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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承煕派通信兵將繳獲的日軍文件緊急送往師部並請示師部命令,這邊讓段劍鋒的一個連和自己的兩個騎兵連抓緊渡過皮尤河。按以往和鬼子的作戰經驗,鬼子一準兒會對狙擊陣地進行報複性轟炸。三個連隊渡到北岸已經是下午,士兵們雖然疲憊不堪,但一張張臉上依舊興奮。
夥夫趕緊把熬好的土豆燉牛肉端上來,大鍋一揭開,熱氣騰騰的肉香直往鼻孔裏鑽。林承煕和段劍鋒剛端上碗,團參謀乘著摩托趕了過來,一張臉黑著。
“正好,一塊兒吃!”林承煕還沉浸在打勝仗的喜悅裏,等著參謀匯報戰況。橋北陣地是團主力在守,林承煕想對付百來個鬼子肯定是沒問題。
“咋了?打輸了?黃行憲呐?”林承煕嘴裏塞滿飯菜也不嚼了,參謀一直不說話。
“打贏了,打死鬼子98名。黃團副……不在了。”
“不在了……啥意思?去師指了?”林承煕瞪著參謀,參謀憋半天沒說出話來,眼淚在眼眶裏來回打轉。林承煕一丟碗,猛地把摩托兵從車上拽下來,油門一催到底,輪胎響起尖利的摩擦聲。段劍鋒看著摩托瘋狂地朝主警戒陣地衝去,微微歎一口氣。
軍直騎兵團副團長黃行憲僵硬地躺在一副擔架上,臉上是屍灰色,黏稠的血液圍著槍眼在胸膛上洇出一圈醬紅。
“老黃,跟我裝什麽死呐?”林承煕走上去碰碰黃行憲,黃行憲一動不動。
“老黃,別裝了,我都看見你笑了。”林承煕咧嘴著衝黃行憲笑,邊上的人都開始抹眼淚。他們知道團長和團副感情深,兩人一塊出生入死多少次,多少大仗惡戰都挺過來了,誰知道今天這麽個小規模殲滅戰,團副被子彈給找上了,換誰也接受不了。
“團長……團副已經……犧牲了……”參謀在邊上哽著嗓子說。
“扯淡!你們別想哄我。昆侖關戰役,團指被鬼子一個大隊給包了,我和老黃帶著警衛連打了一夜,愣是給突圍了!今天這麽個小戰,他就能死!?”林承煕一把抓住黃行憲的衣領子,“老黃!你他娘的給我起來!”屍體被林承煕劇烈地搖動著。
“團長——!你斃了我吧!”邊上黃行憲的衛兵咕咚跪倒在地,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鬼子往上遊逃……團副跑在弟兄們前頭追……我拽不住啊!”衛兵哭出了聲。
“我他娘的斃了你——!”林承煕一腳把人踩翻,手槍頂上了衛兵的腦袋。
“團長,你打死我吧,我不想活了——!”衛兵抱著林承煕的小腿號啕大哭。林承煕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鼻翼一張一合,太陽穴上青筋綻出。邊上所有人沉默,誰也不敢上去勸。
“你起來吧……”過了好一會兒,林承煕收起了槍。
“團長——!”衛兵抬起頭直直地望著林承煕。
“我不會殺自己的弟兄,我的弟兄隻會死在戰場上!”林承煕轉身朝河邊走去,一眶熱淚來回打轉,他不想被人看見。斜陽將林承煕踽踽的身影拖得很長。
段劍鋒找到林承煕的時候,林承煕還坐在河邊抽煙,腳底下一圈煙頭散落。
“來根煙。”林承煕望著河水消逝的方向,淡淡煙靄裏綠意蔥蘢。
段劍鋒遞過去一根,自己也點著一根,“咱們扛槍打戰的,掉頭隻當風吹帽,老黃隻是先走一步,咱倆早晚去陪他,沒啥想不開的。”
“他娘的,你啥時候成政治部的人了?”林承煕半罵半笑,段劍鋒舒坦了,指揮官的情緒會直接影響士氣,老林會罵娘,證明沒啥事了。
“師部命令下來了。”段劍鋒手裏捏著一張紙。
“說啥?”
