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那一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靜江不知去向,靄芬看貓貓被打得渾身傷痕累累,知道她一定吃不下什麽東西,就熬了濃稠的粥給她,孩子吃得食不知味,但熱熱的粥通過食管,她終究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月茹提著她的行李,一直坐在飛虹路的路口,那塊每次她鬧著要回娘家去的石階上,這樣靜江隻要一出來就會找到她.
可這一天靜江久久沒有來,天上的雨那麽大,她渾身濕透了,瑟瑟發抖,而靜江其實和他一樣,他躲在俱樂部的一棵樹下,那棵樹正對著月茹坐過的回廊,他如狼一般狠狠地盯視著,腦中無法遏製的想象著妻子和另外一個男人在這裏幽會的畫麵,越想越不堪,於是天上閃電雷鳴,他一個男人終於流下了眼淚.
貓貓吃完拉住了奶奶的手,她們祖孫一輩子,你對我,我對你,從不隱瞞,沒有秘密,貓貓知道沒有人相信她也沒關係,這世界上一定有一個人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那就是奶奶.她哽咽著對奶奶說:";我真的沒有撒謊,奶奶,真的是有一個女人讓我來叫爸爸,說這樣的話,她認識爸爸很久了,以前也來找過爸爸一次,那次是在我們家弄堂口說過話,我以為她是好人才相信她,我不知道亂搞什麽意思,是她教我說的,奶奶,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呀,隻知道她經常在我們家門口晃,手裏拿著一條繩子,老抽自己的腿.";
靄芬是旁觀者,相對比較清醒,她說:";既然是老在我們家門口晃的,就證明她住的離我們不遠,吃完飯雨小了我帶你出去兜一圈,我們去看一看.";
";好的.";
靄芬慈愛的摸著她的腦袋,";我們家的孩子不撒謊,我最清楚.";
她自然是最知道貓貓秉性的,這個家裏她比任何人,甚至她的父母都了解貓貓,猶記得有一次桂芝和桂英一起到家裏來看到,臨走時不知是誰掉下了十塊錢,在桌腳下,貓貓見到了,立刻拾起來去找奶奶,急切道:";奶奶,有人掉了十塊錢,是不是你的?";
靄芬道:";我沒有缺錢啊,大概是你姑姑他們,沒事,你去放好就是了.";
那時貓貓還小,她‘哦’了一聲,又把鈔票放回地上,然後就搬著個小板凳坐在鈔票麵前.
靄芬忙完了回來一看,問她你呆呆的坐著幹嘛?
她說我守著這十塊錢,然後指給靄芬看:";奶奶,你看,這錢就是掉在這裏的.";
靄芬笑的直拍大腿,她說:";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傻呢,我讓你放好,你可以放桌子上,放**,放枕頭底下,奶奶有什麽不放心的.不就十塊錢嘛!";
可是貓貓說:";我怕我放好了,你找不到,不知道在哪裏呀,到時候怎麽還給姑姑.";
後來證明這錢的確是桂芝的,她也笑著揉她的腦袋,讚許道:";聰明是聰明,但她不像其他孩子那樣聰明的滑頭,她老實.";
然而眼下這個孩子被她爹媽逼得過分早熟不說,還幾近崩潰,靄芬作為一個祖輩,心疼的真是難以言說.
每個人隻有一個童年,貓貓的童年已經千瘡百孔了,以後由誰來補?
靄芬將她摟進懷裏,溫暖她小小的身軀,貓貓放肆的大哭起來,一個勁的喊著奶奶,奶奶,奶奶……
之後,靄芬看雨小了一點,便撐著傘帶貓貓出去,兩個人在外麵逛,從北街,一路到沙虹路,沿著星港路平安公園那裏又回來,一路都在找那個女人.
而靜江卻對此不以為意,他覺得或許隻是家門口哪個女的看到月茹出軌好心來提點他一句,說完之後肯定是不會再露麵了.
