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全了,你自由了。”

1

姐姐曾去看過餘多一次,也僅有那一次。

她哭得說不出話,餘多反倒很平靜,等著她哭完,然後問:“他現在願意帶你走了嗎?”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姐姐哭著拿出那兩張火車票,“這兩張票,是我給咱倆準備的,他從來就沒想過要真的帶我走,都是哄我的。我連問他借錢,他都磕磕巴巴地不願意借。你為什麽會覺得我不想帶你走?不管我有沒有錢買票,我也會跟你在一起的……”

“……要是我攢的那些錢不丟就好了。”餘多說。

姐姐又哭。

“你走吧。”餘多說。

看著姐姐慌亂地抬頭,抹了一把眼淚惶恐地看著自己,她又點點頭,重複了一遍:“你走吧。”

姐姐不住地哭,搖頭說不出話。

“現在你不需要考慮我了,你走吧。”餘多又說,“我安全了,你自由了。現在不走,什麽時候走?”

她爸沒有來看過她,也不可能來。這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穩妥和心安。而更重要的是,不需要顧慮她,她的姐姐就可以無牽無掛地走得遠遠的,得到她自己從未得到過的、徹底的自由。這似乎是這一場意外給她帶來的唯一讓她放心的結果。

“姐,你會去找媽媽的,替我去找媽媽,是不是?”她熱切的眼神望著姐姐,“找到了你就寫信給我,等我出去,就可以按信上的地址去找你們了,好不好?”

姐姐一直在流淚。“多多,”她說,“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知道姐姐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不會騙她,所以她從未放棄過希望,她相信姐姐一定會找到媽媽,她們一定在某個地方一起生活,等著她出去。無數個恍惚入夢的夜裏,她都在想象和她們團聚的那一天,隻要想象著那一天,她就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再難熬。

但姐姐沒有寫信來,一次都沒有。從那一次之後,也再沒來看過她。

除了姐姐,她自然也沒了任何能與外界聯係的人。別人總把家人寫來的信隨身帶著,沒事就拿出來讀,有個阿姨的孩子考上了大學,大家都為她高興,有個大姐的雙親去世了,大家又都陪著她哭。別人始終在為高牆外的悲喜而悲喜,她卻再也無從得知她的姐姐的任何音信。

她那中了風的躺在養老院的爸自然也不知道。她寧可他不知道,這樣她會更相信,姐姐當年成功地遠走高飛,過上了自由的生活,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了。

早點攤就在街對麵,男人低頭在熱氣中忙碌,不時大聲叫買油條的人別插隊。他的老婆約餘多出來,拿出了一封陳舊的掛號信。來不及道謝,餘多接過來就忙不迭拆開。

姐姐沒讀過什麽書,都是餘多有一搭沒一搭教的,她一直羨慕會寫字會讀書的人,餘多拿回來的破破爛爛的課本,隻有她當成寶,想摸一下都會先洗手。有時候她拿著舊課本過來,挑一個半個的字詞問餘多,餘多自己也記得丟三落四,又怕姐姐批評,半懂不懂地亂講一氣,姐姐卻聽得認真還一筆一畫記下來。她也沒要求過餘多什麽,唯一在意的就是希望餘多能把書讀好,餘多知道,這其實是她自己的執念。

從小姐姐就沒機會讀書。她聽說,城裏每個小孩都有書讀,有飽飯吃,有暖和衣服穿,於是從小就暗暗發誓一定要找到機會,從山村走出去。

城裏來人做公益,開來了好多輛車,車上裝了好多嶄新的文具、書本、衣服、課桌椅,但那都是分給村裏唯一的小學的學生們的,沒有姐姐的份兒。趴在牆邊偷看的時候,她心裏想,是不是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離開這個地方了。

後來領養姐姐的那個人,是姐姐抓住的唯一一次機會。在他的形容下,她堅定地相信他會像他說的那樣,帶她去城裏讀書,考城裏的學校,城裏小孩有的一切,她也會擁有。或許那個時刻,她真的相信從未有過的幸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相信她走向的是她從未見過的世界。隻不過她賭輸了,她走向的是折磨了她十幾年的地獄,而她又帶著一個累贅,即使想逃也不知道怎樣脫身。

“是你姐吧?”女人看著拿著信紙發愣的餘多,打斷了她的思緒。

信封裏隻有一張薄薄的紙,字也少得可憐,就是問他要個打錢的賬號,要還錢給他。

但餘多卻盯著筆跡怔住許久。她記得姐姐的字跡,她倆的字都醜得獨樹一幟,過目難忘,極其容易辨認。眼前的寥寥數字,跟記憶裏的字跡不太一樣,工整了許多,也完全沒有不會寫而用亂七八糟的拚音符號代替的字符。即使落款清清楚楚寫著她姐的名字,她也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因為這個男的十年前真的認識她姐,這絕對隻是一個重名的陌生人。

“你不知道?”女人猶疑地看著不應聲的餘多,“你真是沈英的妹妹嗎?”

“所以她後來還錢了?”餘多問。她仔細辨認郵戳和寄信人地址,就在不遠的鄰市,紙是質量不怎麽好的辦公用紙,猜測是她姐姐隨便借來寫信的,抬頭印著一個職業學校的名字。寄信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姐姐還會在那裏嗎?她不知道,但這個地址多少又給了她一線希望。“打錢的記錄你還有嗎?”

“賬號不是她本人的,”女人搖頭道,“找著這個之後,我回去查了一下,打錢的賬號名字叫李靜。你要不想辦法問問看,說不定這人認識她呢。”

餘多翻來覆去地看信,女人打量著餘多,又問:“你真的坐過牢?”

餘多警覺地抬起頭盯著她。

“坐了那麽久?”

餘多咬了咬嘴唇,沉默著沒回答。

或許本來可以不用那麽久的。她見過有的人表現很好,提前了幾年出去,但人家是有家、有親人、有盼頭的,有人等在外麵,自然就有努力的希望。

原本她也有過希望,覺得自己也要好好表現,或許就可以早些出去。但即使是這些打算,她也沒辦法跟姐姐說,因為姐姐再也沒來看過她。

“太正常了。”一個同樣沒有家人來探視的阿姨曾埋怨又釋然地告訴她,“不用說兄弟姐妹了,親爹娘、親生子女,很多人都過不去這個坎兒。這不是你自己的事,這也是一家人的事,一個人犯事全家沒臉,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她沒有一家人,她隻有姐姐。想到要不是因為她,姐姐或許早就能遠走高飛了,有時她便會想,是不是在裏麵待著,對自己和姐姐來說,都更好一些?姐姐再也沒來的那些日子裏,她日複一日地想,便漸漸和周圍的很多人一樣,泄了氣,也不想努力表現了,隻覺得,如果有一天出去了,到時候姐姐好不容易改頭換麵有了安穩的生活,還會接受這樣一個在高牆內埋葬了十年人生的自己嗎?

