堯說不上自習了,去你辦公室。她回辦公室一看,根本沒有人。她去開會,別的老師告訴她,賀堯說不舒服,晚自習要提前回家,等她晚上都到家了,賀堯才慢吞吞地回來。她想發火,又怕傷害他不知道哪裏脆弱的自尊心;她想讓自己放寬心裝作沒看見,又根本做不到。她知道賀堯說謊,賀堯也知道她知道,挑釁似的,好像就想看看到底怎麽樣才會把她氣死。
誓師大會之後,校領導親自找她談話,問她孩子怎麽回事,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需要什麽幫助,學校無條件支持。她頭一次心虛起來,不敢回答。坐在辦公室裏,她聽得見那些從前一直讚不絕口誇她培養了一個榜樣、楷模、優秀兒子的同事們,現在一定都在私下裏帶著同情和悲憫嘲諷她。嘲諷她沒關係,嘲諷她兒子不行。每次模考之後,成績單都張貼在學校大廳裏,新的成績單會覆蓋舊的,但最後那一次模考,那張榜首不是賀堯的成績單,要一直張貼到高考錄取榜出來。來來往往的學生對著成績單指指點點,或哭或笑,每一個字都是一根灼燙的針,狠狠刺在她心口。
賀堯卻跟沒事人似的,她讓他在家裏待幾天不要去學校了,他就不去。但她不能不上班,她往家裏打電話,發現他趁她白天上班偷偷跑出去,她就在早上出去時把家門反鎖。她讓他坐在書桌前複習,他就筆直地坐在那兒,但筆不動,眼睛也不動,仿佛是對她無聲的抗議。不管她說什麽,做什麽,他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像他那天站在台上讀男科廣告一樣,冷漠而疏離。
終於她先受不了了。當她晚上回來,看到她擺在他桌上的早飯動都沒動的時候,突然渾身發抖,腦袋一片空白,伸手胡亂一推,桌上放了一天的冷飯菜應聲落地,摔得七零八落。她手腳無力,滑坐在地上,索性抱著他的椅子腿號啕大哭。再這樣下去,不管他發不發瘋,她都要發瘋了。
“媽媽錯了。你不要再這樣,不要再折磨媽媽了,好不好?”她哭道,“你到底想怎麽樣?隻要你好好的,媽媽做什麽都可以,好不好?”
賀堯還是無動於衷。
於是每天晚上她都要單方麵發瘋一次,連著發瘋了好幾天。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在崩潰中都說過什麽話了,整個人都像出了竅失了智。她一會兒咒罵她負債累累的死去的丈夫,一會兒懷念她伶俐可愛的幼兒時期的兒子,一會兒訴苦她這半輩子獨自把兒子撫養大有多麽不容易,一會兒扳著手指細數等兒子高考金榜題名之後要怎樣慶祝。說啞了嗓子,流幹了眼淚,過了好幾天,賀堯終於有了反應。這一次他沒有說想氣死她,隻是輕飄飄地指了指門口。
“那你別把我反鎖在屋裏。”他淡淡地說。
第二天她隻好不再反鎖家門了。
但她不放心,中午下了課就慌忙趕回來,他果然不見了。
她嚇出一身冷汗,正想著要報警,家裏電話卻突然響起來,是同事打來的。
“你家賀堯來學校了。”同事說。
她稍微放下心來,可能一切都是虛驚,但轉念一想,她一上午都在班裏,他根本就沒來,他去哪兒了?
一邊往學校趕,她一邊想著,或許一直以來都是自己想多了,他隻是這些年被她教育得太好了,太優秀了,叛逆期來得有點不是時候。他隻是對別人的生活有點好奇,等過了這個情緒的勁,還是那個可以乖乖聽話的好孩子,還是那個即使偷了家裏的錢跟女同學私奔,都會臨陣脫逃打電話給媽媽的好孩子。
回到學校的時候,她在操場上找到了賀堯。他正跟旁邊的人說著什麽,一臉嚴肅。她定睛看了看,那女生是許珍貴。
見到她來,賀堯轉身走過來,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平靜地說了句:“我先走了,媽。”
本來她想直接去問許珍貴他倆說了什麽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她停住了,叫了賀堯一聲。
“兒子,”她說,“媽媽晚上早點回家,給你做蒸餃,好不好?你想吃什麽餡兒的?”
