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鷹捉目前還沒有專職秘書。他當常務副市長的時候,是二處的李海帆跟著他到處跑。現在他當一把市長了,是不是要把李海帆弄到一處呢?因為跟著一把市長跑的都是一處的人。此時他驀然想起一處的馬雨晴,那個年輕漂亮的副處長。從本心來說,他喜歡這種幹部。自己看著養眼,旁人看著也順眼,而且溫文爾雅,見人總是先羞赧地微微頷首,然後才抬眼看人,一副大家閨秀的做派,家裏必是書香門第。

雖然範鷹捉是個領導,以文化人的口吻叫做“官宦”,但他並不喜歡領導——官宦之家的孩子。他並不是要否定所有的幹部子弟,而是以自己的兒子推而論之——如果讓他選幹部,他寧可選老百姓家的孩子,首當其衝是選書香門第的孩子。因為,這些孩子更知書達理。就以自己的兒子為論:一,好逸惡勞,從來沒勤奮過,沒在早晨七點以前起過床,做早點、收拾屋子、刷廁所全都免談,更別提頭懸梁、錐刺股發奮讀書;二,從來沒說過誰更優秀,在兒子眼裏,天下人全都渾渾噩噩,做得好的也是作假作出來的,甭想從他嘴裏說出佩服誰的話,而兒子自己卻從來沒幹過什麽漂亮事,也不屑去做具體事;三,對老百姓從不體會,更談不上體恤,當然了,兒子小小年紀讓他體恤老百姓為時過早,但這卻是範鷹捉看一個人的關鍵。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兒子已經十五歲了,完全可以看出基本素質了。說到底是兒子的生活環境太優越了。加上老婆寵孩子,嬌生慣養,目空一切,眼高手低。這樣的孩子肯定沒什麽出息。

網上一度流傳一個叫徐其耀的被捕貪官寫給兒子的信,裏麵**裸地講了八條:1、不要追求真理,不要探詢事物的本來麵目;2、不但要學會說假話,更要善於說假話;3、要有文憑,但不要真有知識,真有知識會害了你;4、做官的目的是什麽?是利益;5、必須把會做人放在首位,然後才是會做事;6、我們的社會無論外表怎樣變化,其實質都是農民社會;7、要相信拍馬是一種高級藝術; 8、所有的法律法規、政策製度都不是必須嚴格遵守的,確切地說,執行起來都是可以變通的。範鷹捉不知道這個父親是真愛還是假愛自己的兒子。老話說,取乎高,類乎中,取乎中,類乎下。假如一上來就取乎下,你想想,你兒子還要得嗎?小孩子學好不容易,學壞快得很。即使你想竭力塑造一個好人、一個英雄、一個模範,都未必成功得了,差不多隻能出個沒有大毛病的凡人,而專門去塑造一個其實人人厭惡的老油條,在當今社會會成大器嗎?範鷹捉絕對不相信!

在有些人的眼裏,可能範鷹捉也在貪官之列,怎奈他自己並不這麽認為;而且,他的內心追求也還是蠻高的。

馬雨晴在他眼裏,就恰恰相反,是個有前途能成才的好女人。當然了,馬雨晴有馬雨晴的情況,範鷹捉並沒有認真研究。首先馬雨晴是個三十五歲的中青年女同誌,這個年齡的女人總是內斂、含蓄的。既不像二十歲的年輕人那麽活潑好動,又不像五十以上的老大姐那麽倚老賣老說話做事無所顧忌。而馬雨晴看外表似乎是低眉順眼,而在眉宇間透出的其實是一種自信的謙恭。沒有分寸的謙恭屬於低三下四。有分寸的謙恭就是一種修養。

馬雨晴是北京一所大學的碩士研究生畢業,來機關以後,除因為工作而寫了大量公文以外,業餘時間還出版了好幾本引起各方麵關注的長篇小說。這可不是誰想幹就能幹的。但機關裏的人們想事往往不往好的方麵想,見馬雨晴漂亮,就說她是“美女作家”。那時一個上海的寫手號稱美女作家,而且專寫拿脫褲子不當回事的另類、新新人類的開放女人,於是大家就都認為馬雨晴也好不到哪兒去。還有人傳言她跟編輯有一水,否則別人寫書出版不了,為什麽她寫書就能出版?便突然都鄙視她起來。大家因為都不寫書,自然就不知道寫書需要才學、耐心和韌勁,更不知道寫書發在網上自然就有編輯來慧眼識珠。馬雨晴都已經出版好幾本書了,卻連編輯長什麽樣都不知道。既然大家背後不說她好話,她也不動聲色,而把自己的書分發給大家,是好是壞讓大家自己分辨。馬雨晴是學曆史的,她寫的書自然是曆史題材,裏麵根本沒有人們所想象那些東西。於是,亂七八糟的議論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這事傳到市長們耳朵裏,沒有不對馬雨晴豎大拇指的。但僅僅這件事還說明不了問題,馬雨晴身上發生的另一件事更讓範鷹捉念念不忘。

