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皮尤河橋南狙擊陣地,林承煕這邊安排弟兄們吃飯休息,那邊又到橋北增調過來一個騎兵連,稍帶補充了彈藥,他估摸著第二次來的鬼子數量少不了。兩個騎兵連加上段劍鋒的尖刀連,靜靜地埋伏在橋南狙擊工事裏,鬼子隻要敢冒進,一準兒讓他們喝一壺。

晚飯嶽昆侖多吃了一個罐頭,洋人的玩意吃慣了也就沒當初感覺那麽難吃了。緬甸三月天的夜晚還是有點寒,陣地上不讓生火,嶽昆侖抱著步槍靠坐在壕溝裏,泥土裏陰濕的寒氣,順著脊梁骨往上爬。嶽昆侖裹裹衣裳,星星在墨藍的夜空上一眨一眨的,和家裏的天空一個樣。

“嘿——兄弟!”田永貴貓著腰走到嶽昆侖跟前,手上提紮幹稻草,也不知道從哪弄的。嶽昆侖瞟田永貴一眼,這兵油子一路上沒少給他下絆子,現在不知道又在唱哪出。

“戰壕裏潮氣大,坐久了得風濕。”田永貴把一紮稻草靠牆鋪了,推著嶽昆侖坐上去,自己挨著嶽昆侖坐下來,順手掏出一包紙煙。煙是從鬼子屍體上搜的。田永貴有洗劫鬼子的癖好,甭管活的死的,隻要落他手裏,身上的東西不會剩一樣。

“來一根。”田永貴塞根煙到嶽昆侖手裏,也不管他要不要。

“以前打獵的?”田永貴“嘶啦”一聲劃著根洋火點煙,腕上幾個手表閃閃發亮。

“嗯。”嶽昆侖把紙煙放到鼻底嗅,比爺爺的旱煙絲香,哪天要是能回家,要給爺爺帶紙煙。

“點上。”田永貴把半截燃著的洋火遞過來。

“不會。”

“不抽不賭,不如一條老牛牯。”田永貴一不留神說了句押韻的話,一時得意起來,咧著嘴衝嶽昆侖一樂,露出滿口黃牙,一雙細縫眼都笑沒了。嶽昆侖的唇角也扯出一絲笑容,他覺得這個老兵也不是那麽壞。

“你槍打得真他娘的準,有啥竅門?”前哨一戰下來,連裏都知道了嶽昆侖的名字。

“以前活物打得多,我也說不上什麽道道。”

“兄弟……害你被抓了丁……我……”田永貴一時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愧疚,看著夜色裏憧憧的森林呆了一會兒。

“沒啥。你也被抓的丁?”過了半晌嶽昆侖問一句。

“我自己投的軍。也不怕你笑話,保長找我幾次讓我當****,我怕死,沒應承。保長說:‘現在前線吃緊,三抽一改二抽一了,你全家就你一個,你看要不要去吃軍糧?’我知道保長是在哄我,那軍糧哪那麽好吃,都是拿命換來的。我說:‘我田家就剩我一個了,我得留著自個作種,你家那麽多人丁,咋不弄幾個吃軍糧?’保長說:‘你去不去!?’我說:‘不去!’保長咋呼我:‘你等著!’我說:‘你他娘的給我等著!’”田永貴停下抽口煙,望向天空的小眼睛亮亮的。

“後來呢?”嶽昆侖喜歡聽人講古。

“第二天保長就帶民丁來綁我,沒找著人,我早躲了。”

“躲哪了?”

“躲他小老婆的炕上去了——!”田永貴壓著嗓子嘎嘎地笑,嶽昆侖吃不準這話真的假的。

“說真的,保長那小老婆真他娘的嫩,滑不溜秋的,手往身子上摁上去,人都要化了。”田永貴咕咚咽下口唾沫,臉上泛起了紅光,“開始這小娘們還跟老子強,褲腰帶一解,身子就軟了。一輩子有那麽一次,死了也值!”田永貴賊著眼捅捅嶽昆侖,“還沒嚐過女人味吧?”

嶽昆侖低著頭不言語,他確實還沒碰過女人。

“可惜啊,這麽好一個女人,當了保長這老烏龜的偏房。她讓我帶她走,兵荒馬亂的,我能帶她上哪?我說等我上軍隊混出個樣來就回去娶她,用八抬大轎娶,老烏龜要敢囉唆,老子一槍崩了他!”田永貴又續上一根煙,“我扛了三年槍,已經是死過幾回的人了,連個士官都沒混上,也不知道有沒有命回去見她。”說完這句話,田永貴和嶽昆侖長久地沉默著,蟲子在雜草灌木裏啾啾地唱。

