鉤戈夫人平靜地麵對死亡,平靜地對他說出這句話,如述家常,就如最關切他的妻子一般。

人如漢武帝,也忍不住鼻頭一酸。他伸出手,握緊了她的手。他緊緊皺眉,最終歎了口氣。“你知道你活不長了嗎?”

“嗯,我知道。”鉤戈夫人看向他,“陛下恐怕不信,但妾的確早就知道了。妾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弗陵。他……太小……怕是有人不服,會謀權篡位。他如何應對……”

“這點一放心。朕會安排妥當。”漢武帝道,“朕會讓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有他輔佐弗陵,你當放心。”

鉤戈夫人聽罷,站起身,然後跪下,恭恭敬敬朝武帝磕了個頭,一字一頓道:“多謝陛下!”

麵對著這個要殺死自己的男人,她沒有求饒、沒有問因由,反而朝他說了“多謝”二字。

武帝藏在袖子裏的手指有些顫抖。他不言,隻看著鉤戈夫人叩下去的頭久久不曾揚起。

他猜測,她許是哭了。

等她的眼淚止住了,幹涸了,她才敢抬起頭麵對他。

他分明看到她臉頰上有淚痕。

鉤戈夫人依然沒有多說什麽話,她再朝武帝拜了兩下。

她一共拜完這三下,才道:“一謝陛下照拂於弗陵。二謝陛下知遇之恩。三謝陛下在妾死前來探望,表明陛下對妾多有憐惜。”

說完這句話,鉤戈夫人不再遲疑,端起麵前的鴆酒,一飲而盡。

飲鴆止渴、甘之如飴。

武帝衣袖裏的手伸了一下,隨後握成拳頭,再收了回來。

若能相惜,便能相依。

但他是帝王,如何能相惜。他最不能有的,便是憐憫之心。

他隻能木然,送她離去。從此陰陽兩隔,就此疏途。

那個時候的他不知道,她已沒有靈魂。

武帝走出大牢,一瞬,隻覺得天地浩大,他獨身一人,不免孤獨。

他嘴角泄露一絲笑意。——多麽可笑,他是一代天子,一代帝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都是他的。可是他竟覺得孤獨。

鉤戈夫人下葬的那日的晚上,他喝了許多的酒。

庭院裏開了許多花,他叫宮人掌了燈,他在庭院裏喝酒、賞花。

花是海棠。他記得,那一年他去往河間國的路上,便有許多的海棠花。

他打開手掌,掌心則是鉤戈夫人的那枚玉鉤。

他寬厚的手掌摩挲著玉鉤,眯起眼睛看向它:“聽雪她出生就帶著你了,她真的是神嗎?如果她是神,她便沒有死吧。”

這個時候,仿佛感到有人走來,武帝抬眸望去。

宮燈繚繞,延展出一路的溫暖色調。

便是在這暖暖的色調中。他看到有人徐徐走來。

她貌美無雙,有著不同於鉤戈夫人的麵容。但她的眼神,他卻認得。

他一開始被鉤戈夫人吸引,就是因為這個眼神。

他一怔之下,站了起來,手中的酒杯離開掉到地上,碎了一地。

“陛下!”宮人驚呼,欲過來扶他。

武帝隻拂袖。“都退下!”

“是。”宮人們麵麵相覷,也隻得先退下了。

隨後,武帝看著那人朝他走來。

“你是聽雪嗎?”武帝帶著溫柔的語氣。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上前,看著他愈發斑白的兩鬢,輕聲歎了一口氣。“陛下,你又老了。”

“聽雪,我已老了,可你依然年輕。我的聽雪,你回來看我了麽。”武帝上前,做出了一個擁抱的姿勢,似是想要擁抱她,可是他的雙臂徑直穿透了她的身體。

“陛下,我是聽雪,但也不僅是聽雪。”她平靜地注視著他,“但聽雪想念你,我便帶她來看看你。”

此人,不是鍾離如嫣又是誰。隻不過,這時候的鍾離如嫣的靈魂已然融合了鉤戈夫人。所以,她亦是鉤戈夫人。

“你——”武帝苦笑了一下,終究收回了手,“聽雪,你恨我嗎?”

“她從來沒有恨過你。”鍾離如嫣笑了笑,“陛下,你知道嗎,你能看見我,說明你快死了啊。”

“是麽,人……皆有一死。”武帝眯了眯眼睛,“但好在,朕已將身後事安排妥當。這漢室江山,當穩固下去。”

“沒有什麽能永遠存在,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鍾離如嫣道,“不過,這王朝在你手上日漸興盛,也會繼續興盛一段時間。陛下,是個英明的帝王。”

“朕是天下人的帝王,卻不是一個好夫君。”武帝又苦笑了一下,“人人都說,先有家,後有國。可你說為什麽,朕卻要自己的兒子、妻子,一個個去死呢。朕……沒有家啊。”

說完,武帝也不待鍾離如嫣回答,重新給自己斟滿一杯酒。

他喝下這杯酒,沒有更醉,眼神卻似乎恢複了清明。他自斟自飲,道:“也許朕真的是老了。朕以前,可從來不會在乎這些。”

這一瞬,他似乎又恢複了那個冷血的、理智得近乎無情的帝王。

半晌,他看向她。“無論你是誰,謝謝你陪我說會兒話。”

她黑色的瞳孔倒映出宮燈的暖媚,用著一如既往的眼神,就那麽平靜如水、卻又讓人無比舒適。

那雙眼睛在一瞬間,倒映了千年的曆史哲理和睿智。但下一瞬間,他好似就隻瞥見了濃濃的愛戀。

武帝伸出手,把那枚玉鉤遞給她。“聽雪,如果這是你的東西,今次你既來了,便物歸原主吧。”

鍾離如嫣抬手,接下這枚玉鉤,隨後握在手心。

她看向武帝,忽而笑了。“來世,你再憑這玉鉤來尋我,好不好?”

“好。”武帝亦笑了。

“來世,我們生在平常人家,做一對平凡夫妻,好不好?”鍾離如嫣再道。

“好。”武帝點頭。

而後,鍾離如嫣轉身離開。她的靈體漸行漸遠漸無窮,最終似乎也幻化成宮燈的一抹光亮,無處不在,卻又無跡可尋。

第二日,武帝酒醒,思及昨夜之事,覺得很是蹊蹺。

他仿佛看到了鉤戈夫人。可是他頭有些疼,他不確定那是不是鉤戈夫人。

於是他差人去掘開了鉤戈夫人的棺木,發現裏麵沒有屍體,隻有一雙絲織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