賀堯沒回答,隻是衝她輕輕地笑了一下,就走了。
兒子已經不知多久沒給過她笑臉了。她愣了一下,覺得像出現幻覺了一樣,過了好半天才被午休結束的鈴聲喚醒,賀堯已經沒影了。
下午她提前了一節自習課離開,去市場買了菜就急匆匆地趕回家。但家裏沒有人。兒子根本就沒有回來。
她又想發火,但又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開始擀麵剁餡,一刀刀狠狠地剁下去,震得虎口疼,雙手發麻。她告訴自己不要去看牆上的掛鍾,也不要去想。直到所有的餃子進了籠屜,又熱騰騰地上了桌,賀堯也沒有回來。
她看向牆上的掛鍾。離賀堯下晚自習回來的時間也過了很久了。屋裏很安靜,餃子“滋滋”冒著的熱氣熏得她眼睛發疼,掛鍾嘀嗒的聲響吵得她耳朵嗡嗡響。她枯坐在飯桌前,終於按捺不住,起身把掛鍾摘下來,摔了個稀爛。嘀嗒聲終於消停了,但她還不滿意,還想把一桌餃子都往地上摔,上手之前卻忍住了。萬一,萬一呢。她心裏想,可能下一秒兒子就回來了,餃子拿回灶上熱熱,還能吃一口新鮮的。
就這樣熬著夜等了不知道多久,死一樣的沉寂被家裏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劃破。
她下意識就覺得,賀堯這小子肯定又被餘多勾搭去廝混了,這下沒了學校的管束,還不知道要怎麽無法無天,還好兒子一定是有原則、有底線的,就算跟別人出去鬼混,也一定會記得打個電話給媽媽報平安。她想著不要罵他,先把他勸回家再罵,但還是控製不住,接起電話就吼:“你還知道打電話回來?她都退學了還沒完沒了地纏著你,要不要臉?你也想跟她一起退學是吧?你不高考了?!”
吼完她突然覺得不對勁,那邊是一片嘈雜的人聲,過了半天,她也沒聽到兒子的聲音。那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對麵像從虛空裏伸出了一隻魔爪,拽著她的心驟然沉了下去,就像遲到的死神在攫取瀕死之人的靈魂。
“……你是嚴瑾嗎?”那邊終於有人出聲了。
“我這邊是派出所。”那邊說,“你來認一下人。”
2
一直以來,許珍貴都不擅長說謊,因為她從來不需要說謊。小時候玩瘋了作業忘了寫,早上上學前號啕大哭,爸媽就替她給老師寫假條,說昨天家裏有事導致孩子沒時間寫作業,今天補上。初中時因為同班女生上體育課謊稱來例假逃避跑圈,所有女生一起挨罵,她沒敢說自己真來了例假,隻好跟著一起跑圈,跑到肚子疼被同學送去醫務室。爸媽知道了,去學校跟老師據理力爭,回家告訴她永遠不要在身體健康上有任何隱瞞。
高考前老師們給她估分,都說她成績不穩定,重本夠嗆。她回家猶豫了很久,還是說了真話:“我可能真的考不上好大學。”
結果爸媽說:“我們早就知道啊,你發揮好了,咱就選個好點的大學;發揮不好,能念啥念啥。不然還能咋辦,我倆替你考去?那豈不是得交白卷?”
許珍貴被逗笑,沮喪的情緒好像一下子就疏解了很多。
她知道在任何時刻,她都可以以自己最真實的情緒來麵對任何發生的事情。因為她真實的恐懼、真實的擔憂、真實的焦慮,永遠都有人來給她兜底,讓她相信沒什麽大不了,爸爸媽媽永遠不會對她失望,也永遠是她的後盾。
但家裏發生變故之後,她開始對自己失望,爸媽越安慰她,她越覺得自己什麽都做不了。她不能賺錢養家,也不能讓爸爸快點好起來,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爸媽的囑咐專心複習,成績卻也提不上來。她開始有點理解為什麽大家羨慕聰明又成績好的同學了,有點理解為什麽以前在嚴老師班級裏時整天被罵腦子笨一事無成了,甚至有點理解為什麽鄭家悅考了年級前十幾名卻還會氣得抓心撓肝地哭了。
“說不嫉妒是裝的。”鄭家悅曾經跟她坦誠道,“我嫉妒賀堯那樣的人嫉妒得發瘋。他有那麽聰明的頭腦,有一心為了他付出的媽,有給他的前途鋪路的條件。要是換成我,我會死死攥在手裏,死都不會讓給別人,也不會浪費。”
嫉妒是真的,但人的喜悲並不相通也是真的。鄭家悅不理解賀堯這樣優越的人有什麽值得同情,祝安安不理解許珍貴為什麽說餘多跟她們任何一個人沒有不同。祝安安嘴上說著不喜歡賀堯,但心裏還是忍不住關心他,許珍貴明知道自己什麽忙也幫不上,但還是惦記著餘多,不想讓她總留在那個隨時都會有危險的地方。而鄭家悅覺得她們統統都是閑得吃飽了沒事幹,有那個時間不如多刷兩套題。