貓貓卻發誓一定要找個那個女的,她心裏隱隱覺得這是一個關鍵,一個突破口,她隨著奶奶輕而緩慢的步伐,因為奶奶的腳不好走,又是雨天,她們饒了好大一個圈子,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奶奶上了年紀,此時已經是筋疲力盡了,貓貓於是一個人偷偷出去找爸爸,她在俱樂部的樹下看見了他,茂密的樹葉在頭上也不能遮蓋住漏下來的雨,而她的父親一拳一拳的打著樹樁,打得累了,就倚著樹樁淚流滿麵.
貓貓在那裏站了很久,淋在雨裏,一聲不響.
她能體會到父親這一刻的傷心,被背叛的孤獨是英雄的落寞,盡管他對母親一直凶惡,但是偶爾在母親不注意的時候,他的小動作和眼神會流露出暖暖的愛意.
她想,這件事上,媽媽是很可憐的,爸爸也很可憐,那這一切都是誰的錯?
是我的錯!
她自責無比.
令宋猛剛結識母親的是自己,讓媽媽陪自己去看電影的人也是她,現在去打小報告的人更是她,媽媽打得沒有錯,她的確該打.
她也想不通,為什麽從四歲開始,她的家就和從前不同了?好像就是在她腳傷的前後,她的家庭變了味,風波不斷,一個接著一個,像是老天有意要和他們過不去似的.她開始思索命運是什麽,很多小孩子不懂得這些,他們聽天由命,好像對麵的蓓蓓姐姐,那麽無辜,本來是那麽的漂亮和開朗,她什麽都沒有做錯,隻是因為曾經被人給侮(辱過,她的父親就責怪與她,每日暴打一頓,最後逼她嫁給了一個瘸子.還有199號的君峰,也是她的小夥伴,他的爸爸媽媽要離婚,把他折騰的死去活來,而他隻懂得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什麽都不做,然後後爹後媽相繼而來,他一會兒跟著爹,一會兒跟著媽,直到爹媽都不要他,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現在已經不知道去哪裏生活了.雖然貓貓無法預測自己的未來,但她直覺一定不會太好.她想,奶奶不是說,這個世界漫天神佛,是有菩薩存在的嚒,那麽為什麽好心的菩薩不來
搭救他們,沒有來為他們指點迷津呢?她和他們都不一樣,她看到了前車之鑒,覺得命運必須掌握在自己的手裏,怎麽能由別人支配呢?!命運那麽虛無的東西,它沒有和我打招呼就把我弄到這個世上來受苦,又要我跟隨著父母的愛恨紛爭而顛沛流離,那不可能!——她必須在事態朝更惡劣的發展方向邁進前控製住一切,她要控製命運.
因此那個女人顯得極為重要.
貓貓覺得這女人是所有事件的核心,她一定是故意來搞破壞的,可她去哪裏找她呢,她問過父親,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靜江說:";到我們家門口來找我的那麽多,你說的是哪個?";媽媽就更不會知道了.
所以她隻有靠自己,她每天都去俱樂部還有平安公園逛,到處的閑逛,就為了找到這個女人.
然而這樣的行為無異於大海撈針,整整一個星期,一點音訊都沒有,期間明忠的病情加重了,他今年69歲,大約是年輕時過度的體力勞動使得他早於常人的衰老,他被送到了長治路的海員醫院.靜江去看他的時候,他還吵著要抽煙,可見病情尚未惡化,大家也比較樂觀,覺得這一切隻是醫生要他留院觀察而已.
所幸的是,就在貓貓毫無希望的時候,上天給她開了一道門,一閃小小的門,露出一絲光線來.因為孫惠茵終於忍不住,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她必須在靜江最脆弱和最孤單的時候出現,給他溫暖和幫助.
當靜江每天晚上都去俱樂部的那棵樹下抽煙的時候,孫惠茵找到了那裏.
她裝作一無所知,安慰他,聽他哭訴.
她依舊是穿著粉紅色的夾克衫,不過頭發簡短了,又回到從前那模樣,溫柔與和順的聆聽方靜江的每一個心結.
