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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盤繞曲折,嶽昆侖推著大炮,舔下焦幹的嘴唇,目光越過前麵壯丁的肩膀,看那連綿不絕的部隊走成一條長蛇。隊伍最前麵是騎兵,後麵是裝滿士兵的卡車,再後麵是步兵和輜重,輜重有的用卡車拉,有的用騾馬拖,嶽昆侖所在的壯丁隊伍就走在騾馬和輜重的一側。所有壯丁都用麻繩捆了,百來人一串,槍押著跟隨大部隊往西走,白天走路拖炮,晚上圍成一圈睡覺。路上壯丁隻喝稀粥,一天兩頓,一人一碗,米湯稀得能照見人影。嶽昆侖前後看看,又低下頭推炮,白天要跑鐵定挨槍子,晚上跑也許挨槍子,也許不挨,隻能賭了。

天色擦黑的時候部隊在一片開闊地停住過夜。喝完稀粥,士兵用槍押著一串壯丁圍成一圈睡覺,不一會鼾聲四起。嶽昆侖在黑暗裏眯著眼觀察,周圍一片靜謐,哨兵挎著槍在遠處來來回回地走。最近的山林離這裏有幾裏路,隻要能穿過這片開闊地,進了山林他就像遊魚入海。可嶽昆侖還是想等下個機會,這幾裏路太容易被馬追上,而且不容易躲開子彈。

過了十來分鍾,嶽昆侖闔上的眼皮又微微睜開。邊上響起鐵器摩擦麻繩的細微聲響,幾個壯丁都醒了。

“你幹啥子?”一個四川壯丁把聲音壓得很低。

“幹啥子?幹錘子!老子要跑。”割麻繩的人壓著嗓子罵。

“就怕跑不脫……”又一個聲音。

“跑不脫也要跑!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

“要被餓死還不如被打死來得爽快!”又一個聲音在罵。一路上已經餓死了很多壯丁。

“就是,俄家裏有田有地,雖然不富,也餓不死,為啥子偏要當兵!”

黑暗裏窸窸窣窣的聲音響了一陣,一個人影蹲著走到嶽昆侖麵前問:“你走不走?”沒等嶽昆侖回答,人影幾下解開了他手上的麻繩。嶽昆侖本想告訴他們那片開闊地很難逃脫,隨著手上繩索鬆開,嶽昆侖一咬牙,跑不了不就是死球,沒啥大不了的。

五六條黑影貓著腰小步疾跑,在大炮、軍車後躲一會,看遊動哨過去了再往下一台炮跑。不一會幾人都穿出了營地,沒有被崗哨發現。眼瞅摸出了營地百來米遠,幾個人腦門上都沁出了冷汗。兩個壯丁耐不住性子,撒開腳丫子開始狂奔,嶽昆侖一把沒薅住人,倆人已經躥了出去。嶽昆侖知道壞事了,這片田野上一叢叢的篙草四處散落,這樣急跑,肯定會驚起飛禽。隨著幾隻野雞撲哧哧地自篙草中飛起,營地方向一聲槍響驟然驚起。子彈破開空氣發出短促尖利的聲音,彈道貼著嶽昆侖耳邊擦過,在前麵飛奔的人的後腦勺上開出一個血窟窿,那人棉花袋一樣撲落黃沙。“站住!”幾個哨兵拉槍栓的聲音清晰可聞,田野上幾個壯丁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炸了窩。

嶽昆侖提著氣拚命地跑,一叢叢篙草飛速地後退,他想到自己打獵時追逐的麂子,麂子也許和他現在是一樣的心情。夜色下灰白色的是田野,深黑色的是森林,隻要自己能融進那片黑色,就可以活著回家。嶽昆侖的腦袋嗡嗡做響,從營地裏衝出來的幾輛摩托車也嗡嗡地響。幾道上下跳動的光束刺破黑夜,一個個奔跑的身影被光束罩住,車燈越來越近。稀疏的幾聲槍響過後,幾道光束交叉著集中到嶽昆侖身上。嶽昆侖的眼睛被白花花的燈光刺痛,他跑得太急,眼前遊起一粒粒蝌蚪一樣的亮斑,肺部像被一隻大手捏著一樣。已經快到了,再堅持幾十米,子彈嗖嗖地打在腳邊,激起的土坷濺在腿上生痛。追趕的士兵在喊些什麽嶽昆侖已經完全聽不見,求生的本能充斥他每一個毛孔。他已經嗅到了熟悉的草木清香,皮膚因為接觸到森林特有的濕寒而泛起雞皮。嶽昆侖突然飄了起來,然後就失去了知覺,他被從後趕上的摩托車撞翻。

一桶冷水澆在嶽昆侖頭上,嶽昆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和另兩個壯丁在地上趴綁著,幾米外躺著幾具逃跑壯丁的屍體。

“你們看著,這就是逃跑的下場!你們還有誰想跑,也會和他們一樣!”一名軍官在嶽昆侖臉邊上來回走動,馬靴踢起的泥土撲了他一臉,周圍黑壓壓站成一片的壯丁鴉雀無聲。

“一人兩百板,以儆效尤!”軍官一聲令下,三名士兵手提軍棍踩住三人後背。

“等等。”

嶽昆侖聽聲音知道是那個抓了他壯丁的連長。

“老林,這小子我要了。”

“老段你的眼還真毒,就這小子,居然能全速跑完三裏,三個輪子的騎兵都差點沒攆上他,就是有點呆,隻知道跑直線。”

“行了,改天兄弟請你喝酒!”

“別淨給我來虛的,上回喝酒還是我付的賬。人可以給你,但你也得給我留樣東西。”

“你小子想都別想!”

“行,給我打!”軍官對著幾個士兵一揮手。

“狗日的!給你了!”段連長抽出左腰的王八盒子拍在對方手裏,“你說就鬼子這麽個自殺都卡殼的破擼子,值得你費這麽大勁惦記嗎?”

“破擼子你還當個寶一樣收著!”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把他帶回去!”段連長一揮手,兩名士兵上去架著嶽昆侖就走。

“老段——到了保山請我喝酒——”軍官扯著脖子對著段連長背影喊。

“老子請你喝個錘子——”段連長的聲音遠遠傳來,魁梧的背影溶進了夜色。

“愣著幹什麽?還不給我打!”

劈劈啪啪的板子聲和撕心裂肺的哀嚎聲響了個把小時,有膽小的壯丁嚇尿了褲子,天沒亮兩個挨板子的壯丁就咽了氣。

嶽昆侖被帶到段連長的連隊後,境遇稍要好點,不用再和壯丁捆在一起,吃的是幹飯,也不再推炮,就是和一群當兵的混在一起,渾身不得勁,逃就更別想了。嶽昆侖的爹活著的時候,教嶽昆侖識得一些字,他身邊穿青灰軍服的老總,胸章上都寫著——陸軍第200師第598團第一連,再下邊是什麽士、什麽等級的兵之類的字。嶽昆侖不明白這些都什麽意思,也許和保長替他們編的戶號一樣。嶽昆侖暗裏數著日子,從盤石鎮被抓走,到部隊在保山石板橋村停下,路上走了九天。他從沒有離家這麽遠,爺爺肯定是急壞了,瞅著機會他還是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