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了就忘了吧,看到這些,不是徒增遺憾麽。”李蘭芝說,“二位,請回吧。”

李蘭芝說完這話,她的兒子也從一旁走過來,扶起李蘭芝,似要帶她往臥室而回。“家母年事已高,需要休息了。二位抱歉。”

“嗯。我們這就走。”白折說著,也不顧李蘭芝兒子的異樣眼神,兀自把畫和白骨都收起來,便隨寂修朝外走了。

屋外,天色正好,是個豔陽天。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落下來,一地斑駁光影,如年華的流淌。

看著刺眼的陽光,白折眯起了眼睛。“寂修,你說……李蘭芝為什麽這麽平靜。”

“她應該這麽平靜。她若還像少年時那般淩厲和歇斯底裏,歲月給她的磨難,她便是平白受了。”寂修道。

“你是說……她的棱角被磨平了?”白折說。

“可以這麽說。但更確切的說法是,韋正奇是因為愛她才離開她這件事,對於她來說,就如夏天的暖爐,秋天的蒲扇,都是多餘的東西了。”寂修平淡地說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這麽多年,她堅強地走了過來,她經曆了那些傷痛,然後她把那些傷痛都撫平了。所以,真相究竟如何,對她來說,便已沒有那麽重要了。”白折眯起眼睛,繼續看向眼前那些影影綽綽的光影。

這些光影,她也看了一千年了,但每一次看,似乎都有不同的心境。

清代著名詞人納蘭容若寫過一首詞,叫《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

詞的上半闕寫到:“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下半闕則是:“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人生浮沉,是場艱難的修行。相別多年,再相見,故人已不複如初。初見時刻,一切都美好得如夢似幻。但生活卻終究不允許我們止步不前,它把人磨礪地千瘡百孔、再到無堅不摧。最後,比翼連枝、隻是昔年的願望罷了。

白折從未如此深刻地體會到這首詞的含義,卻在此時此刻,徹底體會到個中深意。

良久,她也隻有輕歎一口氣,和寂修一同回到韋正奇所住的屋子裏。

他們相愛、誤會之時,彼此都是少年。

現在縱誤會解除,他已是將死之人,而她也是暮年老人。這個解釋,便來得太晚太晚了。

——那麽,又是何必讓他再想起來呢。

日落時分,韋正奇平靜地閉上眼睛、離開人世。

他離去的時候,沒有一點痛苦。

這對於他來說,或許已是最好的結局。

李蘭芝到底沒有來看他最後一眼。

但他出殯當日,白折在與寂修送他一程的時候,分明看到身後不遠處有一個老人的身影,那身影有些佝僂、卻又無比驕傲地盡量挺直背脊。

夕陽西下,那道棺材漸行漸遠,她則一動不動。

逆光之中,白折看不清她的表情。白折隻知道,她已近八十歲的年紀,一直以一個不動地姿勢在那裏站了好久好久,宛如一座雕塑。

夕陽的光芒為她整個人描了一道金光,讓她佝僂的身形看上去無比偉岸。

人生在世,世事無常。知道真相之後,她沒有選擇原諒,是因為她才發現自己早已不再怪他。時光,總有著治愈一切的力量。

到底是,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三日後,白折與寂修回到靈骨齋。

照例,白折去到二樓,找到民國時期的櫃子,把白骨抄和那幅畫放入其中。

海棠無香,因為它怕泄露了心事。它藏起了許多人的心事,也去掉了很多人的悲傷。它有著不能說的秘密,欲語還休。

白折頗有些感慨地,正要把這櫃子合上,有一隻手伸出來、放在了櫃子上。

白折回過頭,看見來人正是寂修。

看見寂修的舉動,白折頗有些詫異地問:“寂修,怎麽了?”

寂修便道:“這畫借我一用。”

“好。隻是,你要用來做什麽,可否告訴我?”白折問。

“尋安被簡家人利用了。他們在她心口放上了錦囊,讓她回憶起情愛的感覺。現在她舍不得重新忘記對高銘聲的愛,便不願把錦囊取出來。這些日子,我在想著其他辦法幫她,這才發現,利用這幅畫,才是最好的辦法。”寂修道。

“利用這幅畫?難道利用這幅畫,再讓她無聲無息地忘記高銘聲?”白折問。

“非也。”寂修淡笑,“我想讓她願意解除那個錦囊,然後從這幅畫上取回七情六欲。海棠能藏心事,也能把心事還回去。這心事和愛意沒有還給韋正奇,便還給尋安吧。”

聽了寂修的話,白折睜大眼睛,一時間也笑得開心。“原來如此。寂修啊寂修,這麽多年了,我還是這麽佩服你。”

寂修看見白折的樣子,卻搖了搖頭。“那錦囊的用處,怕沒有那麽簡單。我怕它對木尋安的心不利。”

“尋安的心?你莫不是指……那把刀?”白折皺眉,心裏一寒,“那錦囊放在了尋安的心口的位置,會不會腐蝕那把刀?”

“尋安戴那把刀的時間還不長。我們抓緊拿出來再說。”寂修說著,便與白折一起找到木尋安。

高銘聲聽說了這事,也及時趕來了,於是在木尋安的房間裏,寂修打開畫卷,引得畫卷海棠心事進入木尋安體內。

這是從人間取得的七情六欲、此刻再還到木尋安身上,讓她擁有真正的七情六欲。

最後,木尋安在白折的幫忙下,拋開自己的心口,強製取出那個錦囊。

白折也看見了,那刀果真被錦囊吞了進去,隻剩半個在內。

白折的手抖了一下,怕木尋安會就這麽去了,一時腦袋一空,少有地愣在那裏,竟不知作何言語。

木尋安自然也知道發生了何事。她抬手,握住白折的胳膊,“白姐姐,這不怪你。怪我自己。是我有心魔,我舍不得銘聲,舍不得忘記愛的感覺,所以竟然連你們都瞞住了,拖延了這麽久的時間。你們別怪我才是。這刀雖被吞噬了一半,好歹還來得及。”

“你好好躺著。我去找寂修和極夜商量。”白折說道。

白折抹了一下眼淚,幫木尋安把衣衫掩好,去到屋外,對同伴們說了木尋安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