“會回去的,咱們都能回家。”嶽昆侖望著東方,夜色在臉上勾勒出硬直的線條。

“兄弟……謝了!”田永貴別過頭去,眼裏有晶亮的東西。

也就在這時候,南邊傳來隆隆的炮聲,大地微微顫抖,白天伏擊日軍搜索隊的陣地被炸得濃煙滾滾,天空被映得通紅。

“狗日的小鬼子,咱剛才要不撤回來,骨頭渣子都剩不下!”田永貴趴在戰壕上罵。

嶽昆侖在炮火轟鳴聲中慢慢地闔上了眼,倦意一陣陣襲來,明天估計又是一場惡戰。

嶽昆侖被迷迷瞪瞪地推醒時,天還沒有亮透,南麵傳來隆隆的機器聲。

“都頂上火!”段劍鋒手裏抱挺機槍,兩眼都是血絲,看樣子一宿沒睡好。

嶽昆侖一翻身趴上戰壕,公路南麵,一輛輛笨重的裝甲車在晨霧裏若隱若現,正朝大橋方向碾過來。

“老林你啥****摩托化騎兵團,連架平射炮都沒有!”段劍鋒一看來的是鐵家夥,這東西機槍打上去就是撓癢。

“是老子沒帶!”林承煕怕到時候橋炸了,平射炮弄不回去,團裏那些炮,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你就留著下崽吧!”段劍鋒一揮手,幾個兵開始捆集束手榴彈。

“先不忙,看下來了幾輛。”林承煕知道,****缺乏有效對付日軍裝甲車、坦克的重型武器,集束手榴彈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那都是用一名名戰士的血肉之軀去炸毀裝甲老虎。

四輛裝甲車排著縱隊在狙擊陣地前碾過,隔著百來米嶽昆侖也能感受到裝甲車噴出的熱氣和沉重的壓迫感。裝甲車後麵是日軍十來輛軍用卡車和三輪摩托,每輛卡車上都站滿荷槍實彈的鬼子,92式重機槍架在車頂,機頭大張。

“來的還真不少,至少一個大隊——!”段劍鋒壓著聲音衝林承煕喊。鬼子一個步兵大隊下轄四個步兵中隊和一個重機槍中隊,每個中隊的建製相當於****的一個連。頭天段劍鋒和林承煕是用兩個連隊殲滅了鬼子一個中隊的搜索隊,數量二比一,又是伏擊,穩贏;今天加上林承煕臨時抽調過來的騎兵連,也才三個連,三個連對鬼子配備有裝甲車的五個中隊,段劍鋒捏一把汗。

“先別讓弟兄們開火——!等鬼子四輛裝甲車都上橋,我炸死這幫狗日的!”林承煕衝後邊一招手,師直的工兵連長貓腰過來,手上拎著連著電氣導火索的起爆盒,導火索曲曲彎彎地從樹林裏連向橋墩。

“炸藥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都檢查八遍了。林團,你就瞧好吧!”工兵連長一臉興奮。

眼瞧著裝甲車就要上橋麵,戰士們都屏住了呼吸,心裏直念叨著:“上去!趕緊上去!”

離橋麵還有十來米遠,裝甲車緩緩地停下,後麵的車隊也跟著停下了。一個軍官模樣的鬼子嘰裏呱啦說了一通後,從卡車上跳下來百來名鬼子,跑到裝甲車前排成縱隊,軍官指揮刀一揮,百來名鬼子跑步過橋,四輛裝甲車拉遠距離跟著。林承煕心裏直打鼓,等四輛裝甲車全上橋麵的時候,前麵一隊鬼子肯定已經過了橋,要是提前引爆,裝甲車又炸不幹淨,到時候幾輛裝甲車往沒有破甲裝備的狙擊陣地衝鋒可不是鬧著玩的。

“林團,怎麽辦!?”工兵連長慌了神。

“涼拌!”段劍鋒幾步躥了過來,“放裝甲車全上橋再引爆!”

“那前麵的鬼子就過去啦!”工兵連長一腦門汗。

“過去又怎麽了?百來個鬼子他們還收拾不了!?”橋北就是林承煕騎兵團的主警戒陣地。

“就按老段說的辦。”林承煕拽過手搖電話叫通了橋北主陣地。

“老黃!沒炸橋前不準弟兄們開火!”橋北主陣地由騎兵團副團長黃行憲帶隊。

一隊鬼子一溜小跑過橋,翻毛皮鞋踏出雜亂的足音,四輛裝甲車跟在後頭依次駛上橋麵。

“引爆!”林承煕衝工兵連長一揮手,起爆盒上的鐵杆被被猛地拉起。“轟隆”一聲巨響,皮尤河大橋瞬間陷落,橋麵上的裝甲車和卡車跟紙糊的玩具一樣被掀起,轟然落入河中。

“打!”段劍鋒早已按捺不住。

一時槍聲大作,擁塞在橋南公路上的鬼子成了活靶,輕重火力在密集的人群中來回掃射,彈雨過處,殘肢碎肉飛舞,摩托和卡車轟然爆炸。鬼子軍官揮著指揮刀吱哇吼叫,士兵們嗷嗷叫著跳下了車,向公路兩側的森林裏逃竄。橋北也響起了密集的槍聲,是主警戒陣地在向已經過橋的百餘名鬼子開火。