大家漸漸地連說話的時間都省去了。不管是上課前還是放學後,洗漱前還是起床後,沒人閑聊或是抱怨熱水又沒了,也沒人計較晚自習又延長了二十分鍾,隻有黑板上每天擦去重寫的倒計時提醒他們高考的日期一天天臨近。有時候許珍貴希望高考再晚一點來,再給她一點時間,或許她能讓成績穩定在一個可以接受的位置;有時候她又煩躁地希望高考明天就來,這樣的生活就可以按下結束的開關,然後開啟未知的以後。
但她沒有想到,高考還沒有來,她和他們所有人的生活,都被另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卷進了無法預知的方向。
她雖然不算是好學生,但也絕對不算壞學生,她從來不怕進老師辦公室,也不怕被叫家長。她爸媽也從來不怕被老師叫,無非是因為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成績不好啊,喜歡和同學說小話啊,沒有什麽上進心啊,都要高考了還不知道著急之類的。
離高考還有不到半個月的這天,她坐在人滿為患的辦公室裏。班主任、教務主任,還有校長和好幾個她平時幾乎見不到的校領導都圍坐在她對麵,沉默又極具壓迫感地注視著她。
爸媽不在,她已經不由自主地開始害怕了,雙手死死地鉗在一起,後背被冷汗濕透,嘴唇控製不住地哆嗦,牙齒也在說話的時候抖得嗒嗒作響。
“你再好好想一想,好好說,昨天晚上你在哪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最害怕的人,隔著眾人獨自站在角落裏,但鷹一樣的眼睛卻死死地紮在她臉上,仿佛她隻要說半個字假話,就會迅速撲過來把她撕得粉身碎骨。
嚴老師的頭發散著,穿著外人從來沒見過的隨意的居家衣服,滾滿了灰,眼睛血紅,半天眨也不眨,像是一頭失去了方向的窮凶極惡的獸。所有人都默不作聲,隻有牆上的掛鍾嘀嗒地走,但在她這裏,時間已經沒有了任何前行的意義。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她所有的意識、心智、思緒、記憶,都在那一刻被硬生生地從身上剝離出去,隻留下一具魂魄已經出竅的軀殼。
昨天晚上她接到派出所的電話之後,大腦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敢問,就按著地址趕過去。到了地方後發現是一片正在拆遷的樓房,已近午夜,一路上沒有人,也沒有燈光。但附近還有住著人的居民樓,警車和救護車的鳴笛和燈光引來了少數附近的住戶,都被攔在了警戒線外麵。
據派出所的人解釋,賀堯是從一棟廢棄居民樓的頂層墜落的,漆黑的夜裏,本沒有人看到他。警察是接了報警電話來的,打報警電話的人也同時打給了120。
救護車鳴叫著迅速開走了,旁邊有圍觀的居民大聲地說著剛拉走了一個,還活著。他們一邊議論著,一邊指著不遠處警戒線裏麵,說那兒掉了一隻鞋,看不清是誰的。有人說,你看鞋都掉了,肯定就沒救了,鞋要是沒掉說不定還有救。另一個人說,你說的那是車禍,從樓上掉下來,鞋怎麽都得掉,怎麽都沒救了。
她什麽都聽得見,也看得到,但她就是不想走到幾步之遠的、蓋著白布的那個人麵前。有一個女警過來詢問她,並試圖讓她走過去認人,她一邁腿就癱倒在地,一點都挪不動了。
“……是你報的警,對吧?你上那個車,我們回所裏做筆錄。”
聽到旁邊警察的聲音,她轉過頭去,看到報警的人此時正一言不發地坐在警車裏。警燈一晃,她就看清了女孩冷漠的臉。餘多的衣服損壞了,胳膊也吊著,像是脫臼了,但表情還是和平常一樣,絲毫沒有畏懼和恐慌,抬著頭,正對著她的目光,甚至還淡淡地衝她點了一下頭。她第一次在操場看台後麵抓到他倆之後,訓斥餘多的時候,餘多就是這副表情。這個女孩,似乎全天下沒有什麽事情可以讓她痛苦和害怕。
祝安安的父母在深夜接到了電話。那天不是周末,女兒又住校,先是宿舍那邊打來電話問祝安安有沒有在家,他們一聽孩子沒在宿舍就急了。還沒等出門醫院那邊就打來電話了,告訴他們女兒正在搶救。
由於餘多在派出所一句話都沒有說,直到第二天早上,嚴瑾才得知,賀堯出事的地點其實是許珍貴家以前的老房子。但許珍貴當晚沒有在,至少在出事之前她就離開那棟拆遷樓,回家去了。當天中午嚴瑾還見到許珍貴和賀堯在學校操場說話,她或許是他發生意外前唯一和他交談過的人。
許珍貴的爸媽被警察叫去單獨談話了,許珍貴隻得留在辦公室裏,接受一圈老師們的審視和盤查。
“你昨天晚上幾點鍾回家的?”
“那天中午賀堯跟你說了什麽?”
“你跟他說了什麽?”
