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觀測記錄, 委托所需祓除的咒靈還不到特級,是一級咒術師能夠解決的程度。正常情況理論如此,但是這個委托已經失敗了三次。三名一級咒術師與派去調查的兩名情報人員全都逾期未歸失去聯絡, 現在五條悟外派執行中, 夏油傑, 可以拜托你嗎。”
聽夜蛾老師說,五條悟正在執行的任務連高層都深感苦手, 不如說領悟反轉術式後那家夥徹底奔跑起來, 主動招攬記錄在冊的高危任務, 心無旁騖追尋更上層的力量。
像這種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委托, 也隻能拜托夏油傑了。
高專的車在山腳下熄火, 夏油傑下車想要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咒靈微腐的氣息與隱晦惡臭湧入口鼻,他皺眉揉了揉鼻子, 向正在修理引擎的後勤人員道:“車子沒辦法開上山路,你留在這裏, 傍晚如果我還沒回來即刻返回高專。”
一個人的任務有些無聊,山路萬籟俱寂, 偶爾會有幾隻猴子從枝幹後悄悄冒頭,溜圓而茫然的眼睛在黑暗裏注視他。
夏油傑停下腳步, 猛然轉向山林,作猙獰惡獸狀向猴子們“吼!”。
林葉嘩啦啦急響, 那些猴子嚇得“吱吱吱”亂叫,滿樹幹東躲西藏, 醜陋的紅屁股在夏油傑眼前晃來晃去。
是真的無聊,夏油傑聳拉肩膀,繼續往山林深處走去。
村莊鑲嵌在群山犄角, 人類足跡倔強侵入自然深處,卻還要怪大自然妨礙了他們的日常生活。幾個農人坐在村頭拉家常,其中一人注意到夏油傑的著裝,指著他嘰裏呱啦說了一通。
地方口音濃重,夏油傑勉強聽出幾句。
“快看,一樣的衣服。”
“……又來了……到底行不行……”
“去通知村長。”
說話人離開半晌,約摸五六分鍾後引著一名老人回來,那老人穿得最為齊整體麵,用五條悟的話來說,臉像擠成一堆的爛橘子。
“你是這次派來的咒術師吧,我是村子的村長。”村長連最基本的客套也欠奉,開門見山道:“那隻妖怪一般會在黃昏時出現,每隔一天就會來村子裏抓人。你來的正是時候。”村長看了一眼天色,渾濁雙目顯出一點光亮,就像幹屍的眼眶燃起兩團鬼火,笑道:“再過兩三個小時,它就會來了。你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夏油傑問道:“之前派來的咒術師呢?”
村長道:“死了,被吃掉了。所以我才問你,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這兩句話連在一起,聽得莫名不舒服。也許是看出夏油傑臉色不虞,村長笑道:“我的意思是,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凡經過之處,村民全都放下手頭活計一個個探出頭來,雖然他們也沒幹什麽正事,莊稼全都荒蕪著,也不見哪家有養殖畜牧,平生最大的毅力全用在等死這件事上。
黑漆漆的窗口後,房屋長廊下,樹木後方,一個個腦袋向夏油傑探望,他們的眼睛反著一種怪異綠光,餓極了的野獸才會擁有這種眼神。要不是確認他們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夏油傑也許會教一教他們做人的道理。
壓下不耐,夏油傑強調道:“不用麻煩,隻是幾秒鍾的事情,解決完立刻就走。”
“來,請吧。”村長從廚娘手裏接過木盤,將那盤子推向夏油傑,作出請的手勢,道:“如果您也被吃掉,我們就麻煩了。”
盤子裏的肉隻進行了簡單烹飪,淌在盤子裏的肉汁看起來黏膩暗沉。村長的手懸在盤子上側,暗色泥灰填滿掌心紋理,他的手與盤中肉紋理相似,夏油傑倒足了胃口,猶豫半晌拾起盤子。
就在他用筷子撚起肉的那一刻,餘光瞥見村長浮現怪異笑容。純粹的負麵情緒撲麵而來,夏油傑泛起一陣惡寒。肉聞起來很香,香得他差點吐出來。
肉重新放回盤子,夏油傑將盤子推回去,冷聲道:“剛想起來,我信教,吃素。”
村長愣了一瞬,忙道:“那我給您倒杯水吧,或者再炒兩個素菜也行。”
夏油傑笑道:“為什麽一定要我吃你們的東西,怎麽,怕我身上沒幾兩肉,撐不起咒靈的胃?”