靜江真的很傷心,回憶道:";我脾氣不好,我承認,可誰像我待她這樣好,她要錢有錢,他們家就連一塊磚頭一條魚都是我送的,我為了她,老太婆的白眼我受了,孩子受了委屈我也不計較,就因為那是她的母親,我隻能一再放寬自己對她的標尺,這世上沒人能像我這樣.她居然還問我,我哪裏待她好?";
孫惠茵道:";師哥,你應該知道我多想和你在一起,我多想你能對我好,可是你說你有家庭,你不能.問題是她根本配不上你呀,我從認識你起,就知道你的煩惱,你總說她的不是,又無力改變,家庭問題看起來那麽多,又當爹來又當媽,同時孩子還要無辜受到牽連,貓貓的腳我承認是我燙傷的,你不知道我多想彌補她,多想對她好,可是她媽媽竟然還不珍惜,她怎麽能出軌外遇去約會的時候還帶著孩子呢?她知不知道這對孩子會有多麽惡劣的影響?恕我直言,她就是供應站的一個女司機,她的工作環境混亂,男女關係不清,而你呢,你在冷凍廠是有地位的人,你的臉麵還要不要了?不過這樣,你既然跟我說這個事,我在供應站裏有認識的人,我去幫你打聽打聽.";
";真的?";靜江雙眼登時一亮.
";我認識他們單位的團委,集團開會的時候接觸過,我去幫你打聽,總會有點蛛絲馬跡的,但你不要急,一時半刻可能也沒有特別大的線索.";
";好,隻要你幫我就成,謝謝你了,小孫.";靜江道.
就在這時,貓貓來了,她已經知道規律,每天下了班,他爸一定就到這棵樹下來,但她之前沒有見到孫惠茵,而這一次,貓貓喊道:";爸爸.";靜江回頭,見她在那裏,恐怕她與孫惠茵還有嫌隙,故趕忙用自己高大的身軀遮擋住孫惠茵,再加上孫惠茵有心躲避,貓貓便沒有看清.但夜色裏的驚鴻一瞥,總覺得那樣的輪廓怎麽竟是如此熟悉!
之後又有一天,貓貓依舊到這裏來喊靜江,此時孫惠茵已經與他講了許多細節,都是她‘號稱’從供應站裏打聽來的,說月茹與那名男子出軌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了,單位裏的人幾乎都知道,他們經常一起去看電影,然後在電影院裏接吻,甚至‘洗手’,有時候在單位下了班以後,沒有人,他們兩個就去男廁所,月茹會幫著那個男人紓解.靜江聽了氣的差點昏過去,於是沒留神貓貓小小的個子竄出來道:";爸爸,奶奶喊你回家吃飯.";
這一次,孫惠茵和靜江不再是並排而立的,靜江無法遮擋她,而是麵對麵得,貓貓將孫慧茵看的清清楚楚,正當靜江怕貓貓為腳傷的事耿耿於懷而打算牽住她的手回家時,貓貓卻突然茹茹掙脫了鎖鏈的猛獅,一把撲到了孫惠茵的麵前,指著她道:";壞女人,就是你這個壞女人騙我,讓我跟我爸說我媽媽在亂搞,你這個騙子,我媽媽明明隻是摔跤,你和那男的是認識的,串通好的.你這個大壞蛋!";
靜江莫名奇妙,拉住她道:";你幹什麽!";
貓貓歇斯底裏的大吼:";就是這個壞女人知道我什麽都不懂,我要回去告訴奶奶,你等著——";貓貓開始大哭,";你等著,你這個壞女人,我要告訴我們全家!";
而且她還撂下狠話,";你老來找我爸爸,這次我不會放過你了,我會告訴我媽媽,讓她去找你,你等著吧!";
";夠了!";靜江喝叱她,一邊轉頭向孫惠茵道,";她的話我大概聽懂了,小孩子可能會認錯人,不過我還是要問問你,那天送她到我們家來讓她通知我說我老婆在外麵亂搞的是不是你?";
孫惠茵無辜的搖了搖頭:";不是.";同時蹲下來對貓貓細聲細氣道,";你認錯人了呀,小妹妹,我不住這裏的.";
";呸!";貓貓噴了她一臉口水,";你經常在我們家門口晃,你來找過我爸,你當我不記得了?你少用這副嘴臉對我,我不相信你!";
孫惠茵那一臉無辜脆弱的不知所措的站立在她麵前的樣子,是如此的熟悉,就連靜江都記得,怎麽好像事情又回到幾年前,貓貓指控孫惠茵,而她柔弱無辜的哭著對自己說:";我沒有,我真的沒有,你
女兒都是你老婆教她說的.";
靜江不動聲色道:";好了,我們走吧.";
貓貓不服氣的還要爭辯,靜江朝她使了個眼色,她隻得恨恨的瞪了孫惠茵一眼,然後隨爸爸走了,隻是才走到家門口,她就問:";你相信我嗎?";
靜江搖頭,他其實是有心試探貓貓,因為他知道,為了媽媽,貓貓是會放下原則對他撒謊的.