“他們為什麽在你家的老房子裏,你知不知道?”
嚴老師不說話,其他的老師也隻能象征性地問,但許珍貴隻是坐在中間恐懼地抽泣,始終沒有開口。
漫長的沉默之後,大家都忐忑地看向一直不發一言的嚴老師。
“……餘多。”她狠狠地咬著牙吐出她恨透了的這個名字,“餘多幹了什麽,你肯定看到了。”
“我沒有。”許珍貴雖然還在抽泣,卻立刻回答了這個問題,“我沒有看到。她沒有。”
“你說謊!”嚴老師突地站起,兩步就衝到她麵前。即使周圍的人立刻上來阻攔,嚴老師還是把她整個人連著椅子撞翻在地,冰涼的手指掐住她的脖子,目眥盡裂的臉湊到她眼前,她甚至能看清那瞳孔裏驚恐的自己。
“你說謊!你肯定都看到了!是你們害死他的,是你們害死他的!”
預備狀元的天才學生突然發生意外,第二天就上了社會新聞版麵。一夜之間,原本在全力備戰高考的整個學校,因為這一突發事件陷入了輿論和質疑的迷霧之中。雖然學校拚命封鎖消息,但大家都記得賀堯和餘多曾經一起私奔被家長抓回學校,也有很多人以為餘多因此才被退學。而祝安安,她從入學就大張旗鼓地聲稱喜歡賀堯,人盡皆知。
這個巴掌大的小城從來藏不住秘密,少男少女之間的晦澀私事更是容易被添油加醋。謠言甚囂塵上,報紙和網絡也開始持續跟進,好多新聞標題起的都是“某高中兩女為一男爭風吃醋,釀成血案一死一傷”,諸如此類。
“你們女兒這段時間經常偷偷回自家的老房子,還帶了不同的同學過去,這事你們知情嗎?”
許珍貴的爸媽對視了一眼:“我們真的不知道。”
“你們以前就認識嚴瑾,是嗎?”
“……對。”
許珍貴被帶進來的時候,看到爸媽坐在警察對麵,一下子就繃不住了,哇地哭出來。她媽過去把她拉到兩人中間坐下,給她抹眼淚:“沒事閨女,別害怕,你知道什麽就說什麽。爸爸媽媽相信你,沒怪你。”
3
自從餘多知道姐姐跟一個男的在一起之後,她就很怕姐姐有一天丟下她跟那個人走了。雖然姐姐跟她保證自己並不喜歡那個男的,讓她放心,但她不信,也不放心。她偷聽過那個男的給姐姐打電話,說要不是因為你有個拖油瓶,我早就帶你走了。她害怕了,就去偷翻姐姐的衣服和包,在包裏找到了兩張火車票。
她更害怕了。雖然姐姐一直說她攢錢沒用,也一直不答應帶她走,但有點錢總比沒有好吧?她想告訴姐姐她攢了錢,也可以買車票。她以後也可以去賺錢,不會當拖油瓶的,想求她不要把自己扔下,但攢的這兩個錢轉眼也被搞沒了。
“你說的是真的嗎?”
賀堯和餘多並排坐在角落裏,兩人都望著窗外。天氣越發炎熱了,沒有風的時候,老房子的頂樓就像沉悶的蒸籠,就算一動不動隻是坐著,汗水也會一層層濡濕皮膚,在飄著灰塵的空氣中揮發開來。
“你姐要跟別人跑了,不要你了?”賀堯問她,“是真的嗎?”
“你愛信不信。”餘多說。
兩個人原本達成的同盟陷入了尷尬的困境。藥就放在那裏,但隻夠一個人的量。賀堯舍得,但不敢;餘多敢,但不舍得。
“我現在敢了。”賀堯突然輕聲說。
餘多轉頭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為什麽?”
賀堯沒有立刻回答她,隻是把目光投向放在那裏的藥片。
“也不一定要兩個人分。”他說。目光又轉向樓下。原本靜寂的四周,突然被那窟窿外不知哪裏來的風吹動了空氣。
“我第一次來這裏,就覺得這兒挺合適的。”他說,“可惜這裏是別人家。”
那天中午許珍貴也沒想到賀堯會來找她。她雖然並不明白這兩個人到底在搞什麽,但賀堯把餘多好端端攢起來的錢給揚到樓下去了,好像也不太對。但到底什麽是對呢?他們的人生,好像從一開始就走向她這個旁觀者根本看不懂對與不對的方向。她既擔憂又恐懼,不知道該說什麽去勸解,更不知道自己這樣替他們隱瞞秘密是不是已經做錯了。
她手頭還有祝安安借給她的那點錢,她想著要不要借給餘多,但又覺得祝安安會炸毛。
“你有毛病吧你?”祝安安一定會這樣說,“當什麽濫好人?拿我借你的錢去扶貧呢?還是借給餘多那種人?趕緊給我打住,菩薩都沒有你慈悲為懷。”
於是見到賀堯的時候她態度並不太好。沒想到賀堯開口就說:“對不起。”
“啊?”賀堯倒把許珍貴說愣了,原來賀堯竟然也是會跟人道歉的,但這道歉也沒什麽來由,“你為什麽跟我說對不起?”