市政府原來有個副市長,現在這個副市長已經得癌症死了。這個副市長沒死以前曾經窮追過馬雨晴。他追馬雨晴的辦法就給她送書。他知道馬雨晴寫書愛書,就買當代知名作家的作品,一本一本買,一本一本送。這個副市長是學理工的出身,但買來的作品卻絕對物有所值,不是網上瞎炒的看一半就不想再看的東西,難得他用此心思。這個副市長本身有個恩恩愛愛的老婆,幹嘛還要追馬雨晴?這種問法就小兒科。

如果僅僅是送書,馬雨晴隻管笑納就是了。但事情沒有這麽簡單——每本書裏都夾著一個銀行卡。馬雨晴曾經拿著銀行卡去路邊的自動取款機跟前驗過,每個卡都是五百塊錢的麵額。沒有更多的,但也沒有更少的。一個機關裏三十左右歲的女人,隻要她的老公不是大款,那她的日子就必然是緊緊巴巴的。因為那點工資是有限的。除非你弄“外找兒”。但大家都知道,弄外找兒很危險,誰知道你幾時踩地雷上?副市長給送銀行卡,會讓有的女人受寵若驚。渴望做小二、小三的更會趨之若鶩。但馬雨晴不是。她毫不為之所動。是不是她家裏有個大款老公,或者與老公的感情如膠似漆毫無縫隙?都不是。此為後話。

那個副市長想放長線釣大魚,等著馬雨晴上鉤。偏偏馬雨晴裝聾作啞,裝傻充愣,隻當沒這回事。一個階段過去了,風平浪靜。又一個階段過去了,仍舊風平浪靜。反複三次,副市長不高興了。幹嘛?你拿搪?我攻不動你這個小碉堡怎麽的?你看我攻得動攻不動!那時馬雨晴沒在一處,還在調研室當科長,經常因為寫材料加班加點。就在她在自己的科室拉晚兒夜戰的時候,這個副市長敲開門進去了。一男一女單兵教練了。馬雨晴怎麽表現呢?她不慍不火,一字一句地說:“副市長,你雖然是比我高那麽多級的領導,但上床這件事不是簡單事,我如果不離婚,是不會跟你上床的。所以,你甭猴急猴急的,等我先離了婚再說。”

上床這種事,在機關裏自然不是多稀奇的事。但隻要一方死不願意,另一方也沒轍。總不能霸王硬上弓吧?回頭告你個強奸罪,你能跑得了嗎?那天副市長當然也沒白費工夫,好歹摸了馬雨晴胸脯一把。從此以後,他就開始了耐心等待馬雨晴離婚的漫長過程。每隔一段時間,他就給馬雨晴打手機,問:“小晴,離婚的事到什麽程度了?”馬雨晴就說,研究到房子問題了,或者研究到孩子問題了,再或者就是研究到家產沒法分的問題了,總之,該研究的問題似乎沒完沒了。人在幹,天在看,老天絕對是有眼的。這時,在機關一年一次的例行身體檢查中,副市長查出患有肺癌,而且是晚期。馬雨晴得知了這個消息以後,就找副市長老伴談了一次話,拿出了那一大遝銀行卡,說:“阿姨,這是機關的同誌們捐的,您務必收下,因為大家不知道應該給副市長買什麽東西。”

還沒出兩個月,這個副市長已經瘦成一把骨頭。人到了這個份兒上,自然是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有今天沒明天,旁人不論送什麽東西都不如直接給錢。馬雨晴拿來的銀行卡就是雨中送傘,恰逢其時,恰到好處。副市長老伴把機關的人們好一頓誇獎。這事如果沒人說起,就誰也不知道。就在副市長離世以後,是副市長老伴去了機關找一把市長道謝,把事情說漏的。一把市長立即找來了馬雨晴,問她哪兒來的這麽多銀行卡?難道你年紀輕輕就向下邊伸手了?——市長有可能自己對下邊伸手,但他追究起別人來,會毫不留情。馬雨晴萬般無奈,便道出了原委。於是,一件捂得很緊的事驀然間被抖落出來了。機關裏一下子就炸了窩了。起初大家紛紛嘲罵馬雨晴,說她不該揭死人的短兒,但時間不長就同情起馬雨晴來。而且對她一個卡沒花這種精神,相當讚賞。機關裏的姐妹捫心自問,這事擱誰誰做得到?時隔不久,馬雨晴便從調研室調到了一處。而一處是專門為一把市長服務的。

