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總在轉身以後
後來的好長一段時間,冷凍廠裏都流傳著一句話,就是問候方靜江的的時候總要加上一句:“哎喲,小方,早點下班咯,你老婆在家裏等著你回家睡覺呢!”
方靜江覺得他別說這輩子,就連下輩子,下下輩子的臉都丟盡了…
這些都是他們備孕期間鬧得許多笑話,多年以後想想隻覺得好笑又丟臉,也沒什麽。唯獨一件事,叫一個人傷了心。
當然,靜江並不是故意的,月茹更是無辜,隻能說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件事傷的便是桂英的心。
事情是這樣的,卻說月茹從廟裏回來以後,便十分篤信佛學這一套,經常出入寺廟捐一些善款什麽的。
不知道是廟裏的香火太旺,不斷熏燎的緣故,還是天氣不好,她著了涼,總之有一段時間,她一直咳嗽,咳個不停。
跑了幾次醫院,查又查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讓她喝藥水,偏偏喝了一堆藥水又不見效,最後便去拍了一張肺片。
那個時候的醫學不夠昌明,許多醫生診斷沒有那麽多的臨床經驗,說的難聽點,全靠模糊揣測,一見月茹的肺片上有個陰影就道:“哦!有可能是肺結核!”
月茹一聽嚇得不得了,他們夫妻正在備孕,此時生個肺結核可怎麽了得!
她覺得她在生孩子這條路上真是坎坷,現在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隻覺得前路都是一片黑暗。
回到家以後,自然要告訴靜江。
靜江心裏聽了也不是滋味,但是他心念一轉,也隻不過是一個瞬間有個念頭劃過心房——他想,月茹近期並沒有回過白家,就算偶爾回去,也接觸不到他那個生哮喘的舅舅。在我們周圍生過肺結核的人隻有一個….桂英。
雖然他的念頭是倏忽而過的,但他自那以後的許多行為和動作都是下意識自發就生成的。
譬如說,吃飯前拿熱水燙一燙筷子什麽的;或者幹脆有時候,找個借口故意和大家說不一起吃了,他和月茹單過。
靄芬心裏狐疑,但沒問出口來,隻是暗地裏觀察,發現月茹也開始喝中藥了,還騙大家說喝得是補藥,可靄芬一聞味道,不對!她以前也給桂英煎過,怎麽會不懂,隨手拿了幾位藥材,看都差不多,再找個附近懂中醫的人問一下便什麽都清楚了。
再去找靜江問,靜江對靄芬自然是一五一十的坦白,說現階段隻是懷疑她感染了肺結核,還沒有確診,之所以吃中藥是先預防著。
靄芬說,防著是對的。
於是接下去這一切在桂英的眼裏看起來儼然是有蓄謀的,一家子都跟防賊似的防著她呢!她想不出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後來一瞧那架勢,總算明白了,心裏怨恨著,也忍著,忍得久了,有一天,終於忍不住爆發,哭了出來,戚戚哀哀道:“你們要嫌棄我就直說,幹什麽我一上桌子你們就全都吃完了,要不就一個個快速先把菜往碗裏兜著,接下去我碰什麽你們都不吃了。”
靄芬道:“你別多心了,快點吃吧,胡說什麽呢!”
“我哪裏胡說!”桂英抽噎道,“你們就是嫌棄我生過肺結核,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嘛!我是生過肺結核,可那是小時候的事兒了,小時候你們都沒嫌棄我,現在倒一個個的嚴防死守著,幹什麽呢!全都是為了她那個肚子!”說道這裏,桂英一手指著月茹。
接下去幹脆倒豆子似的一咕嚕不經大腦的全都說出來:“她自己生不出孩子是她肚子不爭氣,幹我什麽事,她生肺結核難道是我傳染的!我肺結核早就好了,你們到底有沒有知識,難不成我隻要生過,就一輩子會傳染嘛!”