賀堯又問:“那裏是你們家以前的房子,是吧?”
“是。”
“那對不起了。”
許珍貴當時並不知道賀堯為什麽重複道歉。直到發瘋的嚴老師掐住她的脖子,她才明白賀堯提前道歉的用意。
但即使賀堯最後在她家的老房子出意外,她也真的什麽都沒有看到。她那天放學和祝安安一起過去,本來是想給餘多錢。
“錢借都借你了,你愛給誰給誰。”意料之外,祝安安並沒有炸毛,反而說,“要是她走了,賀堯就能收回心思高考了,那不也是好事嗎?”她還非要一起去。許珍貴問她:“你不是說過不喜歡他了嗎?”祝安安沉默了好久,才說:“不喜歡就不能關心了嗎?我是真心希望他也能考到北京去。他想要離開嚴老師的管教,我希望他能實現願望。”
賀堯果然就在餘多那裏,好像那天的爭端並沒有發生過一樣。倆人本來好好聊著天,看到許珍貴和祝安安來,不知道為什麽臉色都變了一下。
得知她們的來意之後,餘多沉默了半晌,沒接受也沒拒絕。許珍貴摸不清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麽,直到她開口說:“那,麻煩你,能不能把這個錢拿給我姐?”
“什麽意思?”許珍貴沒聽明白。
“……我攢錢是想給我姐的,她要走了,所以這個錢,你能不能直接給她,但是算我欠你的?”餘多有點艱難地解釋道。
“……那你幹嗎不自己給她?”祝安安在一邊問。
“……因為我錢沒了,回去她又要說我。”餘多說,又看著許珍貴,“可以幫我這個忙嗎?就今天,就現在。”
她把地址和電話寫給許珍貴。“你到附近打個公共電話叫她出來就行,千萬不要去敲門。”她又叮囑一遍。
“那你呢?”祝安安盯著餘多,“你不跟你姐一起走嗎?”
餘多也盯著她。祝安安被她看得不舒服,就別別扭扭地說道:“以前的事,我跟你道歉。是我做錯了。她借你的錢還是我的呢,我沒有惡意。你也別對我有仇似的。”
“謝謝你。”餘多說,“你可以走了嗎?”
祝安安沒想到自己大度地主動講和,餘多竟然還這麽冷漠,覺得很沒麵子。許珍貴問她要不要一起走,她氣得說,我不走。
許珍貴看她突然倔起來叫不動,隻好一個人離開了。她按著地址到附近,找了一個公共電話,打過去,還真是姐姐接的,隻是餘多給的地址是錯的。“借錢?餘多不會跟同學借錢的,謝謝你,小姑娘。”姐姐說,“我知道了,你不用來找我了,快回家吧。”
這麽一折騰天也要黑了,許珍貴想借錢的事改天再說,就回家去了。餘多的姐姐覺得這個電話打得沒頭沒腦,想去看看餘多,但不巧又趕上了餘多她爸在家裏發飆,說她姐回來的時候頭發上有煙味兒,揪著她去洗澡。家裏電話線在他發飆的時候被扯了,直到第二天淩晨,她才接到派出所和學校打來的電話。
“他不可能是自己跳下去的。”嚴瑾對著警察說,她的嗓子已經徹底嘶啞,氣若遊絲,卻又透著咬牙切齒的狠厲,“他不敢的,他不敢。他從小到大都被我保護得很好,吃什麽用什麽我都要仔細看過才給他的。磕磕碰碰他都嫌疼,他膽子很小的。你們不要聽別人瞎說。她們每一個人都在說謊。那不是意外,那是蓄意的謀殺。她們害死了我兒子。她們喜歡他,嫉妒他,都想毀了他。”
“你知道這些藥片是哪裏來的嗎?”警察把現場找到的那些藥片放在她麵前。她癟了癟嘴,聲音弱了下去,但還是堅持說:“他不會的,他隻是情緒不好,他不會做蠢事的。他那麽聽話的孩子,他不會的……”
謹慎起見,她和餘多被分開問話,沒有見到麵。她一直不停地追著人問,餘多說了什麽,有沒有承認她做了什麽,畢竟那裏隻有三個人,一死一傷,餘多是唯一毫發無損的人。但實際上餘多一直一言不發。
“我不相信。”許珍貴始終說,“我不相信餘多會對賀堯……做什麽。她那麽瘦,那麽矮,就算她想幹什麽也做不到吧。”雖然她知道自己這樣胡亂臆斷也沒有什麽道理,但她還是潛意識不願意相信這個意外是人為的。
在祝安安沒醒過來的日子裏,好多相關的同學都被叫去問詢,連尖子班的鄭家悅都因為是她們的室友而被問過話。
“……我跟她們不熟。”鄭家悅麵無表情地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沒聽她們說過……我知道的都說了,你們還有要問的嗎?沒有的話我回教室了,我還要複習。”
等到祝安安在醫院醒來,已經是很多天之後了。其間校領導和派出所的人都來看過她,祝安安的父母每天以淚洗麵。她媽哭暈過去好幾次,隻要有人來就問,餘多說了什麽,許珍貴說了什麽,嚴老師說了什麽,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他們的女兒會變成這個樣子,但沒有人可以回答他們。
經過了好幾次手術,祝安安撿回一條命,但是脊椎神經嚴重受損,很可能從此再也站不起來了。睜開眼睛之後,她的第一句話是:“我摔哪兒了?”
