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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隊駐紮下來後,嶽昆侖沒有像其他壯丁一樣被送去新兵訓練處,而是直接編進了連隊。連隊就駐在村頭,一邊擔任警戒任務,一邊整訓。連隊分散住在當地百姓家裏,村頭三間瓦房一堵帶門土牆圍出的人家就是嶽昆侖在的班住的地方。
嶽昆侖被一個通信兵推進屋的時候,屋裏十幾個當兵的已經收拾好靠窗一溜碼齊的鋪位,步槍在對牆那整齊地靠成一排。嶽昆侖往通鋪上睃一眼,鋪上有鬆綁腿的,有吃煙的,有耍錢的……酸溜溜的汗味和腳丫子味直往鼻子裏衝。
“壯丁咋往這送?”坐鋪沿上抽旱煙鍋的紅方臉皺了下眉頭一下,滄桑的目光落在嶽昆侖身上。嶽昆侖還穿著出山那天的粗布衣服,一路上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了,汗漬混著塵土黏在身上,眼卻閃著精光。
“不知道,連長命令的!”通信兵把一摞軍服放在鋪上,又往上壓上一雙圓口布鞋,轉身出了屋子。
“媽了個巴子!我們‘尖刀連’啥時候成收破爛的了?”罵罵咧咧的人嶽昆侖認識,就是他在盤石鎮上揍的兵痞田永貴。一路上田永貴帶著刺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踅摸,現在又和他編在一個班,田永貴滿臉不岔。
“狗蛋,領他去洗個澡。”紅方臉沒搭理田永貴,衝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娃娃兵說。
“得令!”狗蛋一骨碌從鋪上出溜下來,趿拉上草鞋到處找洋皂鐵桶,一身肥大的軍裝在單薄的身體上來回晃**。
“走吧,新兵!”狗蛋拍下木樁一樣杵在屋當間的嶽昆侖,順手把鋪上的新軍裝帶了。
狗蛋先領著嶽昆侖去炊事班,沒有熱水,就把嶽昆侖帶到村裏水井邊。
“能洗嗎?”狗蛋乜斜著眼看這憨頭土腦的新兵,十二月的天冷風颼颼地刮,士兵們都穿著冬裝。嶽昆侖也不搭話,踏上井台吱呀吱呀順著軲轆吊上一大桶水,嶽昆侖從小到大洗澡就不怎麽用熱水。
狗蛋蹲在一棵歪脖子樹下,羨慕地看著脫剩個褲頭的嶽昆侖。嶽昆侖是那種穿著衣裳顯瘦,脫下衣裳一身腱子肉的品種,打小的習武和捕獵經曆,將他的體型磨礪得像頭蓄勢待發的豹子。一桶清亮的井水迎頭澆下,嶽昆侖一甩頭發,長吐一口氣,古銅色的身體上很快氤起絲絲白氣。
“我叫狗蛋,你叫個啥?”狗蛋把洋皂拋過去,嶽昆侖一把接了。
“嶽昆侖。”
“巧了,前段我們剛在昆侖關和小鬼子幹了場大戰,還打死鬼子一個大官,好像是個少將。”
狗蛋說的是一九三九年底桂南會戰中的昆侖關戰役,200師作為主力參加了此次戰役。此役日軍在昆侖關留下八千多具屍首,日軍第12旅團軍官死亡達85%以上,旅團長中村正雄少將被擊斃。我軍也付出了慘痛代價,陣亡接近三萬,輿論稱此役為“昆侖關大捷”。嶽昆侖生長的滇黔大山消息閉塞,他隻知道東洋人在打中國,對具體戰事一頭霧水。
“讓我領你洗澡的是我們班長,叫楊玉成。罵你的是田永貴,人是惡了點,但打仗不孬。”狗蛋看嶽昆侖不搭茬,換了個話頭。嶽昆侖還是悶著頭搓泥,他本就話少。
洗完澡換上軍裝布鞋,狗蛋領嶽昆侖找炊事班老王理了頭。頭發長容易藏虱子,推子貼著頭皮走,理完對著臉盆一照,是光頭剛長出發茬的模樣,嶽昆侖覺得渾身輕快。嶽昆侖拍拍腦袋正要出院子,楊玉成、田永貴一班人走了進來,已經是晚飯的飯點。一班人看眼嶽昆侖都覺得詫異,青灰色的粗布軍裝讓嶽昆侖穿出了一身英氣,一張瘦削黝黑的臉上,鼻梁挺直,目光銳利,是特別適合戴軍帽的頭型。剛才還灰頭土臉的山裏人,轉眼換了個模樣。
“不孬,有個兵樣了!”楊玉成拍下嶽昆侖的膀子,把自己的軍帽扣在嶽昆侖頭上。
“弟兄們吃飯了!”楊玉成一揮手,大夥挨個到大桶前接飯菜。
飯是白米飯,菜是豬肉燉大白菜,嶽昆侖端個海碗在院角蹲下,唏哩呼嚕扒了,吃完抹抹嘴,又到木桶前去添。一路喝稀粥,嶽昆侖肚皮貼著脊梁骨。
“他娘的,原來是個吃貨!”田永貴一口飯啐在嶽昆侖腳邊。
“你罵誰?”嶽昆侖瞪著田永貴問。
“誰他娘的能吃我罵誰!”