這一天的到來比想象中慢得多,也快得多。她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姐姐,心裏卻也很清楚自己並沒有做好任何準備去麵對。

她把舊信封折好收起來。“我本來……沒想到你願意幫我的。”她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表達。

“我姐姐,她不是……”

不是什麽呢?她突然覺得自己也沒有任何立場替姐姐辯解什麽。在她眼中,姐姐是唯一的精神寄托,是全部的希望。在別人眼中,姐姐究竟是怎樣的人,犯過什麽錯,經曆過怎樣的人生,她其實根本就不了解,也自始至終沒機會去了解。

“你倒也不用解釋什麽。”女人搖了搖頭,仿佛從未把那些過去的事情放在心上,“我跟她沒有什麽過節。”

沒有嗎?畢竟是差點搶走她丈夫的人。餘多心裏這樣想,也並沒敢問出口。女人像是看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看了一眼街對麵。“我家那個老不死的,一輩子都那德行。當年他們倆的事,我一鬧,他就害怕了,怕鬧大了單位不要他。不管是沈英,還是別人,他都不會離開這個家的。”她悠悠地說道,“沈英精著呢,看出來他慫,騙了他錢就跑了。騙了就騙了吧,錢也還了,我也不在意了。”

她又打量餘多半晌:“雖然我也不知道你犯了什麽事,但人這輩子,誰沒犯過點錯,你還年輕,出來了就好好生活,去找你姐吧。”

說完,她也沒等餘多的話,轉身向街對麵走去,穿過排隊買早點的人群,隱進了蒸籠的霧氣中,很快就看不見了。

餘多在原地失神片刻,才發現一直忘了跟她道謝。

回去後她搜索了一下信紙抬頭的職業學校地址,又搜索了寄信的地址,郵局就在這個學校附近,看來至少姐姐確實去過這裏。她思忖良久,沒有什麽別的辦法,隻好冒昧地按照搜索到的學校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收發室,一個語氣不耐煩的阿姨問她找誰,她猶豫了一下,說:“請問你們學校有一個叫李靜的人嗎?”

“我們學校有好幾個叫李靜的,老師、教職工、學生都有,你找哪個?”

“……”她本來就在慌張,愣了一下心虛地掛斷了電話。但還是覺得這個李靜會認識她姐姐,既然姐姐當時用她的賬號打錢,那一定是當時的朋友,或者至少是知道她去處的人。

猶豫了半晌,她把想說的話斟酌著寫在紙上以免自己忘記,然後又打了回去。

“我……我和我姐姐分開很多年了。”餘多說,“她叫沈英,在幾年前曾經用這個李靜的賬號打錢回來,但我沒有她的聯係方式,我想找到這個李靜,想問她是不是認識我姐姐。”

“又是好人好事啊?”阿姨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什麽?”她沒太懂對麵的意思。

“那我知道了,你等一下啊。”那邊窸窸窣窣幾聲,沒一會兒阿姨就報了一個電話號碼給她。

“……您不是說有好幾個李靜嗎?”她奇道,“我都不知道我找的是哪個,您怎麽知道?”

“八成就她了,”阿姨說,“你去問吧。”

說完電話就掛斷了。餘多滿心疑惑,但還是試著撥通了這個號碼。接電話的是個中年女聲,餘多解釋了來意。

“李靜是我媽媽。”女聲說,“我媽一輩子熱心腸,遠近聞名的老好人,什麽忙都幫,一有人來學校送錦旗或是寫表揚信,全校的人都知道她又行善積德了。但她早就退休了,現在七十多了,記性不好,有時候連人都不認得,很多事都想不起來。”

話音沒落就聽見一個老人的大嗓門由遠及近接過了電話:“是不是找我的?學校的事吧?”

就聽她女兒埋怨道:“都退休多少年了,學校找你幹嗎?還不是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好人好事。”

旋即老人在電話裏問道:“你找我呀?你是哪位?”

餘多便又解釋了一遍。老人耳朵不好使,好不容易聽清了“沈英”兩個字。

“你是沈英?”老人問,“我記得你,你還好嗎?和家人團聚了嗎?”

“我是她妹妹。”餘多連忙說,“您還記得,當年她用您的賬號轉過錢嗎?她後來聯係過您嗎?”

但老人耳朵又不好使了,提起這個印象裏的名字之後,自顧自又說開了。老人嗓門大,又聽不清,她想插話也插不上。在老人的絮叨中,餘多大概聽明白了當年的原委。

那時沈英在李老師任職的學校打零工做保潔,做了幾個月,因為做得不好被辭退了,工資也沒能拿到,一個人躲在樓梯間裏哭。李老師路過,問了情況,安慰了她幾句。

“看你年紀不大,日子還長,別哭壞了。”李老師好心說道,“你找個安穩的新工作,踏踏實實賺錢。”

沈英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說自己拋夫棄子出來打工,錢是攢下來給老家的小孩上學用的。工資沒到手,小孩下個月就不能如期開學了。

姐姐編瞎話習慣了,餘多從小就知道。她爸不給錢又打她的時候,她就是這樣跟外人賣慘的。她爸總說她隨她姐,嘴裏沒有一句真話,心眼又壞又毒。

但善良的李靜老師幫人幫慣了,不僅答應幫沈英找工作,還問她這個月還差多少錢,要幫她墊上。可能沈英自己都沒想到,能莫名其妙遇到一個不知道她說的真話假話就願意借給她錢的“冤大頭”,心虛起來,本想改口說不用了,但還是鬼使神差地繼續騙了下去。李老師二話沒說就答應幫她還錢。後來倆人去銀行轉賬,櫃員還例行提醒她,真的要轉賬嗎,謹防詐騙。沈英站在李老師身後,盯著老人家頭上的絲絲白發,臉上燒得火辣辣的。

在三十幾年的疲於奔命之後,她遇到了第一個純粹地、不計回報地、真心幫助她的恩人,然後還厚顏無恥地騙了人家。

後來沈英留了李老師的聯係方式,找了一份當保姆的工作。攢夠了錢之後回來,李老師已經提前退休去女兒家幫著帶孩子了。她又輾轉找到人家家裏,人家卻不要她還錢,一來一往,就成了忘年之交,她就去李老師家裏做了一段時間保姆。後來孩子大了,李老師身體不太好,記性也不好,她也去了別的城市,就不太見麵了,但一直還有聯絡。