“你從六樓摔到四樓。”她媽哭道,“寶貝,你還記得發生什麽事了嗎?你怎麽摔下去的?”
警察跟她爸媽說,為了穩定她的情緒,並且不影響她的記憶,先不要告訴她餘多和賀堯出的事,讓她自己回憶。她哭一會兒,歇一會兒,過了好幾天,意識才慢慢恢複。
“賀堯,”祝安安說,“賀堯是自己跳下去的。”
“那你是怎麽摔的?”
“我嚇壞了,自己摔的。”祝安安說。
“沒有人推你?”
“沒有。”
“你不用害怕,直說就行。沒有人推你?”
“……沒有。”
警察把祝安安醒來的事告訴了餘多。餘多雖然不知道祝安安是怎麽說的,但聽到她醒了,能說話了,沉默了很久,也終於開了口。
“是我。”她說,“是我把賀堯推下樓的。我們兩個吵架,我生氣了,就把他推下去了。”
“你比他瘦,比他矮,你怎麽把他推下去的?”
“因為那邊有台階,還有窟窿。他不熟悉,我熟悉。”
“祝安安是怎麽摔的?”
“……也是我。我和賀堯吵架,不小心推到她,她才摔下去的。”
兩個人說得不一樣,但警方之前在現場鑒定了三個人之間的爭鬥痕跡,畢竟隻是十幾歲的半大孩子,當時又是意外,也製造不出什麽疑竇叢生的凶案現場。雖然祝安安是受害者不敢承認,但證據吻合,餘多的承認也隻是早晚的事情。
“她看到祝安安醒了,知道賴不掉了才承認的!”嚴瑾哭道,“否則她死也不說!我就知道,從一開始她就沒安好心,小小年紀怎麽能惡毒到這個程度?我要她給我兒子償命!”
許珍貴從爸媽那邊聽說餘多承認了,她仍然無法相信,但她沒有機會親口問餘多了。祝安安的父母在醫院徹夜陪護,拒絕任何人探視;餘多的姐姐一遍遍地跑派出所、拘留所,直到開庭;嚴老師被學校暫時停課。直到高考和畢業,她都沒有再見過她們。
私下裏,爸媽自始至終沒有再問過她,為什麽要帶同學們去老房子。但在這件事之後,他們後怕了很久,高考前的每個晚上,她媽都會偷偷過來在她床邊坐一會兒,用手指頭碰碰她,就像試探她是不是存在一樣,然後躲出去跟她爸一起抹好久的眼淚。爸媽說她真是幸運,能夠置身事外。可她卻慶幸不起來,隻覺得從來沒有這樣茫然和痛苦過。離開的那個人,重傷的那個人,甚至背上“殺人犯”罪名的那個人,都是她朝夕相處的朋友和夥伴,可一夕之間,他們的人生全都戛然而止在十八歲,隻剩她一個人手足無措地走進成年的世界。這算是幸運嗎?