“怎麽會。”村莊神色迷戀,向夏油傑直白表現他的憧憬:“我能感受到,您比之前來的任何一個咒術師都強大。您的血肉蘊含無比強橫的力量,它不會是您的對手。”
不管村長如何吹彩虹屁,夏油傑油鹽不進。村長勉強不得他隻好作罷,兩人在長廊下枯坐,日頭一點點西沉,夏油傑受不了村長身上那股黴味,尋了個觀察地形的借口強行脫身。村子不大,十分鍾左右就能走一個來回。村子最北端有一間奇怪的石屋,石屋鄰近森林,在木質建築群落裏格外突出。
堆砌的石頭很新,表麵比村長的手還要幹淨。夏油傑繞著石屋走了一圈,他走到石屋背麵時身後林葉微動,招搖枝幹在地麵投下斑駁碎影。
是風。
然而,風中隱隱飄來血腥味。前麵傳來沉重腳步,伴隨粗粗的喘息。夏油傑藏住氣息,矮身隱匿在石屋後方。
“這些腦髓,爛了……”
“先喂飽……打開籠子……咒術師腦髓,它吃。”
“它吃飽,剩下的……我們吃……”
咒術師這個詞他們說得不熟練,於是咬字緩慢而清晰。夏油傑生出荒謬的猜測,他背貼牆壁探出頭去。兩個村人一前一後,前麵那人正躬身開門,後麵那人手裏捧著紅漆小碟,腐爛的粉一點點攤開,正是拌著腦髓的腦花。
這是誰的腦髓……
是,咒術師的?
天方夜譚。
更天方夜譚的是,在門打開的刹那,低啞獸鳴泄出,伴隨叮鈴哐啷的鎖鏈聲響。
石屋裏鎖著一隻咒靈,從溢散的咒力看,隻不過是初具簡單思維的準一級。
我到底是來祓除什麽的?
腐朽的村莊一點點扭曲,深海漩渦一般吸住夏油傑的思維,身體僵硬地執行命令悄悄跟在兩名村人身後。那兩人轉至無人角落,分吃了碟子裏剩下的一點肉汁。與夏油傑的惡心痛苦相反,那兩人臉上浮現一種迷戀、狂喜,仿佛口中所食是傳說中能賜人長生不老的人魚肉。
兩人走了,夏油傑還留在原地。
村莊隱隱散發的腐爛氣味落到實處,他蹲在田埂邊,望著荒蕪田地開始思考,這些村民平常到底在吃什麽。
口袋裏還有一根煙,早上夜蛾老師檢查違禁品,硝子放在他這裏保管。
謝了,硝子。
夏油傑不喜歡抽煙,但更不喜歡這股腐味,他點燃一根,抽了一口便夾在指尖,茫然地看著煙蒂一點點腐蝕潔白煙卷,微火燒過的部分化作飛灰。
夕陽在飛灰中降臨,警鍾敲響,村人們忙作一團。是的,不是慌作一團,是忙作一團。敲鑼打鼓的,扛著鋤頭的,還有人抬著兩卷草席。夏油傑望向那兩卷草席,村長的身影擋住他的視線,老人指著村北,驚惶道:“咒術師大人,咒靈,咒靈出來了!”
果然是從北麵出來嗎。夏油傑彈掉煙灰,潔白煙卷陷進泥梗,僅剩的一點微弱火光在他鞋底湮滅。
夏油傑說幾秒鍾,還低估他自己了。事實上隻是一瞬間,初具神智的準一級咒靈剛張開血盆大口,下一秒就化作了球。
比無聊更糟心的,是無聊到惡心。
按照正論,接下來該調伏了,然後將一切如實上報,交由咒術界來評估。
也許是倒了太多次胃口,夏油傑捏著嶄新的咒力球,無法說服自己張開嘴——我到底為什麽要為了惡心的人吃惡心的東西。
喉頭滾動一下,夏油傑默默深呼吸兩口,咒靈球一點點移向嘴巴。就在這時,上方突然傳來破空聲,夏油傑抬頭,隻見一個人影高空墜落,他下意識伸出手臂接住天外來客。
看清墜落之人長相時,夏油傑愣了兩秒。
第一秒,他想,五條悟真的很會畫小男孩。
第二秒,他想,為什麽別人的主角落到了我懷裏?