她哭的泣不成聲,最後連飯也不吃,直接上了閣樓,無論靄芬怎麽勸都沒用。
靜江在閣樓下喊:“桂英啊,你下來,我們談談,是哥不好,哥跟你道歉。”
桂英不理她。
月茹心裏很難過,剛才桂英說的話真是句句都刺著了她的心,她咬著唇,用手抓住衣襟的下擺,尷尬的站在那裏。
靄芬道:“月茹啊,你別介意啊,桂英是小孩子脾氣,一直胡說八道的,你別往心裏去。”
月茹點點頭,心裏卻是知道,其實大家都望著她的肚子呢,是她不爭氣,想到這裏,也奔回自己的臥室,眼淚奪眶而出。
她想,這裏到底不是她的家,再親再好,都是隔了一層紗的,她突然想念三十六弄裏的日子,那些她在弄堂裏上躥下跳的沒有煩惱的童年。
這件事說白了其實就是靜江沒處理好,搞得他老婆和妹妹生了嫌隙,偏生他一個大男人,又粗心,著實不知道如何調和,隻得交給他媽。
靄芬說冷處理吧,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可桂英在閣樓上一個人坐著,抱著膝蓋卻是想了很多很多,很多關於她和她哥的記憶。
想起從前,她生肺結核吐血的時候,都吐在了她哥得襯衫上過,哥哥都沒有嫌棄她,怎麽現在就熬不得她了呢?還有一次,她病的厲害,渾身抽筋,靜江那時候也才十幾歲,背起她就往外跑,一路跑到醫院,跑的渾身大汗淋漓。抱著她不撒手也沒嫌棄過她?
怎麽現在就好像她渾身都是病菌,碰一碰,占一占就是世界末日,就了不得了呢?
一定是她的嫂子!
她心裏暗暗想道,一定是這個女人,慫恿的她哥,還裝的跟什麽似的。
於是自那以後,好長一段時間,桂英都不怎麽和月茹說話,無論月茹如何示好,桂英都是淡淡的,進出就一句:“我回來了。”且都是對著她爹媽說的,她眼裏基本上沒有月茹這個人。
靄芬也沒想到桂英這次的脾氣會鬧這麽久,她自幼大家都寵著,是驕縱一點,且身體不好,跟林妹妹似的,動不動就哭。她一哭,大家就全都讓著她,且哥哥最寵她,那些愛護她的記憶便深深地刻在她腦海裏,現如今一對比,是大不如前了。她是個什麽事都藏心裏掖心裏然後悶很久的人,容易受傷,不容易痊愈。
所以靄芬幹脆讓她去找個工作,考慮到她沒有一個好的文憑,實在進不去什麽好的單位,假如要留在海城的話,隻有報名到環衛所去了。
去環衛所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從此以後她就是一個掃地的工人。
桂英哪裏肯幹?
哭的更加凶了。
靄芬道:“媽也是為了你好,你留在海城,能在媽的眼皮子底下,工作固然是差了點,可也沒辦法呀,你的身體又不像你姐,能去外地闖一闖,你乖,就聽媽的話,環衛所先幹著,有好的咱再想辦法換,成嗎?我讓你哥你姐都給你留心著。”
桂英自然隻得從了。
每天上班去,工作就是掃大馬路,一邊掃一邊哭。
頂著大太陽也得掃,眼睛哭得像核桃。
她把這筆賬全都算在了白月茹頭上,因為他哥和她結婚了,最後家裏的房子一定是要給他們的呀,怎麽能容她在那裏住的久呢?
她媽這是曲線救國,護著她哥讓她滾蛋呢。
她想想,得為自己打算了,就正兒八經的開始給自己物色對象。
開始找的第一個名字很有趣,叫做何窮富,是個挺自戀的小青年。
帶回家給靄芬一看,靄芬做了一桌子的菜,有葷有素,這個小夥子這也不吃,那也不吃,飯後把人送走,靄芬就說了那麽一句:“這孩子怎麽什麽都不吃,人瘦的跟鬼一樣,一看就營養不良,估計命不長,不許談了。”
桂英聽媽媽的話,就和何窮富斷了。
誰知道,事後真如靄芬說的那樣,不到半年,何窮富就掛了,也不知道到底生的什麽病,反正就是猝死,據說送進醫院一天就沒氣了。
桂英想,還好聽媽的話沒和他談,否則豈不是那麽快就成了寡婦?