社會新聞的熱度很快過去,學校也恢複到了高考前倒計時的緊張氣氛,大家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許珍貴想過去找鄭家悅傾訴,但鄭家悅仿佛著了魔一樣,除了成績,什麽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晚上看著對麵鄭家悅的被子裏隱隱透出手電筒的光,傳來沙沙的寫字聲,白天看著她熬得通紅的眼睛和恍惚的神色,許珍貴想說的話也都咽了回去。
那年許珍貴出人意料地超常發揮,高考分數比她最好的模考成績都高出很多,報了上海的一所不錯的大學。領錄取通知書的夏天,她最後一次回校,看到他們這屆學生的名字張貼在光榮榜上,覆蓋了之前所有的模考成績。那一年他們學校並不光榮,不僅是因為高考前出了這麽一樁震驚全城的醜聞,還因為確實考得不好,一個清北的名額都沒有,985和211的比例也不高,學校連招生宣傳都不想提。光榮榜也是曆年來最敷衍的,打印出來的密密麻麻的畢業生名字排滿榜單,她好不容易才在某一豎列的最末找到自己的名字,又在年級前十看到了鄭家悅,她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名牌大學,她下意識還想找,目光上下逡巡半晌,不知道要找什麽,隻能茫然地在榜前佇立。良久,她無意間看到角落裏不知誰拿鉛筆寫了一行模糊的小字:“做過的每一個決定,都改變了我們的一生。”她鼻子一酸,忍不住又掉下眼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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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老師的日常是極其枯燥的。三年三年又三年,帶過的學生畢業了一屆又一屆,很多年之後還能留下印象的每年也不過一兩個,大多都很快模糊成麵目難分的影子,封印在大同小異的課本和試卷中,失去了辨識度。這樣的好處是常常能夠忘記時間,忘記年份,忘記歲月的流逝,忘記本該記住的事情。
那年高考暑假結束之後沒多久,嚴老師就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回到了學校,按照往常的教學安排,走進了新的高一班級。有極少數的家長知道那年發生在賀堯身上的事,但看她像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似的,還和以前一樣嚴格、冷靜、理智,學生們也像她往屆帶過的一樣怨聲載道,而成績也是一樣地好。偶爾有學校的領導和同事私下裏提起那件事,也是歎惜幾句便作罷,漸漸地也沒有人再提起了。新的班級裏自然也有考第一名的,有一心想著玩的,有知道自己學習不行想去藝考的,有什麽都不會一天天沒心沒肺的。在這些永遠年輕、永遠青春洋溢的麵孔之中,她總能看到熟悉的影子,像,又不像。
家裏也還是一切如常,什麽都沒有變,什麽也都不會變。每天早上她天不亮就起床了,先是把家裏打掃得一塵不染,然後開始做早飯。每一樣都是孩子愛吃的,掐著點冒著熱氣端上桌,輕手輕腳的。臥室門關得嚴實,孩子怕吵,覺輕,門又不夠隔音。做完之後她再去上班,一頭紮進改不完的習題、試卷,還有課堂裏麵。
一切太過於如常,以至於她很輕易就忘了不想記起的一切。每次考試成績出來之後,她下意識地就去看榜單上第一個名字,每次都要愣一下,反應好一會兒。有時會短暫地想起來,但大多數時候她選擇性忘記。等到第二天早上,她還是會在天沒亮的時候,在鬧鍾響起的前一秒準時醒來,然後起床打掃衛生,做孩子喜歡吃的早飯。
隻有這樣,她才可以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維持精神,把日子過下去。
連著幾年學校考得都不怎麽好,本科率雖然還行,但尖子生寥寥無幾。不用說清北了,連985和211的錄取率都被其他幾所高中甩在後麵。她雖然一直帶尖子班,但沒有尖子的尖子班,再魔鬼的老師也沒什麽用武之地。
直到又過了一屆,班裏有一個戴著眼鏡的瘦小男生引起了她的注意。從入學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坐在窗邊的位置,上課的時候總垂著眼睛,看起來不像在聽。叫到他時他也不怎麽抬頭,但答的都是對的。她查了他的入校成績,是全校第一名,雖然和重點高中的高分差了一點距離,但底子已經是相當不錯了。
“課堂內容相對簡單,我喜歡自己找題琢磨。”在辦公室裏,麵對嚴老師問的話,男生坦然地回答。
“以後想考哪裏?”嚴老師問他。
“沒想好。”他不太在意地說。
男生家裏條件普通,爸媽都忙於工作,對他考什麽大學也不是那麽上心。但嚴老師上了心,她把精心整理的重點高中的題庫和最新的模考卷都分門別類留給他,叮囑他有什麽問題可以隨時去她辦公室請教,還特意跟各科老師打了招呼。“這是個清北的苗子。”她認真地說了很多遍,“咱們要好好培養。”
男生不負她的期望,高中三年以來,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超出第二名好多分,一直到高考前的最後一次模考仍然是。按照曆年的分數線,隻要不出現大的波動,考上清北大有希望。嚴老師站在榜單前看得喜笑顏開,親自打電話給家長報喜,就像高考成績已經出來了似的。
“一定沒問題,按這樣考,一定沒問題。”在電話裏嚴老師說。
“謝謝嚴老師操心,”家長的回複禮貌而淡定,“我們尊重孩子的意思,到時他想讀哪個學校、什麽專業,我們做家長的都支持。”
學校已經好幾年沒出過一個考上清北的學生了,她比家長還期待。高考完估分的時候,她就像對待自家孩子一樣,拿著他的估分單挨個兒給科目老師看,力求把誤差縮得越小越好。他考得很好,估分應該是在全市都名列前茅,那年清北好多個專業都在他們市招不止一個,她覺得一定穩了。沒想到誌願填報表收齊之後,她一看男生填的誌願,傻了眼,上麵寫的赫然是中部一所高校的一個不是那麽熱門的專業。
“怎麽回事?”她二話不說就打電話去男生家裏,是孩子自己接的,“你怎麽沒報清華,也沒報北大?你知不知道招生主任給我打過幾次電話?難道沒給你家裏打過電話?!”