範鷹捉想起馬雨晴就覺得這個女人不簡單。那個副市長追了她兩年,她就不動聲色地忍了兩年,和任何人沒提過這事。如果馬雨晴借機攀上副市長,然後再給家裏謀點利益,不是手到擒來、順理成章嗎?但她就是沒那麽做。要麽說不簡單呢!現在範鷹捉就產生一個想法,不調李海帆到一處來了,以後有事就叫著馬雨晴,讓她跟著自己跑。

在回家的路上,範鷹捉把事情想定了,便給李海帆打手機。做市長的辦事是很策略的,自然不會四麵樹敵:給一把市長做秘書當然比給副市長做秘書來得風光,至少名聲顯赫。李海帆跟了自己好幾年,自己升職了,卻把李海帆甩了,道理上講不過去。當然了,你非這麽做,別人也說不出什麽。有的領導就是這麽做的。但範鷹捉不想這樣。打通電話以後他是這麽跟李海帆說的:“海帆啊,正忙什麽呐?哦,在外麵有應酬啊?我簡單跟你說兩句啊,你千萬別外傳——這事八字還沒一撇——我準備把你提起來。你來機關已經十來年了,跟我也跟了好幾年了,我官升一級了,你沒功勞也有苦勞,理應跟著官升一級不是?”

那邊李海帆正與朋友在飯店喝酒,聽了這個消息自然如雷貫耳,日日想夜夜盼的事情,說來就以突然襲擊的方式來了,能不喜出望外嗎?李海帆一疊聲道:“範市長,謝謝您的提攜獎掖,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一切,我這邊先給您單腿跪下了!”

範鷹捉急忙說:“哎——跪什麽?機關幹部怎麽還講這個?你接著喝你的酒,不過悠著點,今晚別喝過了,我接著辦我的事。我順便告訴你一聲,你既然提了職就別離開二處了,免得讓人說閑話,咱辦事得講點策略不是?”

李海帆一愣:“怎麽,範市長,您不帶著我呀?我跟您還沒跟夠呢!”

範鷹捉道:“海帆,前途在任何時候都比感情重要不是?你是不是喝多了,拌不開蒜了?”

那李海帆既是個很講感情的年輕人,同時又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自然知道話該怎麽說,他拿捏了一下以後,說:“範市長,從本心來說我不願意離開您,不提職也願意跟著您,但提職又是我夢寐以求的大事,所以,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一切聽您安排了。您指到東我絕不打到西。我不在您身邊了,可並沒離開機關,我仍然是您的‘力巴’,所以,即使我不跟著您,您有事該招呼我就招呼,我是二十四小時全天候,隨叫隨到!”

甩開跟了自己好幾年的秘書這種事放在別人那裏,也許是個挺棘手的事,弄不好就傷了感情。但在範鷹捉這裏卻做得皆大歡喜、滴水不漏。接著,範鷹捉就給於清沙打了手機,讓他想辦法安排這件事。那於清沙剛跟範鷹捉喝完酒,感激和內疚正縈繞在心裏,見範鷹捉讓自己辦這種事,連忙一口答應下來。然後還關切地問:“範市長,你打算讓誰跟著你跑呢?”範鷹捉也不想藏著掖著,因為馬上就要定下來,根本用不著藏著掖著,就說:“我打算讓馬雨晴跟著我。你感覺怎麽樣?”

於清沙聽了這話立即一個激靈,他想說,馬雨晴太漂亮,天天跟著一把市長有點喧賓奪主,而且容忍讓旁人對範鷹捉多想。但他此刻不敢多嘴,暗想過去有個副市長窮追馬雨晴,這範鷹捉難道就沒這想法?說不定早就覬覦馬雨晴了!這種事是沒法攔的,誰攔誰是仇人。於是,於清沙斟酌了一下說:“範市長,我同意馬雨晴跟著您,身邊有個女秘書便於照顧市長的日常工作和生活,而且還是廉政的表現。”

範鷹捉聽了這話哈哈大笑,說:“這怎麽還跟廉政聯係上了?”於清沙道:“範市長你想啊,你身邊有個漂亮的女秘書,別的想打你主意的女人還敢傍前兒嗎?你想想看,哪個一把市長不被亂七八糟的女人圍繞著?有了馬雨晴,你就等於練了金鍾罩,穿了鐵布衫,隻管縱橫捭闔,絕對百毒不侵!”範鷹捉又是一陣大笑。他知道於清沙在恭維自己,但話說得很幽默,讓他很受用。接著,他也讓於清沙把這事告訴馬雨晴。雖然點將是他點的,但沒必要親自說,因為那會顯得自己太心切,你太心切了別人就會多想。

誰知範鷹捉回到家裏以後,見馬雨晴就坐在客廳正等著他呢,讓他立即喜不自禁、心花怒放起來。老婆說:“鷹捉啊,馬處長來了好一會兒了,你今天回來得晚怎麽不提前說一聲?”

