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折重生之後，為避免她的命魂不穩，盡量拖延她命魂離體的時間，寂修隔一段時間總會讓白折陷入一段長時間的睡眠。比如，有差不多半個宋代，白折都是在睡覺中渡過。

白折有時候醒來，幾十年就這麽過去了。

但靈骨齋還在、寂修還在，她便是放心的。後來，木尋安、管銘、極夜在，她的心也就更安定了下來。她和寂修一樣，都是其餘人導師一般的存在，她要保護寂修、保護靈骨齋、保護靈骨齋中的所有人。

直到現在。白折睡了數天的時間、再度醒來，可是不同於之前，她這一次什麽都不記得。

白折發現自己在一個半西洋式、半中式的房間，床、桌子、躺椅和沙發是西洋式的，可是有許多櫃子、以及櫃子上擺放的物品是古式的。

她覺得頭有些疼，實在不知自己是誰、也不知自己在什麽地方。

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響了門。

白折皺了皺眉，說：“進來吧。”

走進房間的人頭發燙得很卷，她穿著一身紅色的旗袍，有著很好的曲線。白折覺得她長得有些熟悉，但她實在想不起她是誰。

“這是怎麽回事？我失憶了嗎？這是哪裏？”白折蹙眉問，“你是誰？我又是誰？”

“吃點東西先吧。”來人兀自走進屋，把食物放到桌上，又舉起一瓶飲料，“格瓦斯，我很喜歡喝的，你要不要試試？”

白折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接過了格瓦斯。她知道自己應該是睡了很長時間，所以她很渴，當即喝了幾大口。這種西洋飲料，她並不是很喜歡喝，當即就皺了眉。她印象中，似乎喝過一種有青梅香味的酒，酸酸甜甜、又足夠香醇，是這世上最好喝的酒。

來人笑了笑，把粥和糕點往前推了推，然後道：“看樣子，你不喜歡了，那就喝點粥吧。”

白折確實是餓了，便端著粥喝了起來。

來人耐心等她喝完粥，才問她：“你真的不記得我是誰了？”

白折看見她，搖了搖頭。

來人蹙了蹙眉，然後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是寂修。寂修死前用心意相機給白折拍下了照片，相機攝取了白折的心意，這份心意凝聚成一張照片——是寂修的模樣。

白折看向照片，確實不認識那是誰。她疑惑地皺眉，隨後搖頭。“不認識，他是誰？”

來人聽了這話，拿著照片的手竟然抖了一下。她嘴角浮上一絲似可惜、似無奈、又似釋懷的笑意，終究收起照片，然後說：“我叫王安安。”

“那……我是誰？”白折問，“我為何會失憶？”

“你被車撞了，可能這是你失憶的原因。我也不認識你。”王安安說，“我隻是恰好路過，救了你。就叫你白折吧。”

“白折……”白折皺眉念過自己的名字，用的卻是絕對陌生的語氣。

王安安看著她的樣子，心裏便知道了

——她與他之間，清溪鬼穀的初遇，鹹陽夜雪裏的告白，還有盛唐月夜浮燈時的攜手同歸……

她終究，全部忘記了。

白折忘記了，寂修死了。他們之間長達兩千的羈絆，便在刹那間煙消雲散了。

現在唯一記得這件事的人，是王安安。

王安安看著白折，忍不住想，現在，沒有人記得從前發生過什麽，那麽，麵前發生的一切，會不會隻是自己的幻覺呢？

——自己，是不是早就瘋了？

王安安閉上眼，自嘲地笑了笑，長長吐出一口氣，心道，怨不得寂修說，非心性堅韌者、不得當靈骨齋主人。自己才剛開始當上靈骨齋的主人，就已經覺得無比寂寞了。

“你……怎麽了？你看上去很難過？”白折把王安安的表情盡收眼底，忍不住問。

“我沒事。你先休息，傷還沒好。”王安安走前，在屋內點了香。

白折也不知怎麽，聞到那個香，困意立刻襲來，她立刻重新睡了過去。

王安安皺了皺眉，繼續去極夜、木尋安以及高銘聲的房間均點上了香。

王安安做完這一切，回到樓下。她拿起一份電報，看完內容後，輕聲歎了一口氣。

她收起電報，走到公孫巷門口，開車往寂修的墳墓走去。

天空下起了小雨，王安安撐著黑傘，一身黑衣地出現在墓地前。

她伸出手，手心接了一點雨，繼而她收回手，對著墓碑說道：“寂修，我判斷上海要失守了，靈骨齋需要遷移。我剛當靈骨齋主人，事務還處理不過來，隻有以保全靈骨齋為主。不知你是否認可……”

王安安說到這裏，再歎了口氣，因為她知道她不可能聽到寂修的回答。

王安安握緊雨傘的傘柄，隻繼續以匯報一般的口氣說道：

“我今天試著接觸了一下白折，發現一個問題。白折、極夜、高銘聲還有木尋安，他們在社會上沒有身份，又失了憶，直接讓他們離開靈骨齋，他們可能無法生活。我會讓他們陷入更長時間的沉睡，直到我重新為他們編織記憶、給他們每一個人一個新的身份，好讓他們真正地獲得新生。”

王安安說到這裏，笑了，好似她知道寂修一定會同意她。“我知道，你一定會同意這個方案的。隻是，我目前不熟練，編織記憶的時間可能很長。不過也正好……反正靈骨齋要遷移了。”

王安安說完這些話，便打算要走了。但她突然發墓碑下的土有一些翻新的痕跡。

王安安大驚之下，直接扔了雨傘跑上前，也顧不得許多，徒手就開始拋墳。拋了一會兒，她才想起車上有工具，便返回車上拿了鏟子來挖墳。

二十分鍾後，她看到了——寂修的墳墓中空空如也。寂修的屍體不見了。

1937年8月13日-1937年11月12日，上海爆發淞滬戰役，這場戰役中，日軍投入9個師團、2個旅團共計30餘萬人，宣稱死傷4萬餘人；中國軍隊投入75個師團、9個旅團共計75萬餘人，死傷30萬人。

其後，上海淪陷。

公孫巷、靈骨齋，也在1937年11月12日這一夜憑空消失。

似乎是從不知起點的天涯開始，走過百花盛開的清溪鬼穀，走過鹹陽秦宮裏的一場夜雪，走到盛唐月夜的一場浮燈，到明朝秦淮河旁的一次回首，再到上海灘富家少爺婚宴上的一次重遇……

這條路太長太長，他們走了太久太久，累了、倦了，而今，終於彼此走到了暮年。

然而，總是要等到一段過往結束之後，才會迎來新的開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