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夏鶯鶯嗎?”白折上前一步,這般問道。

“夏、鶯、鶯……”女子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重複了這三個暌違已久的字,好像太久沒有叫過她的名字,她便把自己的名字忘了。直到白折此刻問了,她才想起來。

“對啊,我叫夏鶯鶯。”夏鶯鶯笑了。她的臉蒼白無比,似乎隨時都會變得透明。她的神情梨花帶雨,我見猶憐,似乎又回到高銘聲和極夜初見她時她的模樣,而不是後麵那個風情、大膽又露骨的姑娘。

白折上前一步,盡量柔和了語氣,免得嚇到她。“你剛才提到複活?你死過嗎?你還記不記得……你是怎麽死的?”

“我……”夏鶯鶯說到這裏,本就蒼白的臉色顯得愈發麵無血色。

白折看得不由皺了眉。雖然白折知道,或許這隻是自己的錯覺。畢竟夏鶯鶯附身在一個木偶身上,這木偶做得逼真,會隨著她的情緒變化五官,所以顯得惆悵而憔悴,讓大家隻覺得她的麵色蒼白。

“我自然是被他帶進來的。”夏鶯鶯說。

“他……是誰?是害你的人嗎?”白折問。

“害我……”夏鶯鶯嘴角溢出苦笑,“總之,他接近我,就是為了關我進來。你們想聽這個故事嗎?”

“莫不是……那個道長?”高銘聲插了一句嘴。

“道長?嗬嗬,好個道長啊。”夏鶯鶯眼裏浮現一絲冷笑,她握緊拳頭,很用力地呼了一口氣,好似才慢慢平複下來。

隨後,她的神色似陷入了一瞬的迷茫,如墜入了那段如夢一般的往事,再也醒不過來。

良久,夏鶯鶯才緩緩開口,“他的名字,叫蒼城。那一晚,我跟他走,是因為我從小就認識他。我以為,他終於肯來找我了。”

“至於我……我本不姓夏。我姓傅。”夏鶯鶯答。

“傅……”白折念過這個字,想到什麽,“難道你是潁國公傅友德的女兒?”

當年,朱元璋率眾人打下了天下,定都南京,建立大明王朝。

剛登基的時候,朱元璋自是對追隨自己的能人將士論功行賞,封侯爵、賜銀兩。這些功臣數量極多,權力也日益強盛。

朱元璋老了的時候,便感到了威脅,他原本要立的太子去世了,故而他把太子之位傳給了原太子的兒子,也即他自己的孫子——朱允炆。

可朱允炆年幼,且性格並不強勢。

這下子,那些權力大、也有功績的老臣們,便成了朱元璋的心頭大患。

於是,朱元璋開始他執政晚期的肅反運動,把昔日功臣一個個誅殺,罪名無非是謀反,抓一個謀反的人,肯定有人幫他說話,那好,一起端了、連坐!

朱元璋先後肅清胡黨、處理空印案、郭桓案,逮捕為害百姓的官吏,幾場大案,殺戮官吏接近十萬人。

而夏鶯鶯提到他的父親姓傅,白折便想起這個人來了——潁國公傅友德。他為朱元璋效力了三十三年,兒子甚至娶了朱元璋的女兒、做了駙馬。

當年,定遠侯王弼與傅友德交好,見朝局如此,便對傅友德說:“皇上如此……我們也該早點找出路了!”

隔牆有耳,這話到底也叫朱元璋聽到了。

這一年的冬天,朱元璋在皇宮設宴。

宴會上,傅友德的無心之舉被朱元璋抓住了把柄,朱元璋說他不敬,讓他提他兩個兒子的頭來見。

過了一會兒,傅友德果真提著兩顆人頭來了。

朱元璋不料他真能對自己的兒子下手。

“你不就是想要我們父子的人頭嗎?”下一刻,傅友德拿出匕首,自刎而死。

朱元璋大怒,下令將傅友德的家眷都發配到遼東和雲南。

傅友德死後的三個月,定遠侯王弼也被殺了。

到了最後,朱元璋隻約莫留了四個人老臣,以便輔佐朱允炆。

這一場曠日持久的血案,牽連範圍之廣,力度之大,讓每一個經曆過的人都心有餘悸。

“蒼城以前也不叫蒼城,叫王城,是定遠侯王弼的兒子。”夏鶯鶯說,“我們本是青梅竹馬。皇上開始這場屠殺的時候,我們都還小,還什麽都不懂。”

歎了一口氣,夏鶯鶯再說:“定遠侯察覺這件事,察覺得早。他早年認識一個道士,便在事變之前,將最小的兒子,也就是蒼城交給了道士。”

“至於我……則在父親死後,跟家人一起被發配去往雲南。可山高路遠……我們遇到了劫匪。最後,我被劫匪帶著重新回到南京,賣給了天香樓。”

“我們年幼時,曾彼此表露過心跡,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更答應娶我。但後來,我為妓,他為道士。我以為我們再無在一起的可能。我沒有想到,我們會再見。我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願意帶我走。”

“我最沒有想到的便是,他來找到我,不是因為他愛我,而是因為他想殺了我。”

“我們一家人在去往雲南的路上遭遇劫匪,幾乎沒人活下來。我以為,這件事他也聽說了,所以他因為擔心我,一直在找我。”

“卻不曾想,他的確在找我。但他隻是想殺我。”

聽夏鶯鶯說到這裏,白折忍不住問:“可是他為什麽想殺你?”

“因為我是妖。或者說,我是半妖。我的母親是狐妖。”夏鶯鶯說,“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是重逢之後他告訴我的。”

“他說他是道士,我是妖。他與我重逢,是為了殺掉我。”

夏鶯鶯說到這裏的時候,已經麵無表情。

事情畢竟已經過去好幾百年了,若不是白折問起,她覺得她自己都要這段往事徹底望去。

但她回望她這一生,在這照妖鏡裏關了數百年,世界蒼茫一片。

而數百年前的那一次重逢,便是她蒼白世界裏的唯一一抹色彩。

她記憶中的那一晚,他們重逢,然後他帶著她去到一處屋舍。

他說:“鶯鶯,我終於找到了你。”

“鶯鶯,這是我為我們準備的房子。今後,我們便在這裏生活,好不好?”

“鶯鶯,你嫁給我,好不好?”

夏鶯鶯喜極而泣,早已哭得不成樣子。

那個時候,他便抬起她的下巴,認真地看著她,隨後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唇虔誠得近乎膜拜,一寸一寸,撬開她的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