“是個踏實肯幹的好姑娘,”電話那頭的老人雖然說話有些顛三倒四,也記不清細節,但提到沈英,語氣中還是充滿了溫和與悲憫,“幹活利索,半點小便宜都不貪。我家孩子用過的玩具和書,我說讓她寄給她老家小孩,她也不要。我把我學生的舊書收拾收拾送給她了,倒是千恩萬謝的,那都是學生不要的書,收破爛的都不收。她可喜歡念書了,就是命不好沒念成,在家那會兒,總念叨說,也想去考個職校,不知道後來考了沒有。”

餘多怔怔地聽著,回過神來,那邊已經不知什麽時候換成了李老師女兒的聲音。“我媽雖然腦子不太好使,但是越久遠的事記得越清楚,沒事就催我去問這個過得好不好,問那個過得好不好,給這個寄點錢,給那個送點東西,就像地球少了她不轉一樣。我懶,總是敷衍她問過了送過了。”對方笑道,“我幫你找一下沈英的聯係方式,她過年還給我們打電話拜年來著,還給小孩寄了新衣服過來。”

等待那邊去找聯係方式的時候,餘多默默地在心裏消化著聽到的每一句話。聽起來像她的姐姐沈英,但又不太像。姐姐像是換了一個人,離開那個家之後,有那麽多好心人幫助她,她有了正經工作,字也寫得很好。真的過上了她們姐妹倆幻想了很久的生活,獲得了真正的自由,充實而辛苦,但卻完全屬於自己的自由。

現在她離找到姐姐隻差這一步了,她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也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這一步隔開了看不見摸不著的十年歲月,也隔開了她拚盡全力才沒被消磨殆盡的所有信念和勇氣。

2

許珍貴把手機視頻給了鄭家悅姐弟倆,他們說去找李楷協商解決,如果李楷他們家不願意賠償,再想辦法。鄭家悅想自己墊錢給許珍貴,被她拒絕了。“你現在正是難的時候,咱倆不是外人,不要跟我搞這些客套。”許珍貴說,“再說又不是你的錯。”

餘多一直站在店門外沒進來,他倆走的時候擦身而過,鄭家悅沒好意思打招呼。“怎麽回事?以前都是住一個宿舍的,現在裝不熟了。”許珍貴在屋裏遠遠地看到了,說。

鄭家悅更覺尷尬,倒是餘多站在那裏,仔細地看了看她。高中時住在同個宿舍,她們也沒熟到這麽仔細地看對方。

“差點沒有認出你來。”餘多說。

鄭家悅胡亂點了點頭,就匆匆下樓去了。

“那也是你同學?還一個宿舍的?你怎麽都不打招呼?”鄭前程跟在她身後奇怪道。

“因為我上學的時候很討人厭,我哪有臉跟人打招呼?”她恨恨地說,就好像在罵當年的自己一樣。

本來許珍貴想再多休整一天,但陳莎和薑爾爾都打電話來問她今天有沒有體驗課,說帶了新朋友來玩。她想了想,湊合湊合也能上,就同意了。陳莎帶來了她的同事,薑爾爾帶來了她的發小,都是平日裏天天聽她們念叨,忍不住好奇跟來的。

“我跟她說,這是我這段時間以來最解壓最開心的事情,我想讓更多的女孩們都來玩。”陳莎說,她上班偷懶的時候拉她同事在對麵樓看,看完了之後就想來試試。“她說她手腳不協調,”陳莎笑嘻嘻地說,“再不協調還能有我不協調嗎?”

薑爾爾的發小和鄭家悅一樣是個有點胖的女孩,穿了和薑爾爾相同款式的緊身服,倆人一起買的,一套S碼,一套XL碼。她笑起來嘎嘎的很有節奏感,說自己做起動作來像個球,把大家都逗樂了。

“不管怎麽樣,這裏是我幾個月以來所有的心血,隻要你們還來,我一定會把課上下去。”許珍貴跟大家說。

“隻要你上課,我們就來。”女孩們回答。

白小婧說這兩天家裏有事,正好許珍貴店裏休整開的課少,她就一直都沒來,連需要隨身帶娃的康芸都比她上課上得勤快。空閑的時候,女孩們輪流幫康芸看娃,她還挺過意不去的。

結算課時費的時候,康芸趁白小婧沒在,偷偷問許珍貴:“如果你這個店,一直沒有回本的話,你還做嗎?”

許珍貴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又沒拖欠你課時費,怎麽突然問我這個?”

“我不是那個意思。”康芸連忙搖手,“你別誤會。我是看你最近愁眉苦臉的,覺得你有困難,有點擔心你。”

許珍貴想了想,說:“要是真的虧到不行,那肯定做不下去啊。反正一開始我打算回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跟我說我做不成。前輩跟我說通常夏季會好一點,但現在已經是夏季了,還沒回本,我覺得懸。”

康芸在一邊坐下來,一手扶著推車,一手拿著手機,到賬聲“叮”地響起。她歎了一口氣,“你知道嗎,這段時間以來,這裏是我除了家以外,最自在的地方。”停了停,她又說,“不是。在家都沒有在這裏自在。”

孩子伸手出來鬧她,她塞了個小玩具給他玩著。“雖然每次出來都兵荒馬亂、大包小包的,”她笑了笑,說,“我也累得要死。但還是特別自在。我特別謝謝你。我這麽拖家帶口的,你也不嫌我煩,還願意找我過來上課。”

“那我不也得謝謝你?我這個有了今天沒明天的店,也就你願意來上課了。”許珍貴笑,“你放心,小孩很快就長大了,你可以有更多選擇,以後就算我這裏不做了,你也會找到更好的工作的。”

康芸抿了抿嘴,順手逗著孩子玩,沒有接話。

許珍貴一直知道她家裏人不願意她出來上課。孩子放家裏沒人能保證不錯眼地照看,她不放心老公和婆婆帶,老公和婆婆也不放心她天天帶著孩子跑來跑去,基本上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或許真的隻有在店裏大汗淋漓地和女孩們一起運動的時候,才是她可以完全放鬆做自己的時候。

康芸和白小婧也不太合得來。白小婧年輕,沒有經濟負擔和家庭牽絆,性格強勢自我,不願意吃虧,也不怕惹別人。康芸三天兩頭換課或是請假,礙到了她的時間安排,她就很不樂意,偶爾也嫌康芸的小孩哭鬧,她說話直接,康芸被指責也隻是默不作聲。