“讓咱們放棄橋頭陣地,退守良赤道克。”良赤道克是個小村莊,位於坦塔賓村和鄂克春村南麵,是通往同古的必經之路。
“橋已經炸了,橋北陣地確實也起不到阻擊的作用。分頭去安排吧,天黑咱就撤。”林承煕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幾發炮彈突然落在河裏,河水裹著氣浪把林承煕和段劍鋒掀翻。
“操他姥姥!回防炮坑!”段劍鋒箍著林承煕趴在一個低窪處,重炮初速快,不像其他炮彈在空中飛行的時候會悠出哨音。
“啥——?你說啥!?”林承煕扯著脖子喊,耳膜嗡嗡作響,也不知道自己音量大小。日軍的後援部隊已經趕上,開始報複性的轟炸。
兩人東躥西跳地躲進警戒陣地防炮坑,這邊有人上來報告,騎兵團和一連都進了預先構築的防炮坑。林承煕和段劍鋒修築的是封閉式工事,用的木頭全部是橋邊堆積的鐵路枕木,木頭上邊又夯了幾尺厚的粘土,非常紮實。就算是這樣的工事,在鬼子重炮的轟擊下也岌岌可危,一顆顆重磅炸彈落在陣地上,一炸一個大坑,大地發出渾厚的顫音。幾個防炮坑被掀開,裏麵的士兵沒來得及感覺到痛疼,身體已經被撕成了碎片,圍護沙袋羽毛一樣飄向空中。防炮坑在縱橫交錯的交通壕裏作點狀分布,觀瞄員不時頂著炮火衝到地勢稍高的戰壕上觀察敵情。河麵上濃煙滾滾,被鬼子放了煙霧彈,煙霧裏依稀能看見鬼子已經撐到河心的竹排、木筏。
“鬼子還真他娘的愣,全團火力準備!”林承煕放下望遠鏡,抖下頭上的土。鬼子這時候完全不用在****有堅固工事的橋頭位置渡河,這邊反正沒橋了,在皮尤河哪一段渡河都比在這容易。
“小鬼子不是傻,是想一口氣吃掉咱。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好的牙口!”段劍鋒一轉身出了防炮坑,去集中迫擊炮。
日軍最後一顆炮彈幾乎貼著滿載士兵的木筏和竹排爆開,鬼子步兵已經快貼上北岸。鬼子的轟炸剛停,十幾個炮手扛著迫擊炮衝出了防炮坑。迫擊炮在陣地上一字排開,一發發炮彈劃著曲線罩向河麵上的鬼子,靠河岸一側的封閉式工事裏也噴出了密集的彈雨。河麵上頓時血肉橫飛,鬼子草垛子一樣栽進水裏,水麵上暈起大片大片的紅色。日軍並沒有退縮,一片片筏子撞開河麵上的屍體繼續往前衝。
嶽昆侖已經明顯感覺到子彈不夠用,才一會兒工夫,四個彈夾隻剩了一個。
“小鬼子!來吧——!”邊上在不停射擊的周簡瘋狂地嘶吼,熏得焦黑的臉上神情猙獰,他為曾經的膽怯羞愧,憤怒和仇恨在他心底爆開。
嶽昆侖正想問另一邊的弟兄要彈夾,南麵天空的雲層裏,傳來一陣沉悶的馬達聲。
“是鬼子的飛機——!”一個老兵發出怪異的嘶喊聲。
六架零式戰鬥機排著戰鬥隊形從雲層裏衝出,依次俯衝地撲向橋北陣地。馬達聲瞬間就逼到耳邊,嶽昆侖幾乎能看見玻璃罩後頭飛行員的冷笑,機翼兩側的機關炮噴出火焰,兩條彈道利刃一樣犁過迫擊炮陣地,迫擊炮和炮手被切成了幾段,鋼鐵混著斷肢內髒四處飛濺,暴露在火力下的迫擊炮陣地上一片淒厲的哀嚎聲。
段劍鋒紅了眼,扶著挺馬克沁重機槍衝空中的飛機來回掃射,彈道甩著曲線在飛機腹部濺出一溜火花。零式戰鬥機的機腹和油箱位置都裝了加厚鋼板,不是高射炮、機關炮這類的重型武器,對它的射擊基本不起什麽作用。鬼子飛行員好像知道****缺乏有效的製空武器,飛機幾乎是貼著陣地瘋狂掃射,迫擊炮陣地和部分重機槍火力點被摧毀。南岸的日軍趁****火力被壓製,更是瘋狂強渡,可****的士兵沒有一個往後縮的,硬頂著頭頂的炮火,子彈往河麵的鬼子狂瀉。這樣膠著了一陣,陣地慢慢被暮色籠罩,鬼子的飛機撤了,槍聲漸漸稀落,南岸的鬼子退了回去。