範鷹捉隨便說了個理由就把老婆搪塞過去了,回過頭問馬雨晴:“雨晴,白天你就說要找我談談,而且是長談,什麽事啊?”

馬雨晴手裏捧著範鷹捉老婆給的一杯水,沉吟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說:“本來是想跟您長談的,但時間太晚了,您留給我的時間太少了,我隻能長話短說——這兩天一處接了很多電話,都是要求見您的,我挑選了幾個,讓他們給您打過去了,其他的人被我婉言推掉了,有的問題我就幹脆替您回答了。”

“哦,好,推掉好,替我回答也好,做秘書就應該這樣。都是什麽事啊?”

“多了,五花八門!有的人說您是個思想解放的人,您上來當一把市長肯定會讓死氣沉沉的平川市麵貌大變,因此想向您建言獻策,這裏麵有平川人也有省城人,還有京津滬的人;有的人說您不虛頭巴腦是個肯辦實事的人,於是大膽自薦,願意給您當力巴,這裏麵也是既有省城人,也有京津滬的人;當然還有訴冤告狀的,寄希望於您給辦案子,當然主要是平川人。其他的不重要,我就沒往心裏記。”

“那你白天開會怎麽突然要哭呢?我看你的臉色很難看的,眼淚也直在眼睛裏打轉。”範鷹捉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留意到老婆。此時他老婆已經開始吃味兒了,把一張臉拉得老長,在屋裏走來走去,眼睛死盯著馬雨晴。

“範市長,”馬雨晴沒看範鷹捉老婆,而是直視著範鷹捉道,“當著嫂子我也不怕難堪了,我就對您實話實說吧,有人恐嚇我,說要把我崴出市政府,還要讓我身敗名裂,永世抬不起頭來。我思來想去,感覺這事不能再瞞著了,我必須告訴您。”馬雨晴說這話的時候,眼淚又開始在眼裏打轉了。

“你越說越讓我奇怪了,什麽事呢?這個人是誰?”範鷹捉點起煙抽起來。他一到特別認真傾聽的時候都要抽煙,在家裏也不例外,為此老婆和他鬧了不知多少次也改不了。而老婆此時顧不上他抽煙,也瞪大眼睛納罕地看著馬雨晴。

“範市長您甭問這麽細了,我隻向您提個請求——您能不能別找別人跟您跑工作了,我親自跟您跑,我不在乎是個副處長這個名分,也不在乎多幹點,手裏原來的工作我還兼著就行。因為我知道您這個人是辟邪的,跟著您就能驅災免禍!”馬雨晴表情殷切地眼巴巴看著範鷹捉,讓他心裏很不是滋味。馬雨晴的話說得很形象,也有幾分誇張,但唯其如此,才讓人看出她現在肯定又處於為難的境地了,而且可能還是跟容貌有關係。糾纏他的那個副市長死了,並不等於就不再有人看上她了。

但範鷹捉還是叮問了一句:“不會是你的主觀原因嗎?”

馬雨晴道:“不是,百分之二百不是。”

“那好吧,我接受你的請求,回頭我跟於清沙說說。”範鷹捉說這話的時候,心裏相當滿意。因為馬雨晴的請求與他的安排正好吻合。他想,即使你不想跟著我,我也得這麽安排。但他沒這麽說,而是等著馬雨晴把話說完,讓她自己提出做這個跟著跑腿的秘書。他一時間十分得意,感覺當領導就得在每一件小事上處於主動,小事積累起來就是大事。況且,對一個人的工作安排,作為那個具體的人可就是大事了。他滿心歡喜卻又不動聲色地送走了馬雨晴。馬雨晴一直訥訥地還想表示什麽,但終於沒有說。範鷹捉並不著急。他不問。他知道,馬雨晴早晚會說。一個人的忍耐度是有限的,甭管是男人還是女人。

不過,回到屋裏以後,範鷹捉驀然間就在腦子裏打了一個大問號: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他跟於清沙喝酒,於清沙也說是“有一個人”要幫他官升一級,於是他才寫舉報信告範鷹捉的狀。這兩個人是不是同一個人呢?可是這種事沒法深問。人家不想說,肯定有不想說的原因,你幹嘛非問不可呢?他曾經問過於清沙那個人是誰,但於清沙含糊地岔開了話題。想必是不好回答。但這太捉弄人了。他必須弄清這個人是誰。今天可以不問,明天也可以不問,但後天他就一定要問,誰這麽膽大妄為?說不上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可也是在一把市長頭上動土,這樣的挑釁不堅決回擊就後患無窮,而且太栽他的麵子。他是這麽好欺負的嗎?