此時此刻,他發現自己對於白月茹,貓貓,以及孫惠茵,他一個都不相信,他又不傻,他相信證據.
貓貓道:";她教我說媽媽的壞話,說媽媽在亂搞你就信,我說是她教我亂傳話你就不信,同樣都是我說的話,你為什麽有時候信,有時候不信,是不是意味著隻有我說她好你才信,說她不好你就不信?!";
靜江發現自己竟然無言以對.
他抽著煙,";她結婚了呀,她找你,教你說這邪的目的是什麽呢?";
";結婚?";貓貓搖頭,她走近父親的身邊,雖然她個子矮,不得不仰視他,但是她的眼睛裏充滿了鄙視,她道,";這個女人跟我說她根本沒有結婚,你是不是騙我了?她在帶我回來的路上跟我說你和她關係很好,你們這兩年一直都在一起,你要跟媽媽離婚,離婚後就和她在一起.我說不可能,每次都是我媽媽提離婚,我爸爸不同意,但是她很肯定的說是媽媽不肯離婚,現在你告訴我,你們是不是串通好的,因為媽媽不肯離婚,所以你就和她商量好,說我媽媽在外麵亂搞——!";說道後來,貓貓幾乎是用盡肺部所有的力氣嘶吼出來.
與此同時,貓貓像野獸一樣拉住靜江的手狠狠地咬了起來,往死裏咬:";你們是商量好的,商量好的,你們為了騙我媽離婚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她那麽小,對靜江根本不構成傷害,咬的累了便衝回家去把房門一關不許人進來.
但她的話衝擊力著實是很強,使得靜江一時間怔住了,許久之後才回過神來覺得虎口他媽的真是疼的要命.
他本來就站在家門口,此時一踏進去,就見靄芬迎麵而來,嚇得臉色蒼白,一個勁道:";你快去看看她呀,快去看看她,她到底怎麽了,跟瘋魔了一樣.你們為什麽要把孩子搞成這樣,算我求求你,你爸已經病了,你能給我消停幾天嗎?我剛把你們房門的鎖撬開,你知道她在裏麵幹什麽嗎?";
靜江急匆匆的走進房裏,隻見貓貓拿起那架自己買給她的小鋼琴,她很有音樂天分,隻聽過一遍歡樂頌,就天天嘴裏哼著,然後靠自己摸索鋼琴上的音階,把前奏給彈了出來,當時可是夠震驚月茹和靜江的.隻是眼下貓貓正拿著這架迷你小鋼琴不斷地敲擊自己的頭部,砰砰砰!一邊敲一邊喃喃自語道:";想不起來,想不起來,想不起來,我敲,我敲!";
靜江嚇壞了,趕忙上去拉她,可貓貓跟瘋了一樣,把四周的東西一氣亂扔,嘴裏啊啊啊啊的尖叫,然後抱著頭疼的在地上打滾.
終於要想起來了嗎?
她遺失的記憶?
那慘痛的一年,下著紛飛的大雪,裹著紗布的腳,寸步難行;
滾燙的沸水,紫衣服女人,到她家來惡狠狠的恐嚇她,說要掐死她.
當所有失去的記憶如潮水一般向她湧來,往事一幕幕閃回,恨意像小小的蟲子,爬滿了她的全身,她睜開眼,知道是那個女人!
她回來了!
她還是不肯放過他們家,不肯放過他爸爸!
真是一個賤女人!
貓貓躺在地上,任趴在她身邊的靜江不停的呼喚她的名字,她隻怔怔的瞪大眼睛,看著白色的天花板,眼珠子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