有一天,有一個姐姐第一次來上體驗課,等到結束問她要不要辦課時卡的時候,她站在前台猶豫了很久,還是沒下定決心。“喜歡是喜歡,但是我老公不知道給不給我這個閑錢。小孩最近要多上一個補習班,手頭緊。”她小聲說,臉上帶著愧疚的神色,似乎是在為自己多找點借口,“平日我要接送小孩,周末還得陪小孩補習,時間不自由,沒法來。”

糾結了半天,最後還是沒辦課時卡。等這個姐姐走了,白小婧滿不在乎地當著許珍貴和康芸的麵吐槽。“孩子都上小學了,時間都夠自由了,還不是錢的事?誰讓她們養不起孩子還要養?當家庭主婦就在家好好當,又要手心衝上跟親親老公乞討,又要出來當獨立女性做自己,累不累?”白小婧順口說。

康芸就覺得白小婧話裏話外也在笑話自己,心裏不好受。許珍貴看出來了,就安慰道:“她還是年輕,生活哪有那麽多想當然的事。誰不想一邊事業有成一邊家庭美滿啊?還不都是走一步選一步,錯一步改一步?”

有一天,康芸的孩子要去打疫苗,挪了節中午的課給白小婧。白小婧說她那天有約會,不願意挪,許珍貴就自己連著上兩節,結果上課的時候白小婧又晃悠著過來了,一副早上起晚了,飯還沒吃,妝也沒化的樣子。

“你不是有事嗎?”許珍貴問她。

“我就算沒有事也不愛跟她換課。憑什麽她帶小孩就得都順著她的時間啊?”白小婧說,“磨磨嘰嘰,跟老媽子似的。”

那天晚上康芸也有課,她來了之後把小孩放在長椅旁邊,就進去換衣服了,許珍貴看到白小婧在旁邊坐著玩手機,就讓她看著點。白小婧哼了一聲,繼續玩手機。玩了一會兒聞到有股味兒,懷疑是不是這孩子拉了,就嫌棄地用腳尖把嬰兒車又推遠了一點。

學員陸陸續續到齊,剛開始上課沒多久,店門口就多了兩個陌生人。許珍貴抬頭仔細一看,認出來是康芸的老公和婆婆。老太太一眼看到孫子的嬰兒車,大聲尖叫起來,以驚人的速度衝過去,又以驚人的力量推了坐在旁邊的白小婧一個跟頭,指著康芸就喊:“你就是這麽看孩子的?離車這麽遠,旁邊還有陌生人,把孩子抱走了怎麽辦?我說沒說過孩子的安全最重要,永遠不要讓孩子離開你三步以外的距離!”

她老公還站在店外,一臉尷尬,可能是覺得屋裏都是女的沒好意思進來。

白小婧無端被推個跟頭,火一下子就起來了,指著老太太開罵:“哎,你怎麽說話的?什麽叫陌生人?我是她同事,她孩子天天放這兒我們誰都幫她看一眼,怎麽就陌生人把孩子抱走了?誰稀罕你家孩子啊?倒找錢給我我都不要,要這玩意兒幹什麽用?除了吃就是拉,我家狗拉屎我都不給他洗!”

康芸也嚇了一跳,連忙過來:“媽,你們怎麽來了?我不是說……”

她婆婆沒聽她解釋,推上嬰兒車就走,白小婧一把把她拽住:“你不給我道歉嗎?有個孩子了不起啊?到處橫衝直撞,全世界都得給你們家孩子讓道?你們家是皇族還是天仙下凡啊?那屎鑲了金邊還是滿鑽啊?”

一拉一扯,孩子被嚇到,嘰嘰歪歪地哭起來。大家紛紛過來勸架,許珍貴拉住了白小婧,讓康芸的婆婆氣衝衝地推著車走了,教室裏才恢複了平靜。康芸沒走。“讓他們先回家吧。”她說,轉身回到鏡子前的瑜伽墊上,繼續上課。

“你拉我幹什麽?影響我輸出了。”白小婧瞪了許珍貴一眼,“這種人不能慣著她。”

“算了。”許珍貴說,“鬧起來,康芸回家也難辦。”

但她不免又為上課擔心,怕康芸又要放棄上課回家帶孩子了。但接下來幾天,康芸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還是照常帶孩子來上課。許珍貴挺意外,休息的時候好奇地問她:“你怎麽搞定的?”

“搞定什麽?”康芸問。

“就……你婆婆啊。”許珍貴說。

“哦!”康芸笑了,故作神秘地湊近,說,“我現在拿捏了。”

“拿捏啥?”

“拿捏家裏邊那些祖宗。”康芸說,“我找到了一個很靈的招,用魔法打敗魔法。”

“怎麽你也用魔法打敗魔法?到底是啥魔法這麽好用?”許珍貴奇道。

原來康芸的婆婆全家都特別封建迷信,大事小事都會去問一位大師,說是信了很多年特別準,她老公考學、考公、結婚,她生孩子,都是一步步算過來的,說能讓家運旺盛。那天爭吵過後,康芸跟她一起帶著孩子去找大師算了,說她家小孩出生之後家裏的風水變了,對孩子不好,建議孩子多出去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總留在家裏影響孩子氣運,將來會有劫。婆婆聽完就回來挨個兒敲鄰居門送禮,也不再說她天天帶孩子出去了。

“你想來啥大師就說啥?他是你的托?”許珍貴問。

“當然不是啊,但是我提前給他塞錢了。”康芸說,“哪有錢辦不來的事?”她狡黠又揚揚得意的樣子,好像她賺的幾個課時費就能讓她成為首富了一樣,把許珍貴逗笑了。

“他這麽說你婆婆就信?”

“一開始也沒信。大師說,最好是換個風水好的房子,這是退而求其次的辦法。大師可會了,這不就更能接受了嗎?還顯得不那麽刻意。”

她指著小孩身上的衣服說:“你看,老太太好不容易討來的,做得可仔細了。房子沒錢換,衣服還是做得起的。”

“這都是什麽鬼?”許珍貴聽得一愣一愣的,“你們家怎麽也信這些有一出沒一出的東西……”

“你也信啊?”