那個人是誰呢?範鷹捉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範鷹捉早該想到這個人是誰了。他就是一直與範鷹捉在工作上密切合作、在精神上卻井水不犯河水的常務副市長柴大樹。

此時此刻,柴大樹正風光無限地在飯店裏與老大一群人周旋。這是平川市最大、也是唯一的一家五星級大飯店——“平川大飯店”。在一個叫做“仙人洞”的頂多可以擺四張桌子的小餐廳,聚餐的人們以手加額,觥籌交錯。他們在慶祝柴大樹由市政府這邊的排名第三躍升至排名第二。離一把手隻有一步之遙。人們已經說了很多祝福的話,酒也喝到了八九分。而柴大樹一直謙恭地告訴大家,他這個躍升,實在是不算什麽。工資一分錢也沒多拿,該管的事一件也沒增加。

不是機關的人可能對這一點不甚了了——拿一樣的錢,少管點事不是更消停更安逸嗎?不是的。身在機關,沒有不想多管點事的。如果科學地講,管的事過多過濫,就隻能是粗放型;隻有把握一個適當的度,才有可能實現集約型。但管的事多,左右逢源的機會就多,實現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功利目的的可能性就大。現在機關裏還有對功利目的視而不見的人嗎?

為柴大樹攢局兒的是城建集團老總段吉祥。今晚赴宴的除了於清沙有事沒來,其他人都是段吉祥、也是柴大樹的“死黨”鐵哥們。那段吉祥原來是市政府副秘書長,也曾經是八麵來風、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他一直協助常務副市長範鷹捉和秘書長於清沙抓市政府情況綜合、機關內部事務、雙擁、社會救助、社會事務管理及對外經濟貿易、招商引資和非常引人注目的財政、稅務、住房公積金、城建資金和投資工程管理工作。八麵來風的人往往也是危機四伏的人。就在段吉祥春風得意的時候,機關裏突然風傳段吉祥與歌廳小姐不清不白。雖然,誰都沒抓到把柄。段吉祥一下子就收斂了,變得謙恭謹慎。但為時已晚。俗話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次公安局找到一把市長,說一個洗浴中心的小姐賣**被抓,在那個小姐的手機內存裏調出一串手機號,其中就有段吉祥的。而且,那個手機號是段吉祥對機關都保密的一個手機號。公安局長問一把市長怎麽辦。一把市長很策略,首先問常務副市長範鷹捉應該怎麽辦,因為段吉祥就在範鷹捉手底下工作。範鷹捉說:“我先找段吉祥談談吧,聽聽他自己的意見。”

於是,範鷹捉便找段吉祥談話。一開始段吉祥死不認賬,矢口否認認識什麽洗浴中心的小姐。但範鷹捉一講出那個小姐的名字和那個保密的手機號,段吉祥立即就改口了,他說:“範副市長,我感覺我不適合在政府機關工作,看在咱們多年密切合作的情分上,你幫我一把,給我安排個合適位置吧!”

聰明人都是這樣。這就等於什麽都招了。範鷹捉緊逼了一句:“一言為定?”段吉祥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事情就這麽定了。沒過一個星期,段吉祥被調到了城建集團。因為此時城建集團恰好有一個副總六十退休。而其他更好的單位沒有位置。不過,這也很不錯了,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單位。段吉祥臥薪嚐膽了好幾年,終於熬到一把老總退休,他便順利接了班。但一顆仇恨的種子卻深深埋在他的心裏了。那就是對他逼宮的範鷹捉。他曾經找過當時的一把市長,問他當時是什麽態度,那個一把市長說,我並沒想把你弄走,隻是問範鷹捉應該怎麽辦。後來那個一把市長調到省裏當副省長去了。段吉祥在恨上範鷹捉的同時,加大了對老市長的投入,因為他感覺老市長對自己印象不錯,自己的政治生命並沒有完結。

在眼下這個場合裏,喝酒吃飯的既有工商稅務的,也有公檢法的,當然還有區裏的和企業的。這些人都不是吃幹飯的,手裏都掌有實權。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是段吉祥的鐵哥們,也是柴大樹的鐵哥們,就是年輕人所說的“死黨”。段吉祥舉著酒杯道:“各位哥們,老弟我突然來了詩興,大家想不想聽?”大家一疊聲道:“要聽!要聽!”段吉祥道:“誰無虎落平陽日,待我風雲再起時,有朝一日虎歸山,即便血染亦不遲!”