伏在戰壕裏的嶽昆侖唇角緊繃,標尺照門套住了鬼子軍官的腦袋。穩定幹燥的手指一扣槍機,槍托微震,鬼子軍官的腦袋撲出一團東西,身子仰麵倒下,不相信的神情定格在他叫囂的包子臉上。他從開滿櫻花的富士山來到異國他鄉,滿載著帝國武士的榮譽和必勝的夢想,他並不畏懼死亡,戰死是向天皇效忠的榮光,他遺憾的是,沒有看見大日本帝國征服支那的那一天。他並不知道,永遠也不會有那麽一天,因為中國有著千萬和嶽昆侖一樣的男人。他們或許沉默,他們或許善良,一旦麵對侵略與欺辱,雄獅便被喚醒,他們是大漢的子孫,他們是無畏的戰士,他們胸膛裏奔湧著祖先勇猛剽悍的鐵血。這個偉大的民族,曾經用書本和知識教化了遣唐使,現在,這個泱泱大國一樣在給他們上課,書本換成了槍炮,禮樂換成了刺刀。

因為可視度不高,又是遭遇突襲狙擊,日軍一個大隊被打得暈頭轉向,到最後也沒摸清對手狙擊陣地的位置。日軍在公路上丟下百來具屍首,部分躥進了森林,部分開車掉頭潰逃。幾個弟兄殺紅了眼,衝出陣地往森林裏急追。幾個急奔的身影接近森林線邊緣,幾棵茂密的樹冠朝外噴出了火舌,幾個弟兄胸膛上一排槍眼突現,身子頹然倒地。鬼子把機槍架到了樹上進行阻擊。

“小鬼子——!我操你姥姥——!”段劍鋒抱著捷克機槍躍出了陣地,機槍噴出仇恨的火焰,子彈朝樹冠上傾瀉過去。幾名機槍手血也熱了,跟著段劍鋒衝到了森林邊緣,幾挺機槍一字排開,朝森林線上方作橫廣掃射,鬼子機槍手慘叫著摔向地麵。

戰鬥結束,三個狙擊的連隊,除了追進森林的幾個弟兄犧牲了,其餘的連掛彩的都沒有。林承煕一麵派一個連在森林線邊緣警戒,一麵開始組織清理戰場,看看能不能在鬼子身上找到情報。

嶽昆侖抱著步槍走到被他擊斃的鬼子軍官跟前,屍首兩眼圓瞪、嘴巴大張,好像不相信自己就這樣死了。

“動手啊,愣著幹啥?”田永貴在邊上搡下他。

“動啥手?”嶽昆侖沒聽明白。

“鬼子軍官被你這樣一個新兵蛋子打死了,還真是冤。咱連裏的規矩,鬼子是誰殺的,繳獲的戰利品歸誰。”田永貴邊說邊去脫屍首上的馬靴,他早就眼饞鬼子軍官的馬靴,東洋刀、佩槍、軍用皮包他沒好意思動,那是嶽昆侖的。

嶽昆侖拿起軍用皮包打開,飄出一張照片——一對穿著和服的夫婦站在一棵開滿櫻花的樹下,前邊靠著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嶽昆侖捏著照片對一眼屍首,照片上的男人就是被他打死的軍官。

嶽昆侖揀幾樣重要的東西拿了,正好段劍鋒走過來,他把幾樣東西遞了過去。段劍鋒摟著嶽昆侖膀子哈哈大笑,“小子,有你的!打完這場仗我請你喝酒。”上回的王八盒子叫林承煕訛了,這把正好補上,東洋刀留給黃景升。段劍鋒放開嶽昆侖,把軍用皮包裏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作戰地圖、日記……拿到一本冊子的時候段劍鋒停住了,冊子上用中文寫著《泰滇緬作戰手冊》。

被擊斃的軍官名機部一經,皮包內有日軍侵緬兵力配備等重要文件,從中獲悉當日來犯之敵為日軍第55師團第112聯隊一部,其最高指揮官為陸軍第15軍團司令官飯田貞二郎,證明中路通過仰曼公路直逼同古之敵為第55師團,向西路普羅美英軍進攻的為第33師團,而東路的第18師團尚在泰國景邁及毛淡棉間。時任遠征軍副司令兼第5軍軍長的杜聿明根據文件判斷——日軍企圖分三路向曼德勒進攻,同古當麵之敵不會超過兩個師團。遂決心以第5軍和英軍的四萬人,擊破當麵之敵,進而收複仰光。當時杜聿明已考慮日軍位於東路的第18師團有增援中路的可能,但並未料到日軍不久在仰光登陸第56師團。事實上日軍第15軍團下轄第18、33、55、56四個精銳師團,四個師團不僅在緬甸戰場傾巢出動,還外加一個第5飛行師團協助。當時蔣介石派往緬甸的遠征軍為——第5、第6、第66三個軍,共9個師,其中的第6、第66軍的戰鬥力遠不如第5軍,遠征軍的作戰計劃已遠超出本身的能力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