第三秒,夏油傑還來不及想冒出任何想法,懷裏的人突然仰起頭,鼻尖微動,閉著眼睛呢喃道:“咒力……宿儺!?”
眼睛都沒張開,男孩精準握住他的手腕,以撼人的氣魄毫不猶豫吞下咒力球,動作快到不給夏油傑一點反應時間。
夏油傑驚了,狐狸眼瞪大,搖著少年肩膀:“喂,就算是主角也不能亂吃東西,吐出來!”
晚了,少年麵色突然蒼白,捂住肚子浮現痛苦之色,他呼吸緊促漸漸喘不上氣,鮮血從嘴角溢出,轉瞬染了夏油傑滿手。
“毒!?”夏油傑這下真的慌了,他的一切挽救都是徒勞,懷裏人的身體漸漸冰冷,就像天內理子一樣,以他的能力根本無法挽回。
“你們給咒靈下了毒!”
直視夏油傑充血雙目的村人倒退數步,隻有村長巍然不動。
沾滿腥氣的風卷過村莊,地上的草席被風吹開,裏麵卷的屍體正是偷偷分吃腦髓的兩名村人。
夏油傑心念電轉,村長的異常舉止一一閃過眼前。
“不對,你們不是給咒靈下毒……一級咒術師不可能無法戰勝準一級咒靈,你們給前來祓除咒靈的咒術師下毒。你們從一開始,目標就是咒術師!”
所謂的殷勤好客隻是別有用心,他們準備的飯食都加了慢性毒藥。咒靈食用過沾毒腦髓,毒素在它體內日漸沉積成劇毒。
“知道了又如何。”村長拄著拐杖,道:“你能拿我們怎麽辦?咒術師不能傷害普通人,那些咒術師曾經強調過這一點。”
夏油傑抱著冰冷的少年,額發垂落擋住了神情,他沉聲道:“為什麽要對咒術師下手。”
“你們的肉質異於常人,是能長生不老……”
“噗”
蒼老頭顱離開脖頸,老人神情微愣,嘴巴還保持張開,喉嚨的震動傳遞不到舌頭了。
整個村莊驚聲尖叫,猴子們扭動四肢躲避那顆揚血的頭顱。
巨大咒靈長臂支在夏油傑身側,另一隻手臂高高揚起,攥住村長身體的五指收攏。
骨骼碎裂聲淹沒在尖叫中,一捧血肉半空炸開,血色雨點嘩啦啦淋落。
我應該殺嗎?
特級咒靈迷惑地歪了歪腦袋,五指鬆開,扭曲的殘軀啪嗒一下,摔成一灘爛泥。
……我不應該殺嗎。
咒靈跟隨主人的心意,迷惑之色漸消,銅鈴大的眼眸俯視亂竄螞蟻,向這些奔逃的無頭蒼蠅高抬利爪。
突然,夏油傑胸口衣襟一緊,懷裏的少年微微仰頭,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焦糖色的眼眸,像是剛剛拆開包裝紙的咖啡糖,幹幹淨淨倒映他染血的身影。
少年眨了眨眼睛,視線茫然地掃了一圈,最終定在夏油傑身上。
“你在……殺人嗎?”
很簡單的反問句,一下子打翻掀在頭頂的天平,冷水澆了夏油傑一個激靈。
“你沒事?”
悠仁捂住肚子,綿長的咕嚕聲從指縫漏出,他尷尬道:“快餓扁了,算有事嗎。”
他說完,就見麵前的長發男人露出比哭還難受的笑容,緩緩放下僵在半空的手,他身後那隻特級咒靈也跟著他一起,慢慢放下利爪。
在少年睜開眼睛那一刻,夏油傑確信他終於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突然生出幾分惡趣味,將困擾的問題拋給少年,道:“這些人殘忍地奪去了咒術師的生命,你認為他們該殺嗎。”
少年從天而降,根本不清楚這片土地發生了什麽,夏油傑心中早有計較,原本隻是隨口一問,少年卻似乎看出一點端倪,用雙手握住他的右手腕——高高揚起差點下了屠殺指令的右手。
失而複得的溫熱體溫在兩人相貼的肌膚間蔓延。
少年仰望他的臉色,像用心揣摩人類心思的小動物。
“我認為,這不應該是由你一個人麵對的問題。執行正義的法庭,法官也無法一人達成裁決。我們好像走得太遠了,要不要先回大家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