“……我不信,但是鄭家悅她老公好像也是這樣的。”許珍貴說,她若有所思地刷了一會兒手機,給鄭家悅發了條信息:

“我好像知道怎麽打敗魔法了。”

隔了好久,鄭家悅發來一串疑惑的問號,不明所以。

3

那天祝安安她媽跟她解釋了網友的事之後,她意外地沒發火,每天還是像平常的樣子。她照常直播,每天打開平台,都還是能看到那個持續發來的申請,直播的時候也照常被送禮物。雖然這個人被她刪除之後,又換了一個小號,但她知道就是他。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一句話沒有說就突然刪除了我,”他留言道,“我反複看了我們聊天的每一條記錄,還是沒有弄明白。如果是我哪裏冒犯了,那我先道歉。如果你問我和其他每天看你直播的網友有什麽不一樣,我也說不出來,我隻知道我很想和你做朋友,不僅是看直播的朋友,更是可以分享真實生活裏的喜怒哀樂、可以共享興趣愛好、可以傾訴煩惱苦悶的朋友。不知道你還願不願意再給我這個機會,或者至少讓我知道你為什麽突然不再願意跟我做朋友了,以後我就不會再來打擾你。”

她盯著這條長信息很久,沒有回複就關掉了。

她又有一陣子沒去許珍貴的店裏了,知道她們出了點事。那天她看到許珍貴拉了一個新的人進到她們三個的群裏,但是很快那個人就自己退出去了,她連那人的頭像和名字都沒仔細看。

在群裏,許珍貴偶爾會發些視頻,也會更新一些回血的進程,什麽又重裝了新的衣架啊,買了新的墊子和瑜伽球啊,等等。祝安安看見了,雖然不知道要說點什麽,也幫不上忙,但總想著自己也應該做點什麽。她沒有工作過,除了直播,也很少和人交流,並不太了解別人的工作和生活都是怎樣的,但自從和她們幾個聯係上之後,每天看許珍貴饒有興致地折騰著,看視頻裏女孩們熱鬧歡樂的樣子,就覺得既羨慕又好奇。

“我能幫點什麽嗎?”她在群裏問。

“不用不用不用。”許珍貴急忙回,“你等我們收拾完了再來玩哈,最近課少,店裏亂,好多東西要重新買。”

偶然間她媽看到她總是在自己房間櫃子裏翻找什麽,問她她也沒說。

其實什麽都找不出來了。有關她十八歲以前的大部分回憶,早就被她扔掉了,不會再出現在房間的任何一個角落,爸媽也小心翼翼地從不再提起。

那天女孩們聊到深夜,聊了好多祝安安小時候的事。許珍貴講起她的鞋跟卡在講台縫裏拔不出來,鄭家悅講起小學的時候她表演的節目。兩個人說到興起,樂得喘不過氣,她聽起來卻隻覺得陌生,仿佛她們口中的那個閃閃發光、驕傲跋扈又討厭的人,跟自己沒有半點關係。

“看寧寧穿著你的裙子,就像看到了小時候的你一樣。”她們說。

寧寧和她相反,幾乎不穿裙子,從小到大被爸媽打扮得樸素簡單。也不會跳舞,上幼兒園的時候老師就說她協調性不好,也不愛出風頭,一個班裏待了兩年都還有老師記不住她的名字,和祝安安簡直是兩個極端。

“姐,你還有小時候的裙子嗎?我能穿嗎?”回家後祝寧寧問她。

“……姐給你買新的。”祝安安說。

“不了吧,你的裙子就挺好看。”祝寧寧說,“媽不怎麽給我買裙子,每次去逛街買衣服,她給我買的都是運動服。”

“運動服也挺好看,小孩兒穿運動服挺好的,你現在經常鍛煉長身體,運動服更好。”祝安安說。

話是這麽說,不過等周末她爸加班,她媽送寧寧去體能課的時候,她還是進了父母房間,想看看她媽衣櫃裏是不是還有漏網的裙子。很早之前她成天發脾氣扔東西的時候,她媽有一次偷偷藏了她扔掉的東西在自己屋裏,被她發現了,大哭大鬧,她媽怕她生氣,就當著她麵給扔了。現在她漫無目的地翻,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翻出點什麽來,還是不希望翻出點什麽來。

倒騰了半天,搬出了幾疊壓扁的舊被子和多年不用的行李箱,在衣櫃最角落的一個看不出顏色的袋子裏,她終於找到了。一瞬間她既好氣又好笑,當年她鬧得那麽天翻地覆,她媽還是沒舍得扔掉這些她小時候的東西,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偷偷撿回來藏在這裏的。

隻是很少的一部分東西,無非是幾條裙子、幾個獎杯、幾本相冊,還有幾盒錄像帶。她還記得小時候她爸去上海出差,帶回來一個進口牌子的攝像機,同學全都沒見過,錄視頻還能在錄放機裏播放。每逢她過生日,或者逢年過節,她爸就會拿來拍著玩,具體拍過什麽也不記得了。錄像帶看起來舊得不像樣,錄放機也不知道哪兒去了。

“媽,我小時候咱家那個錄放機還能用嗎?”

晚飯桌上,祝安安平靜地問。爸媽嚇了一跳,沒摸清她的心情,互相使眼色使半天,不知道怎麽回答她。祝寧寧不解地問:“錄放機是什麽?”

“……錄放機早在好幾年前就壞掉了,賣廢品了。找出的老舊錄像帶,上麵的字糊了,也不知道當年拍了什麽,挺可惜的。”晚上在直播的閑聊裏,祝安安隨口說道,“現在這麽多人隨手用手機就能拍拍生日vlog、過節vlog、宅家vlog,突然想到,我二十年前就那麽新潮了,那時候我的同齡人哪有爸媽能給拍生日vlog的?能留一張紀念照片就不錯了,像素還低得看不清……”

她低下頭輕輕笑:“我其實從小就過得挺快樂,我挺幸運的。”

她一邊講話,一邊看著直播的留言。有人寫道:“你可以去找那種老式的維修店,現在也有人收藏古董錄放機,看看能不能放你的錄像帶。說不定還能轉錄,多有價值的回憶,應該留下來。”

“真的嗎?”她讀道,“我們這個小破地方,不知道有沒有,我找找看。”

下播後她在群裏問,許珍貴和鄭家悅也幫她在網上搜了一下,還真找到有類似的地方,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還在營業,她決定白天自己去挨個兒碰碰運氣。

一個人坐著輪椅出門,還要去沿街的店裏麵跟陌生人說話,這對她來說是很久以來想都沒敢想過的事。她以為下半輩子自己都不可能出門了。

“你跟爸媽說咱倆一起去。”她跟祝寧寧說。

“但是我要去同學家寫作業啊。”祝寧寧疑惑道。

“對啊,你就說咱倆一起出去,然後你去同學家就好了。”祝安安說。

“那不行。”祝寧寧盯住姐姐,“那天媽都說了,說你一個人出去玩不安全。”

“……媽沒說過。她說的是我帶你出去玩太晚回來不安全,你聽錯了。”祝安安無奈道,“我這麽大年紀的人了,你都能自己去同學家了,我有什麽不能的?”