“打過。”男生回答得坦然,“我接過一次,我媽接過一次。”
“那你想什麽呢?!”嚴老師急道,“你糊塗,你爸媽也糊塗?”
“我不糊塗啊,”男生回答,“我問過了,這個專業,全國隻有他們有國家級的實驗室,是全國最好的專業,清華北大沒有。我就是想學這個。”
“……”嚴老師一時被哽住,隻得說,“你叫你媽來,我跟她說。”
“我媽加班呢,沒在家。”男生說,“我媽說我自己選學校選專業,她不管。招生主任打電話來,我媽也是這麽說的。”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嚴老師厲聲道,“你知不知道考上清華北大對你來說有多重要?對你爸媽有多重要?對學校有多重要?你一個孩子,你懂得多少?普通人要想考上清北有多難你知道嗎?得來不易的機會你這麽不珍惜?”
“呃……也不至於吧。”男生覺得老師突如其來的責罵有點莫名其妙,“重要是重要,那總有別人會報吧,我不想報。”
嚴老師沉默了半晌,收起了疾言厲色。
“你知道嗎,我自己的兒子也很優秀。”她慢慢地說,“他比你高幾屆,他當年就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清華。他現在過得很好,他都跟我說了,他說這輩子最自豪、最不後悔的事,就是考上了清華。”
“真的?”男生將信將疑,他從來沒聽說過嚴老師有兒子,“但是您兒子的事跟我又有什麽關係呢?他想去清華就去清華,我不想去,怎麽了呢?”
“……你說謊。”她說,“你一定是在說謊,不許跟老師說謊!你不可能不想去,你怎麽可能不想去清華?!”
“……不好意思啊老師,我家裏廚房漏水,我爸叫我幫他遞螺絲刀呢,我先掛了。老師再見。”
當嚴老師衝到校領導的辦公室要求給學生改誌願的時候,校長和主任都覺得她瘋了。改誌願未果,她又親自去男生的家裏一遍遍勸導,但徒勞無功。男生的父母後來拒絕她上門,在得知她口中的那個考上了清華的兒子早已去世的時候,他們甚至報了警,說她是不是思慮過度精神出了問題。
後來男生如願去了心儀的學校讀心儀的專業。那年的光榮榜出來後,嚴老師拿筆在最頂上寫了“賀堯,清華大學”幾個字,幾乎所有的老師和學生都看到了,學校不得不換了一張新的榜。當她看到她寫的字不在了之後,她瘋了一樣地去撕那張榜單。
“這不算數,這不算數!”她一邊撕,一邊哭吼道,“他應該在的,他應該在第一個的……”
出了這樣的事,學校就算再同情她的境遇,也沒辦法再留她了。
可她還能做什麽呢?她半輩子都是這麽過來的,一旦她不再能夠躲在日複一日的枯燥生活中忘記時間的流逝,她就會可悲地從她給自己營造的謊言中清醒過來,發現生活早已不複如常。每天桌上的早飯再也沒有人動過一筷,永遠整潔的臥室裏,台燈再也不會亮,書頁再也不會翻動,那個把她的心扯得鮮血淋漓又讓她舍不得放手的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的腦子一會兒混亂,一會兒清醒,把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家翻得一團亂,終於找到了他不會再回來的證據,那是一本墓地安葬證明,被她藏在她以為永遠找不到就可以永遠不用記起的地方。
終於她在很多年後的清明,循著地址去了這個陌生的地方。她覺得孩子不會喜歡這個地方,他喜歡幹燥,這天下著雨;他喜歡黑暗,這裏連個遮光的東西都沒有;他喜歡溫暖,這裏寒風瑟瑟,冷得發抖。
但她在墓碑前看到了一束花。新鮮的,剛放下沒多久,甚至還沒被雨打蔫。白色的,莖很長,花瓣是不規則的形狀,很有特點,但她這樣不懂生活的人,並不知道這是什麽花,隻是依稀記得在哪裏見過,有點眼熟。
她在雨中站了很久,直到那束花徹底被雨打蔫,才轉身離開。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她心亂如麻,仿佛有一些很多年前忘記的細節,又重新翻湧至腦海。一瞬間,她突然想起了那花的樣子在哪裏見過。
在她當年沒收的賀堯書桌裏那一堆破爛東西中間,那些雜書和草稿本上有很多手寫的破碎字跡和畫,有很多頁,都歪歪扭扭地畫著這種花。
這是那個女孩喜歡的花。那個女孩來看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