天色黑透,騎兵團和一連開始往良赤道克撤退,河岸僅留少數狙擊兵遲滯日軍前進。嶽昆侖請求留下,段劍鋒沒答理他,留下的兵十有是回不去的。
一連的人沒有步行,搭乘騎兵團的卡車往良赤道克轉移。公路兩側綿密的樹林像高低起伏的獸脊,飛快地往後躍去,嶽昆侖靠坐在車廂裏,抱著步槍望向南麵的天空。零星的炮火偶爾映亮南麵的夜空,然後是沉悶的爆音,就像雲層深處的雷聲。和鬼子兩天的激烈交火,鬼子死了很多人,連裏也死了一些弟兄,嶽昆侖從來沒見過如此密集的死亡,人還是恍恍惚惚回不過神來,感覺跟做夢一樣。
“老鄉,雲南人吧?”擠過來的弟兄身形精壯,硝煙熏黑的臉盤上掛著笑,好像剛揀回一條命一樣。
嶽昆侖猶豫了一下,他生活的那片大山位處滇黔邊境,說不準是哪省的,爺爺也是年輕時從北麵逃難到那的。
“嗯。”嶽昆侖不想過多解釋,反正都是中國人,也算老鄉。
“哈哈!俄們雲南兵也能出你這號神槍手。”雲南兵在他身邊擠出一個位置坐下,手用力地箍著嶽昆侖膀子。嶽昆侖笑一下。
“老鄉,還沒娶媳婦吧?等仗打完了,俄把媳婦的妹子許給你,你還別說,俄媳婦在我們那片就出了名的水靈,她妹子比她還俊!”雲南兵沉浸在還活著的喜悅裏,想起媳婦,手臂揮舞起來。
“你知道麽,俄剛出來的時候,俄媳婦已經懷上了,等打完仗回家,一準兒抱上個帶把的!”雲南兵興奮地抱著槍站起來,好像已經抱上了兒子。嶽昆侖抬頭望著手舞足蹈的雲南兵,緊繃的唇角慢慢鬆開,能當爹確實很好。就在這時候,響槍了。雲南兵兩邊的太陽穴突然激出兩股紅白相間的血水,腦袋被一粒子彈射穿,興奮喜悅的神情定格在他的臉上,隻是多了一絲驚愕。雲南兵身體仰麵傾倒,嶽昆侖瞬間拉栓、槍托上肩、扳機扣下。複仇的子彈循著槍聲方向射出,樹林裏傳出一聲慘叫。嶽昆侖沒有停手,槍栓連拉,五顆子彈射向同一個位置。卡車踩著尖利的刹車聲停下,幾個弟兄跳下車,舉著槍朝樹林裏衝去。“噠噠噠”一片樹冠裏噴出火舌,幾個弟兄的身形突然一頓,身體像被瞬間抽空一樣撲倒在地。
“小鬼子!我****祖宗——!”嶽昆侖暴怒了,步槍朝著樹冠扳機連扣,撞針發出幾聲清脆的撞擊,嶽昆侖忘記彈倉裏已經沒有子彈。沒等嶽昆侖奪過身邊弟兄的槍,一片槍聲響起,卡車上的弟兄集體朝著樹冠開火。樹枝被亂槍切斷,撲簌簌地往下落。
段劍鋒瞪著地上兩具鬼子的屍首,兩具屍首被亂槍打成了麵爛篩子。這些鬼子有的是到北岸後逃脫的,有的是在南岸被打散,小股聚集後從皮尤河上遊偷渡過來的。
“所有機槍上高射架!”段劍鋒咬碎了牙。
幾具弟兄的屍體排在地上,嶽昆侖揮著十字鎬一下一下地挖坑,有人要上去幫忙,被嶽昆侖推開。
“老鄉,安心去吧,你兒子還會給你生個孫子,他們不會像咱一樣打仗了。”嶽昆侖合上雲南兵的雙眼,把幾具屍體扛進了土坑。一連的弟兄在夜色中沉默地看著。
部隊繼續後撤時,搜索隊的重機槍一律安上高射架,朝路兩側的樹林作橫廣掃射,不時有鬼子的機槍手、狙擊手慘叫著從樹上摔下。按師部的命令,一連和工兵連在皮尤河至良赤道克村的路上設第一道埋伏,以騎兵團和平射炮連在良赤道克村前設第二道埋伏。就在段劍鋒、林承煕連夜構築兩道阻擊陣地的同時,日軍一個大隊從皮尤河上遊悄然渡至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