“那你去哪兒啊?”祝寧寧又問。

“就去那個跳舞的姐姐那兒。”祝安安說。

“……那好吧。”

祝寧寧陪她一起出了家門,像個小大人一樣叮囑她,前麵哪個路口右拐,哪個路口沒有紅綠燈。

“我隻是坐輪椅,我又不是傻。”祝安安無奈地說。

祝寧寧去同學家了,沒了家人當保鏢,她一個人默默地前行,心裏有一種既緊張又興奮的情緒在迅速蔓延。

“想當初,我也是可以一個人偷偷坐火車去北京考試的人呀!”她在心裏給自己悄悄打氣。

獨自出行比她想象的容易很多。穿過路口的時候,有陌生人走在她旁邊示意從斜側裏騎出來的電動車慢行;每進一個門,隻要周圍有人,也幾乎都會過來幫她開個門。不過獨自出行也比她想象的困難很多。有的人行道她上不去,沒有緩衝坡隻有坎兒,她隻能在機動車道上走了好遠,還好那條路車不多。有的老街年久失修凹凸不平,輪椅走起來磕磕絆絆,明明是很平的地磚,走著走著竟然直接走到盲道上去了,幾分鍾就累得她滿頭大汗。

手機記下來的幾個地點,她一個一個問過去,最後還真的有家維修店的老板說他有機器能放。“你這帶子可有年頭了,”老板說,“找了一圈吧?我可能還真有個老古董能給你放出來。”

幾盤帶子因為時間太久,損毀得很厲害,大多播放不了了。老板一盤一盤試,一邊試一邊跟她閑嘮嗑。

“你這咋搞的?”老板隨口問,“年輕人啊,就是不愛惜自己的胳膊腿兒,又去玩啥極限運動了?我外甥過年的時候滑雪摔了,到現在還沒告別雙拐呢!”

“……”祝安安想了想,笑笑說,“……跳舞跳的。”

“這樣啊。”老板又打量她一眼,“傷筋動骨一百天,可不能亂動啊,恢複好了再跳舞去。”

“嗯。”

最後隻有一盤能勉強正常播放。聽見機器沙沙響,祝安安迫不及待地探頭過去,想看看這唯一能夠修複的帶子錄的是什麽。

可能是過生日吃蛋糕的記錄,或者是第一天上幼兒園哇哇哭什麽的。她想,心裏不免覺得好笑。

但等到畫麵出來的時候,她還是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一日vlog”,好多博主都拍,就是記錄下平凡的一天的生活。隻不過,這是二十年前的“一日vlog”,是她還在讀小學的時候錄的,那天是周末,她要去少年宮參加一個舞蹈比賽。她依稀記得周末應該是有補課班要去的,她為了參加比賽缺了課,她媽不太高興,一大早給她梳頭的時候臉上頗有慍色。

“來看一下我們寶貝今天的打扮。今天梳個什麽頭呢?”這是掌鏡的她爸的聲音。

“還能梳什麽頭?”她媽一邊在她頭上鼓搗一邊不滿地瞪了鏡頭一眼,“你姑娘自己要求的。”

鏡頭又轉到**攤開的小裙子上。

“這是我們寶貝今天要穿的裙子。多漂亮的紅裙子,還帶亮片的,一閃一閃的。”

“我們寶貝今天要跳一個什麽舞呢?”

二十年前的錄像一直閃和卡頓,鏡頭裏她爸說她穿的是紅裙子,但畫麵偏色太嚴重,看起來是一個紫不紫粉不粉的顏色。她還要在外麵套上外套和褲子,這樣等到了地方直接一脫就可以上台。因為是自己比賽,所以妝也是她媽給化的,為了在台上燈光下顯得不吃妝,都化得眼睛臉蛋大紅大紫的。

她在台上表演,她媽在下麵拿著衣服,她爸給她拍照錄像。站得不夠近,加上像素太低,畫麵裏看上去就是一個在燈光下轉圈的小小人影,什麽都看不清楚,音樂聲混在旁邊人的喧嘩中也聽不真切。

“……轉錄嗎?轉錄要花錢的,你要是不用刻盤的話,就網盤轉存,也便宜點。”老板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晚上直播的時候,祝安安看到有留言還記得問她找沒找到能播錄像帶的地方,說:“找到啦。有一盤帶子還能放出來,我轉錄啦。”

“放上來看看呀。”

“我也想看看。”

“肯定是回憶殺。”

“這都能恢複也太牛了。”

“要是我,都沒有啥可恢複的,小時候哪拍過視頻啊,我上高中才有自己的手機。”

“好羨慕,我小時候一張照片都沒有,都不知道自己小時候長啥樣。”

“我上大學才有自己的手機可以自拍。”

“是幾歲拍的?”

“看看嘛。童年回憶殺。”

…………

看著大家聊了一會兒,祝安安就笑了笑,輕輕吸了一口氣,用平靜的語氣說:“那,你們想看,我就給你們放一下。畫麵太糊了,湊合看看。”

通過屏幕再次轉播的視頻更難辨認,隻有聲音和人影還相對清楚些,她一邊播放,一邊看著滾動的留言。

“媽呀,這座機拍攝的像素。”

“這麽糊都能看出來化的這個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黑眼圈。”

“我小時候也有這種裙子,亮亮的,可土了,當時覺得可漂亮。”

“好可愛啊,看不清楚跳的啥,但感覺跳得挺好,哈哈哈哈。”

“爸媽好愛她。”

“羨慕博主,我小時候根本都沒有聽說過還能學舞蹈的,上了大學才知道。”

“我家那邊連少年宮都沒有。”

“家裏條件肯定很好吧?二十多年前就有攝像機了。”

“博主現在還跳舞嗎?”