大家說:“段哥們再說清楚些。”段吉祥便道出這麽一個情況:如果於清沙順利調到政協,副秘書長必然會頂上去,那副秘書長的位置就會騰出一個來,而段吉祥恰恰在死盯著副秘書長的位置,他想在哪裏摔倒就在哪裏爬起來。他現在已經是正局級,而副秘書長是副局級,他來此任職還屬於屈就。既便如此,他也想來。因為他剛四十出頭,正是大好年華,還有往上走的可能。為此他已經往省裏跑了無數次,在那個老市長身上下足了功夫。當他在酒桌上把心裏話掏出來以後,一個鐵哥們就出了一個主意:把範鷹捉治住!

過去講,我們做幹部工作的要挖掘潛質把人變成英雄,而不是通過揭短兒把人治住。現在段吉祥恰恰需要把範鷹捉治住,讓他把嘴閉上。其他鐵哥們聽了這個主意哈哈大笑,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大家以後多往政府跑,多給範鷹捉出難題,諒他三頭六臂也招架不了,他還有精力管一個副秘書長嗎?那時候副省長再說句話,段哥們蔫不溜兒就進來了!”

段吉祥覺得此話有理,便征詢柴大樹意見。柴大樹卻沉默不語。

聰明的段吉祥當然知道要想事成,首先要激化柴大樹與範鷹捉的矛盾。這就是古人講的“清君側”。讓範鷹捉在工作上借助不了柴大樹的力量而捉襟見肘,於是必然漏洞百出。那柴大樹會按照段吉祥的設想乖乖就範嗎?還真備不住!因為柴大樹也早就對範鷹捉恨得牙根疼。範鷹捉對這一切沒有知覺,而於清沙和段吉祥卻早已洞若觀火。就像**女人的丈夫,早已戴了綠帽子卻往往最後一個知道。

這些人喝完酒吃完飯就一窩蜂般來到大飯店隔壁的洗浴中心泡澡。這裏是段吉祥耳熟能詳的地方。也是曾經被公安幾次光顧的地方。這個洗浴中心看外觀與一般洗浴中心沒有什麽不同,可是一進去,情況就不一樣了。用“金碧輝煌”四個字來概括毫不誇張。內裝修一水兒肉色花紋大理石,寬闊的大廳左邊和右邊各有四座同樣包了大理石、三個人才摟得過來的粗大立柱。看官千萬別以為這八座立柱礙眼,唯其如此,才顯出大廳的寬闊敞亮、氣勢泱泱。中間頭頂上吊著巨大枝形吊燈,每一個乳白色分枝吊燈都垂著熒光閃閃的水晶流蘇。迎麵白石假山噴著雨幕,下麵水池裏洄遊著成群的一尺長紅白相間的錦鯉。環繞大廳,是無數盆鬱鬱蔥蔥的碧綠花草,那巨大的花盆全是繪著圖案的古色古香的木桶,沉穩而溫馨,與花草的寬大葉片相得益彰。段吉祥對大家說:“你們往右走,拐三個彎兒,就是休閑宮。”說完,徑自擁著柴大樹去了另一個方向。

一群人便奔“休閑宮”而來。拐過三個彎兒以後,就見到了一座爬滿藤蘿的假山,大家麵麵相覷,屋裏什麽都沒有啊!於是大家便開始議論,說段吉祥把咱們撂這兒算怎麽回事?話音未落,假山後麵閃出一位穿紅製服的小姐,一伸手說:“各位先生請!”便將大家引到假山後麵,大家方才明白,原來假山隻是個影背,機關卻在後麵。果然,進了這個門便別有洞天了——房間的一麵牆是整塊的大玻璃,房間內坐著幾十個如花似玉卻穿著暴露、肉嘟嘟的女子,大家可以隔著玻璃觀看,隨意挑選,看中哪個就直接指出來帶走。有人說:“我知道,這叫玻璃點鍾服務。”又有人說:“不是警方不允許嗎?”便有人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家便在更衣箱跟前脫衣服,換浴褲。因為腰上都有成串的鑰匙,便稀裏嘩啦一陣響。紅製服小姐站在一旁看著大家脫光了,露出形形色色的大腿和屁股,一點也不避諱,說:“我們推出了全新服務,小姐們全身**為先生們洗澡,而且這種服務是可以開發票的。”