嶽昆侖脖子一梗就要發作,楊玉成筷子朝碗上猛地一放,“閉上你的鳥嘴!”田永貴扭過頭去不言語了。
“扛槍吃糧,扛槍吃糧,糧都不讓吃了,還扛哪門子槍!”楊玉成走上前接過嶽昆侖的碗,到木桶裏使勁挖一下,一大勺豬肉白菜蓋上去,堆得冒了尖。
“兄弟,想吃多少就吃,吃飽了才有勁。咱扛槍打仗的,不知道哪天就把這身肉撂下了。”楊玉成把碗遞給嶽昆侖,眼裏暗了一瞬。
吃完飯一班人回了睡覺的地,楊玉成在通鋪上指個位置讓嶽昆侖在那睡。嶽昆侖半靠在軍被上發呆,不一會通信兵進來,說連長讓弟兄們早點睡,準備明早出操。“才剛停下就要訓練……”一班人嘟嘟囔囔發了幾句牢騷都上了鋪。靠嶽昆侖左鋪半躺的人一張白淨臉清秀文氣,不像莊戶人,一直捧著本書看,封頁上寫著“步兵操典”四個字。右鋪的人像塊鐵,嶽昆侖就覺得他像塊鐵,堅硬冰冷,是隨時都能砸你個頭破血流的主。這人不說話,也不笑,總冷張臉自個呆著。右鋪的人一翻身,帶起鐵器摩擦聲,嶽昆侖順著聲音看過去,枕頭下露出一截寬闊的刀尖。是柄大刀,一指厚的的刀背上串著圈圈鐵環。嶽昆侖有點奇怪,這柄刀不是其他刀一樣的亮白色,而是透著烏黑的寒光,斂著沉甸甸的鋒芒。
嶽昆侖躺鋪上胡亂地想了一會,眼皮就重起來,左鋪的人好像在寫字,筆尖沙沙地響。
周簡膝上攤著本硬皮簿,周圍響起弟兄們疲累的鼾聲,哨兵換崗的口令遠遠傳來。
馨涵:見信平安。部隊於十二月十六日動員入緬,十七日乘西南運輸處開往緬甸運物資的放空汽車至保山後,又奉命停止西進,路上行軍九日。自滇越交通線被日寇截斷後,滇緬公路已是美國向中國運送物資的唯一通道,實乃我中國抗戰的輸血管。今日寇已開始進攻緬甸,欲切斷此條中國與外界相連的唯一國際運輸通道,一旦得逞,我中國危矣!……自黃埔軍校肄業投軍後,所見所聞與以往之經驗大不相同。部隊兵卒多為窮苦百姓,中國並非全是他們的中國,可這裏卻未曾見所謂的“紳士”與“體麵人”。那些所謂中國的“主人”們,依舊在後方聲色犬馬、夜夜笙歌,而這些農民出身的“下人”,卻在為不做亡國奴而浴血奮戰……請代呈父親大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國將不國,又何以為家。兒子七尺男兒,在此國難之際,當報效國家,血戰疆場,驅逐倭寇,方不愧為炎黃子孫。請原諒兒子出走投軍……
“都起來,出操!”哨音尖利地響起,楊玉成一聲喊,驚擾了一班弟兄的晨夢。
嶽昆侖被一班人裹著,一路小跑到村頭打穀場,集合完畢,天還是麻麻地亮著。一連人齊刷刷地排成一個方陣,段連長捏著馬鞭麵對眾人站得像座山,臉上是冰冷的神情。
後來嶽昆侖聽周簡說起才知道——段連長叫段劍鋒,北方人,保定陸軍學校畢業,參加過台兒莊戰役、武漢會戰、桂南會戰、昆侖關戰役,與日寇作戰凶猛頑強,是被抗日戰火洗禮出來的鐵血軍人,因戰功卓著由少尉排長逐級升為中校團長。在昆侖關戰役中,段劍鋒團擔任正麵突擊,因拒絕執行後撤命令,以致整團前突,被日軍十二旅團三麵圍攻,雖率部奮勇殺敵,並擊斃旅團長中村正雄,待兄弟部隊從兩翼攻上,段劍鋒團已減員四分之三。昆侖關戰役後段劍鋒本要被執行槍斃,因200師師長戴安瀾力保,被降為中尉連長。