…………

“現在不跳了。”祝安安說,“能維持小時候的愛好的人,畢竟是少數吧。”

“我三十歲才愛上跳舞,現在四年了,還跳著。”一條留言說道。

視頻放完了,又閑聊了一會兒,祝安安就說:“我有一個朋友,她也是現在才找到自己的愛好,還把理想變成了現實。小時候我是班裏跳舞跳得最好、最耀眼的那一個,不過現在,隻有她在堅持她的夢想。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最要好的朋友,最近她遇到了一些困難,我的朋友們都在幫她,但我卻什麽忙都幫不上。”

又沉默了一小會兒,她說:“我給你們看看她跳的吧,我信息比較閉塞,還是因為她跳,我才了解到這個,看起來很有意思。”她一邊找出許珍貴她們的宣傳視頻播放,一邊說:“大家感興趣的話,如果是同城,可以去上體驗課。她們還會定期舉辦很多有趣的活動,都是有同樣愛好的女孩子,一起玩會很開心的。”

4

“你都有你姐姐的聯係方式了,為什麽不去找她啊?我要是你的話,我現在就去,一秒鍾都不能等了。”

餘多被許珍貴讓進屋來,局促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你隨便待,隨便坐,她們每個人來都很隨便的,就像在自己……就,怎麽待都行。”許珍貴一邊給她倒水,一邊說。

兩個人坐在窗邊的墊子上,餘多簡單說了些出來之後的經曆。

“……不敢去。”她還是局促地笑笑,“有點怕。”

許珍貴印象裏的餘多,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有趣的是,這個形容後來有時也會被許珍貴的朋友們用來形容她。當然許珍貴知道她和餘多不一樣,現在的餘多和十年前的餘多更不一樣。

“去吧,早一天見麵,就早一天團聚。”許珍貴說,“她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不要留遺憾。”

“你家人都還好嗎?”餘多問,“我本來以為,不可能再見到以前認識的任何一個人了,你們肯定都遠走高飛不會再回來了,沒想到,你們都還在。”

“怎麽可能不回來呢?這是我長大的地方啊。”許珍貴笑笑,“不過當年的老同學確實都失聯了,大部分在畢業以後就再沒見過,就算他們也留在這裏,街上打照麵都不一定能認得出來了。還好有鄭家悅,還有祝安安,她們還跟以前一樣,沒怎麽變。”

餘多聽她提起祝安安,沉默著沒說話。

“前幾天她還來我這裏玩呢,”許珍貴說,“她妹妹也來了。等下次有機會,我們可以一起聚。”

“……要不,我先走了。”餘多坐立難安,忍不住站起身,“你剛才……不是說你一會兒有事嗎?我,我先走了。”

許珍貴今天確實有事,沒排課。今天是她爸爸的忌日。本來她最近都在店裏沒回家,想提醒她媽來著,後來想想,她媽肯定不會忘,就沒說,一個人去了。離清明過去兩個多月,天已經開始熱了,她帶的鮮花,還沒走到碑前就開始發蔫。

她媽竟然已經先到了,清理掉了雜物,看她來了就說:“我看沒花,就知道你沒來,你買了我就不買了,省一點是一點。”

許珍貴點點頭,把花擺好,沒說話。

“這回又帶的啥?”她媽問。

上次清明來過之後,她就琢磨著這次過來給她爸帶點什麽。以前每年來,她都會帶個自己做的小物事,要麽是簡單的小花兒、小紙船,要麽是出去玩的時候在手工店做的陶藝,可能是從小受她爸的耳濡目染,她也喜歡做這些小玩意兒,手藝不太行,但當作每次來看望爸爸的紀念還是很滿意的。

剛上大學的第一年,許珍貴有個室友加入了學校的手工社團,回來一會兒織毛線一會兒做黏土,她看著就很羨慕,但她找的兼職幾乎占用了她所有的空餘時間,沒有閑心去玩那些。去報到之前她媽就跟她說了很多遍,讓她不要打工。“學生的主業就是學習,家裏不差你打工那兩個錢。不就是大學學費嗎?爸爸媽媽來操心,你不用管。”她沒聽,還是瞞著她媽找了兼職,周中做家教,周末發傳單。那時她爸不願意在家養病,仍然在為了賺錢四處奔走,她媽收入微薄,家裏仍然捉襟見肘,她做不到心安理得地窩在學校花錢。

從小在北方長大,她不習慣上海的氣候,入冬之後就生了凍瘡,在校門口發傳單的時候手套丟了,她為了早點發完,懶得去找,也不想再買,就忍著,被冷入骨髓的風浸了一天,晚上回來很長時間都緩不過來。實在受不了了,休息了一天,室友看她一直眼饞,就拉她去社團做手工。

那天她們做的是簡單的木工模型,學習了卯榫結構的原理,她覺得很有意思,小時候看爸爸給她做的小東西也是這麽做的。但她的手卻不聽使喚,又疼又癢,看室友靈巧麻利得很,就有點失去耐心。

室友安慰她說:“沒事的,你第一次來,多玩玩就好了。”指指遠處一個身影:“你看他,他是我們社團唯一一個男生,第一次跟我們一大幫女生一起織毛線的時候,被我們笑死了,現在什麽都會。”

那個男生是第一個做完模型的,沒做完的都圍上去看,許珍貴也湊過去羨慕了半天。等到大家都散開了,男生注意到了她的手,慷慨地拿出一副他自己織的手套,說,給你戴吧。

“不用,真不用。”許珍貴連忙說,“我就是手套丟了來不及買。”但她又覺得這樣拒絕不好意思,就又說:“要不,你教我一下怎麽織吧。”

其實她要是想學織毛線的話,回家問她媽就行了。不過這個男生後來成了她在大學裏交的第一個男朋友。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大學第一個寒假她回家過年,她爸媽看到了手套,有點意外。

“會織毛線的男孩可不多,手還挺巧的。”她媽拿著手套翻來覆去看了看,又看了看她的手。

“我戴有點大了。”許珍貴說,“但是心意在嘛。”

“閨女,你不會因為他會織手套就喜歡他吧?”她媽不動聲色地問。

“不能嗎?”許珍貴奇道,“他會織手套哎,跟別的男生不一樣。那我應該因為什麽喜歡一個人啊?”

她爸在旁邊笑著搖了頭。她就坐過去撒嬌:“爸,你不是說我媽當年就沒看上你,你給她做了好多小玩意兒,她覺得你手又巧又心細,才對你有好感的?”