真是幸哉!
接下去再談的一個是好友小章介紹的。
靄芬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小章這個女孩子,據她的觀察,小章嫌貧愛富,且聽說小章她媽這輩子還沒到六十,就已經嫁過三次人,有三個老公,都說要看女兒先看娘,所以靄芬不喜歡小章。因此小章給桂英介紹的卞剛一開始靄芬也不看好。
靄芬的眼光不錯,卞剛一開始實則是小章看上的,但是小章就像靄芬說的,心思忒活絡,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覺得卞剛太老實沉悶了,就想把人甩了,想到桂英也是個呆呆的丫頭,就直接把卞剛給轉手給了桂英。
卞剛和桂英的第一次約會,據桂英回憶,從頭至尾卞剛隻說了三句話。
當時他們的單位因為在胡家木橋,那裏有一條蘇州河的支流,彼時的河水還都和幹淨,沒有汙染,可以跳進去摸魚,所以他倆便繞著小河散步。
卞剛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走一圈吧。
桂英說好。
接下去走了半圈,卞剛都沉默無語,桂英便問:“那…你在環衛所是幹什麽的呀?我怎麽沒見過你?”
卞剛答道:“我開車的。”
四個字,十分簡潔。
桂英垂頭道:“哦。”
她想,卞剛大約聽說了自己身體不好,瞧不上她。
因此到了整條河都走完的時候,桂英也挺知趣的,道:“那今天就到這裏吧,我回去了。”
豈料卞剛出人意料的說了第三句:“那個…我們再逛一圈吧。”
從頭到尾這三句,讓桂英真是猜不透摸不著。
後來他們又走了一圈,卞剛還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
桂英不怎麽喜歡她,回去向靄芬報告,哪裏知道靄芬這一次竟對卞剛另眼相看了,道:“這孩子看上去挺老實,你先別回頭人家,慢慢看著。”
然後靄芬想大姐桂芝精明多了,便讓桂芝到桂英的單位去打探,看看卞剛到底是個什麽底細。
桂芝到的時候,正好看到卞剛在幹活,他是開垃圾車的,每天要到各個小區的垃圾點,去把人家倒得垃圾裝到車上。因為那時候車子並非自動的,都要靠人工拿一把鏟子一下下的把垃圾給抄進車裏,是個體力活。
桂芝觀察了一下,隻見大熱天的,卞剛把帽子往後一反戴,也不看周圍,隻悶頭努力幹活,幹完了就喝點水,趕緊上路去下一個地點。
桂芝覺得這是個老實的孩子,就回家向靄芬詳細敘述了一遍。
這一回,靄芬是徹底同意了。
不僅同意,還挺撮合。
很多年以後,桂英說道這段往事,都十分的感慨:“那時候是真不想當環衛工人啊,那是什麽活呀,掃地的,現在哪個城裏人肯幹?”一邊還教育自己的女兒亦敏,“你一周才加班一天,還隻有半個小時,就回來嚷嚷著不要幹了,媽媽當年過的日子你哪能接受?是怎麽熬過來得呀!唉~”
“不過也多虧得你外婆,是你外婆慧眼識珠,選中了你爸,這才有了你。”說著,摸了摸女兒的頭。
人生就是這樣,很多事情看起來不如意,可一條大道走到底,發現原來竟是一條活路,活脫脫的康莊大道。
而很多事看起來風光無限,到最後竟是走進了一條死胡同。
誰都在人生的岔路口,誰也不知道哪條路是對,哪條路是錯。
當年哭訴自己命運的桂英,後來不成想竟是幾個兄妹中路子走的最平坦的一個,卞剛疼愛她,她幾乎過著少奶奶的生活,不怎麽工作。
而能幹如桂芝,則坎坷的多,至於靜江,那就是另一番乘風破浪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