一個人故意問:“隻是光著身子服務,太簡單了吧?”紅製服小姐道:“誰說簡單?隻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像鹽奶浴呀、冰火兩重天呀都是最新推出的服務,還有好多沒起名的,而且我們家按摩師‘手法’絕對全平川一流,你們試試就知道了。”

大家再一次麵麵相覷。想來他們也知道這麽做並不光彩,心理上其實也是疙疙瘩瘩的。就在這時,段吉祥突然出現了,他很熟稔地進來就脫衣服,還一疊聲安慰大家說:“既來之,則安之,否則對不起柴大樹。今天把他也拉來了,容易嗎?”他換好浴褲便領大家一窩蜂般去挑小姐。

話說柴大樹被領進一個單間,如同高級賓館裏麵的那種套間——外屋是豪華的歐式沙發、氣派的仿紅木老板台、寬屏液晶電視、電腦,裏間是明清風格的雕花雙人木床,框架上挽著紫平絨帳幔,繡著大紅雙喜的床單上便是嶄新的緞子被和鴛鴦枕。柴大樹正在納罕,怎麽洗浴中心還有這種單間?卻見牆上掛著的立地穿衣鏡突然打開了,原來是個暗門。裏麵走出一個穿紅製服的小姐,說:“先生,裏麵都收拾好了,可以使用了。”便從前門離去。柴大樹往裏麵探了一下頭,見是一個極盡奢華的小浴室。這時,前門又進來一個小姐。確切地講是個穿著家常衣服的學生樣的女孩,很靚麗也很文雅,腋下夾著一本書。她回手就將門插上了。

柴大樹知道,單兵教練就要開始了。但他一抬頭,卻感覺這個女孩麵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便問:“姑娘,你叫什麽?”女孩說:“沒聽說還有問名字的,我如果說也是瞎編一個。”他問:“你幹這個多長時間了?”女孩說:“剛幹。我也不是天天幹,現在不是還沒開學嗎?開了學我就回學校上課去了。”他問:“你在哪所大學?”女孩說:“別問這麽詳細好不好,傳到學校該開除我了。”他說:“一晚上你收多少錢?”女孩說:“最低消費五千,每加一個花樣兩千。”柴大樹又問:“你能不能告訴我是哪個學校的,我給你三倍的錢。”女孩說:“你幹嘛非問這個?”柴大樹道:“你讓我想起我女兒,她也在上大學。”女孩說:“甭問了,我不會告訴你的,快脫吧!”柴大樹道:“你知道我是誰嗎?”女孩說:“我又不看電視,哪知道你是誰呀!反正是大官唄!”柴大樹一陣悲哀。他苦笑了一下,說:“我是個開發商。”女孩說:“甭騙我,你那一身官氣一看就清楚。你要開發就開發我吧,我身體上盡是好玩的地方。”柴大樹突然拉下臉來:“住嘴,我是公安局的,告訴我實話吧,你是哪個學校的,否則你走不了了!”女孩嚇得撲嗵一聲就跪下了,手裏的書也掉在地上。嘴裏說:“大叔你饒了我吧,你讓我幹什麽都行,就是不能說出是哪個學校的!”柴大樹道:“好吧,你跟我走一趟吧。”女孩嗚一聲就哭了,然後撿起書,遞給他說:“我說不出口,你自己看吧。”柴大樹見是一本教材,封麵上並沒寫什麽,他便打開扉頁,見上麵寫著平川理工大學王愛妮。他把書還給女孩說:“好了,你走吧,以後不要來這種地方了,想賺錢就去勤工儉學、打工、做家教、做小時工,我要是再碰上你,就不客氣了。”女孩連連點頭說:“謝謝大叔,我不再來了!”轉身便逃了。

柴大樹之所以這麽做,就是因為他看著這個姑娘麵熟。女兒就是平川理工大學的,她曾經往家裏拿過和女同學一起夏令營的合影,裏麵有個笑得陽光燦爛的女孩,給他留下過深刻印象。沒錯,那個女孩就是王愛妮。

柴大樹回到外間,深深陷進沙發裏,然後點上一支煙。屋裏哪個角落點著芭蘭香,有一股微微的別樣的香氣。柴大樹不喜歡這種香氣,他想找一扇窗推開放放煙氣,但沒找到。方知洗浴中心的所有窗戶全是封閉的。他狠抽了一口煙以後,就躺倒在沙發上。這裏的一切都夠水平,夠猛,夠刺激,但遺憾的是不合他的口味。不過,段吉祥的一番好意,他已經領受了。真是自己的兄弟啊!