“那你爸也沒給我織手套啊。”她媽笑,“我也不是因為這個才嫁給他。”

看她爸沒發表意見,她就問:“爸,那你覺得我應該因為什麽喜歡一個人。”

“都說是你喜歡的了,問我意見幹啥,又不是我喜歡。”她爸故意逗她。

“我認真的!”她嚴肅起來。

她爸看她一本正經,就也嚴肅起來,說:“閨女,你現在想不明白,因為什麽喜歡一個人都行。但是爸覺得,你還是要找一個能給你安全感的好孩子。以後你要長大了,要自己成家了,要有個保護你的人。”

“所以為什麽喜歡不重要,被保護才重要?”她反問,“可是你們把我保護得很好。我不需要被保護。”

“爸爸媽媽總有一天保護不了你。”她爸笑著說。

“我們好好地保護你到現在,不是為了讓你因為一點點好就跟人家走了。是為了讓你擦亮眼睛,好好地找一個以後繼續保護你的人。”她媽也說。

雖然那時的許珍貴自己也沒搞明白到底因為什麽會喜歡上一個人,但她總覺得爸媽的觀點好像也不對,具體哪裏不對,她也沒想明白。不對也正常,他們隻是她的爸爸媽媽,又不是無所不能手眼通天,就算是為她好,也沒有辦法替她決定以後找一個什麽樣的人在一起。

放完寒假回上海之前,她媽拿出一副新織好的手套給她。她戴上,果然大小更合適。

“我閨女啊,還是得家裏寵著。”她媽雲淡風輕地說,“讓別人勾一副手套就帶走了怎麽行?”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鼻子酸了。

那年春節她爸借錢跟人做生意,也不太順利,過完年就忙忙叨叨出了門,她開學回上海之前也沒再見上麵。她總給她爸發短信,告訴他注意身體,別再累出病來。她爸雖然總在外麵忙,但是看到了就會第一時間回複她,也總是說知道知道,爸爸心裏有數,謝謝大閨女關心,缺錢就跟爸爸說。

做兼職攢下來的一點錢,她想著充作下個學期的生活費,這樣能少問家裏要點。大一結束的暑假,前男友得了三等獎學金,說這是他人生中賺的第一筆錢,想跟她一起出去玩,本來她不想去的,他說,第一筆錢很有意義,第一次旅行一定要和喜歡的人一起。她被說服了,兩個人興衝衝地做了很多攻略,最後決定去蘇州。到的當天晚上,兩個人正要睡覺,許珍貴的手機忽然響了,沒在她手邊,男友看了一眼說是聯通,就給按掉了。

第二天早上她起來才看到,他不僅按掉了電話,還關了機,她媽昨晚打了幾十個電話都打不通。她爸跟生意上的朋友喝酒喝多了,送到醫院已經是重度酒精中毒,現在還在ICU搶救。

“你給我關的機?”

“我沒有,你自己手機沒電了。”

“打開還有50%的電,你告訴我它怎麽自己關機的?”

“……”

“這電話是我媽打來的,你告訴我這是聯通?聯通晚上十點鍾給我打電話?”

“……”

“你直說吧,給我關機是不是為了不耽誤你上床?”

男友也沒想到她質問得這麽直接,一時竟然語塞。

她甩了他一個耳光就走,買最近的票往家趕。腦子裏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就是她爸一定要撐過去。

輾轉到家已經是當天晚上,她沒能見上她爸最後一麵。

那幾天她們母女倆不知道是怎麽過來的。她跟在她媽身後,渾渾噩噩地陪著弄各種手續,腳像踩在棉花上,見到的、聽到的都不太真切,滿腦子不是悲傷和痛苦,全是難以置信。她以為高三那年就是全家最難的時候了,已經過去了,再沒有什麽大災大難了,爸爸怎麽都不可能這麽突然地離開。

她手機裏還是一天前他回複的日常短信,告訴她出門注意安全。她跟室友說,自己要跟男朋友出去玩,還告訴爸媽了,室友都驚掉下巴:“這你都敢告訴爸媽?”

“為什麽不敢?他們又不是不同意。”她特別自豪地說,“我的爸媽是最開明、最懂我的爸媽。”

當然也不是沒有爭吵的時候,她知道她發短信讓她爸少喝酒,她爸根本不聽。前兩天她還在說他,她知道她媽希望他別出去跟人倒騰生意了,希望他留在家裏,就算賺不到錢,一家人過窮日子也安心,為此她媽跟她爸吵過幾次架,甚至在這次他出門前他們還在吵。一切沒有說完的話,沒有解決的矛盾,沒有回應的問題,都沒有任何征兆地戛然而止了。

她想起那年爸媽突然告訴她要搬家的晚上,她在那扇窗前坐了那麽久,直到爸爸來跟她說,雖然咱們搬走了,但是隻要爸爸媽媽和你在一起,哪裏都是家。她以為就算家沒有了,爸爸媽媽還會跟她在一起很多很多年,等她工作、賺錢,給他們養老。

她媽說,爸爸從昨晚進ICU到離世,神誌一直都沒有清醒過,什麽話都沒能留下來。如果她媽第一個電話她就能接到,她昨晚就立刻趕回去,雖然她爸還在搶救,但說不定還能見上最後一麵。如果她在他耳朵邊跟他說話,說不定他還能聽到,可是沒有如果了。

再回到學校已是假期結束,收拾宿舍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副夾在冬天厚衣服裏的尺寸不合適的手套,眼都沒眨就扔進了垃圾桶。轉天在校園裏再見到前男友的時候,他已經跟另一個女生出雙入對了,看起來挺和諧,也挺快樂。

她媽到後來也不太清楚她跟這個男友分手的具體原因,她也沒解釋,隻是說:“我發現我突然就不喜歡他了,這也很正常,對吧?咱們家人個個都心靈手巧,我憑什麽要被別人勾一副手套就帶走。我這個人呢,被你跟我爸寵壞了,任性。今天會因為一副手套喜歡這個,明天就會因為別的就不喜歡了。你問我為什麽,我也不知道。”

爸爸雖然走了,但她還是有很多的話想跟他說,一年比一年多。可她走得遠了,時間長了,想說的話有時候過了那個勁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就隻能像小時候那樣,花上很多毫無意義的時間做一個毫無意義的小玩意兒,等來看爸爸的時候帶給他。

回來開了店之後,這幾個月的時間,她在閑下來的時候跟著網上的教程學紮毛氈,做了一個她店鋪的logo的小模型,帶來給她爸看。“清明的時候我跟他嘮了,怕他聽不懂我現在在幹啥,就帶了這個來。”她舉在手裏,跟她媽說,“這樣他就能懂了。你看,這個吊環上的小人兒像不像我?”

“像,但是有點胖,你哪有這麽胖?”

“……圓的好紮一點。”

她把小玩意兒擺在花旁邊:“好看吧?你看我是不是心靈手巧。”

“嗯。”

又待了一會兒,母女倆往墓園出口走,沒走出多遠,看到在幾排墓碑之外,有一個孤零零的、有些熟悉的身影。

許珍貴辨認了許久,才猶豫著開口:“嚴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