嶽昆侖看看身邊的人,個個立得像根標槍,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站才能和別人一樣。
“收腹提肌,緊胯直臂,目不斜視。”周簡在邊上小聲地提醒。
“士兵——周簡!”段劍鋒爆出一聲響亮膛音。
“有——!”周簡渾身一激靈,肌肉猛地繃緊。
“何為步兵!?”段劍鋒目光如炬,額頭一道開山紋如同斧鑿。
“報告長官!《步兵操典》總綱第八條:步兵為全軍之主兵,常於戰場負主要之任務。不問其地形與時間之如何,惟步兵乃能實行戰鬥以決最後之勝利者也。而於近距離戰鬥與夜間戰鬥,其特色尤為顯著。故其必須剛毅沉靜,從事於射擊,衝鋒,摧破強敵,以發揮其固有之特性。縱缺他兵種之協同,亦須竭盡手段,單獨遂行其戰鬥,以達最終之目的。”
周簡鏗鏘背誦,白淨的臉龐泛起血色,書卷氣被一股英概之氣掩蓋。
“士兵——周簡!”段劍鋒提聲又喊。
“有!”周簡迸出一聲丹田之氣。
“你為何拋棄家中的鍾鳴鼎食?!你為何不要黃埔的錦繡前程?!”
“因為仇恨!”
“對誰的仇恨?!”
“對日寇的仇恨!”隨著一聲聲的嘶喊,一股雄渾之氣在周簡胸膛間激**。
“為何仇恨?!”
“日寇犯我河山!殺我兄弟!辱我姐妹!”此時天已大亮,稀薄的陽光從東方斜斜地照過來,周簡眼裏淚光閃動。
“士兵——周簡!”段劍鋒堅韌的聲音像錘子一樣敲擊著周簡的神經。
“有!”
“此恨怎消?!”
“殺!”周簡臉色通紅,脖上綻出青筋,兩眼像要噴出火焰。
“此恨怎消?!”段劍鋒目光轉向全連士兵。
“殺——”全連一百五十八人齊聲吼叫,是從肺腑深處逼出的膛音,一片麻雀倏忽驚起。
“此恨怎消?!”
“殺!殺!殺——”全連連吼三聲,“殺”字在山巒間連綿回**,一股澎湃的殺氣充盈天地之間,每一個士兵繃緊了黝黑的臉龐。仇恨讓他們忘記自己,仇恨讓他們充滿勇氣,仇恨讓他們渴望殺敵。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但他們有著同一個祖國;他們或許被強征入伍,但此刻他們願意為國捐軀。
“犯我大漢者,雖遠必誅!”周簡已是淚流滿麵,他決然從豪門巨賈的家庭出走,他等不了一年後黃埔軍校的畢業授銜,他迫不及待地握住步槍,去履行他作為一個中華男兒的責任。
“犯我大漢者,雖遠必誅!”全連齊聲怒吼,山川靜默,陽光在一張張無畏的麵龐上鍍上金邊。
嶽昆侖漸漸感到有一種奇異的東西在血管裏奔騰,這些東西撫過骨骼,流過肌肉,在身體裏奔湧著尋找出口。他聽盤石鎮上算命的王瞎子講過:“胸有小不平,杯酒可消;世上大不平,唯劍可消。”這柄劍就在自己的手邊,握還是不握,他有些猶疑,他逃跑的決心已遠沒有當初那麽強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