柴大樹其實是個清心寡欲的人。吃吃喝喝可以,其他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他都沒興趣。機關裏幾乎找不出不會打麻將的人,恰恰柴大樹就不會打,或者說會打但從來不打。他很明白,你當領導的跟下屬打牌,人家好意思贏你嗎?人家陪你玩不就是為了給你送錢嗎?他曾經陪著老市長去三柳縣檢查工作,晚上吃完飯後要打四圈,女縣長王如歌坐在老市長的上手,對麵和下手坐著縣委書記與紀委書記。柴大樹就站在一旁觀戰。一開局就見王如歌不斷地碰對,一再為老市長爭取摸牌機會。牌桌上的局勢,明眼人是一目了然的。

王如歌也是平川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二十年前入學時是平川市應屆高考生裏分數最高的女狀元。就因為成績優異,在平川市家喻戶曉,所以一畢業立即被三柳縣的政府機關招去了。縣裏的女幹部並不稀缺,但女高材生卻並不多見。於是,她從辦事員幹起,一路上副股長、股長、副科長、科長、副縣長、縣長可以說過關斬將,所向披靡。但問題是三柳縣是個窮縣,一個人能夠不斷進步並不意味著這個縣就富起來了。要把一個縣弄富了,那是係統工程,絕沒有一級級升官那麽簡單。但在牌桌上,就不能露窮。這個道理王如歌心裏明鏡似的。

第一圈王如歌贏的多。雖然她屢屢為老市長創造條件,怎奈老市長手太潮,摸不來好牌,一把也沒胡。但唯其如此,老頭就更來情緒,於是猛喝一頓濃茶,坐下繼續開戰。結果第二圈一上來王如歌送老頭一個明杠,老頭便來了一個碰頭彩——“杠開會兒釣本會兒龍”!乖乖,那是平胡價錢的十六倍!早已超過了上一圈的全部!當時看到這柴大樹就轉身離開牌桌,一個人躲到外麵抽煙去了。屋裏稀裏嘩啦的洗牌聲和叫好聲不絕於耳。他幹脆遠遠離開,徑自往山路上走去。月光下,崎嶇的山路呈現了灰白色,他的心境也一如這顏色,空寂而清冷。

後來,王如歌追了出來,說,辦公室主任上陣了,把她替下來了。柴大樹不知道說什麽,是阻止他們還是鼓勵他們?三柳縣現在正急急可可找市裏要項目,給老市長送一點小錢算什麽?王如歌見他沉默,就說:“柴市長,其實我和你一樣,心裏很孤寂。”一句話點在柴大樹的要害處,兩個人便坐在山路上聊了起來。後來人們風傳他們倆如何如何,即緣於此。

柴大樹看不上範鷹捉。因為他也知道範鷹捉拿走鑽石胸花和收受巨額潤筆費的事。這是讓他所不能容忍的。一個人不能肆無忌憚。一個領導尤其不能沒有分寸。如果是小小不言的幾個小錢也就罷了,抄手就是多少萬多少萬,讓下屬怎麽看你?傳到老百姓耳朵裏會怎麽說你?那麽,柴大樹既然很廉潔,怎麽會跟隨段吉祥到洗浴中心這種地方來呢?問題就在這——段吉祥是他的死黨,是他的有用之人。後麵衝鋒陷陣還指望著段吉祥。要扳倒範鷹捉僅靠一個於清沙是遠遠不夠的,即使加上段吉祥也還力量不足。所以,他要多物色幾個心腹,多碼幾個幹將。那麽,他就真的與範鷹捉不共戴天嗎?沒錯。此為後話。

柴大樹一直在單間裏等著,直等到段吉祥送走一群人然後來找他。此時已經下半夜了。一見麵段吉祥就一通埋怨:“柴市長,你怎麽這麽不相信我呀?那個妞是我左挑右選好中選優選來的,你怎麽說打發就打發了?”柴大樹道:“吉祥啊,你不知道,我一見那個女孩就認出來了,她是我女兒的同學,你說我能不把她打發走嗎?我不僅要把她打發走,還告誡她以後不準往這種地方來!好好一個大學生不是生生毀了嗎?”段吉祥道:“柴市長你太杞人憂天,現如今這種女孩多如牛毛,沒什麽可吝惜的;再說大學生即使畢業也找不到工作,提前出來掙倆血汗錢體會一下下層生活未嚐不是好事。”柴大樹很想罵段吉祥沒有人性,分不出是非,但他不想為此傷了和氣。就說:“不談那個了,誰好誰戴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聽天由命。咱還是說說咱的計劃吧。”段吉祥道:“我洗著澡就想好了,立馬發起新一波進攻**,組織各方麵人員繼續找範鷹捉提問題,要讓他上任伊始便手忙腳亂,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