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的手往布囊上伸了幾次,但終是沒有取出任何一顆藥來。
從城中熱鬧的街市到這片荒蕪幽寒的郊外野地,吞掉鹹鼠的怪物一直在她視線中,中途她曾有幾次想出手,卻又按捺下來,隻因那怪物著實與眾不同,初見時像一條透明的蛇在半空遊走,一到了人多的集市卻見它落了地,化成個無比潦草的人形,潦草到跟小孩子隨便亂畫的小人兒一般形狀,“大”字上頭多一個圓球那種,仍是透明,但姿態卻與尋常人類無差,走得還搖頭擺尾甚是開心的模樣,路過水果攤還會附身嗅一嗅,看到賣風車之類的,還很是頑皮地湊上去吹一口,活脫脫一個吃飽飯沒事幹到處閑逛的家夥。最令她疑惑的,是這隻肉眼即可判定是妖怪的家夥居然沿途都沒有泄露出一絲絲妖氣,隻在偶爾打個飽嗝時送出不屬於它的氣息——鹹鼠應該還在它身體裏,妖氣未散,說明還沒死透,若隨意殺了泄憤,怕會失了救回鹹鼠的機會,姑且跟著,看它往哪裏落腳再行應對。至於鹹鼠,其實她真的煩死這個沒用的小東西了,全程給她添麻煩不說,現在居然還要她堂堂的桃都鬼醫為救它奔波勞碌,反正她打定了主意,救不回來她也不會有半點內疚傷心,本就是額外的恩惠罷了,那萬一救回來的話……讓柳公子吞了它算了,他不是喜歡吃老鼠嗎?!
一路跟來,這怪物跟它所表現出來的各種行為一樣,怎麽看都不太聰明的樣子,難道它今天冒出來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吞下另一隻妖怪?
此刻暮色已重,從身邊穿過的人也越來越稀少,她眼見著怪物大搖大擺地走上一條彎曲的山路,在兩側野林簌簌作響的動靜裏走向夜的深處。
越走越冷,寒夜裏的濕氣像冰涼的手,摸得她哪裏都不舒服,還得提防蟄伏在荒山野嶺中任何一片黑暗下的饑餓的活物。此刻的這條山路,一般人走不了,連桃夭都覺得微微發毛,想來也是太久沒有獨行夜路,從前總有柳公子磨牙在側,人多勢眾不說,單是柳公子一個,一隻活成了老妖怪的大蛇妖,連本相都不用露,光一身殺氣便足以嚇倒一眾宵小,畢竟自桃都出來,沿途遇到的種種危難,隻要是武力能解決的,都算他的功勞吧,以及千萬不要被他執著廚藝的蠢樣子迷惑,廚房裏的他恐怕隻能用“人這輩子總有些想不開的時候”來解釋,老妖怪也一樣。可是……此刻竟有些想念他了。
寒風刮過,桃夭覺得自己的辮子都要冷得豎起來,加上野林中奇奇怪怪的叫聲,著實令人心驚膽戰。
不多時,昏暗的環境裏漸漸出現一盞光,一座屋舍的輪廓也隨之明晰起來。
那怪物確實不聰明,根本沒有發現身後多了一條尾巴。
至於桃夭,必須要十分小心才不會被腳下的石塊絆倒,她一邊要追著怪物行進的路線,一邊得照顧自己的腳,順便在心頭暗罵是哪個無聊的人往好端端的平地上擺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石頭,然而還沒罵得痛快她的視線就被粘在其中一塊石頭上,借著不遠處的光線,她突然意識到這片麵積不小的荒地上擺放的並非普通石頭,那些毫無章法胡亂排列的東西……是墓碑。
虧得她是桃夭不是王夭也不是李夭,不然真要被嚇到魂飛魄散的,這死怪物,居然把她帶到一片十之八九是無主墳地的鬼地方來了。
為什麽會是這裏?
屋舍越來越近,連它破爛腐朽的房頂與牆壁都看得清楚了,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許是不知多久前留下的供守墓人住宿的地方。但是……等等,那打鬥的聲音跟在房子前頭糾纏晃動的人影又是怎麽回事?
那怪物突然加快了速度往屋舍那邊小跑而去,跑著跑著就離了地,最後化成一道亮晃晃的白光,桃夭自是不能讓它甩掉,緊緊跟上,最後在房舍斜對角的一個土坎前伏下身子不再前進,而怪物所化的白光也停了下來,唰一下鑽進一根插在屋前泥地裏的棍子中。借著那盞掛在屋簷下的破燈籠的光,桃夭細看,發覺那根三尺有餘的棍子並非尋常物,似以青銅打造,棍身上龍紋纏繞古樸大氣,在夜色與燈火中泛著淡淡的青光,倒是一點不邪氣,反有些震懾祟物的氣魄。
住在棍子裏的妖怪?
可是……妖怪沒有妖氣,棍子更沒有……桃夭迅速想了好幾圈,莫非是自己記性差了,竟完全不記得世上有這種妖怪?
但棍子跟妖怪的事現在暫時可以不管,因為另一頭的場麵更稀奇——那是個男人吧,二十多不到三十的年歲,高挑且結實,隔著黑色的衣衫都能看到隨著他每一個動作所牽扯出的肌肉線條的變化,柳公子跟他比都要瘦弱幾分,一看便是常年習武還習得很不錯那種,麵目卻不蠻橫,英氣雖重,亦不掩俊逸,哪怕是個單眼皮,眉目也生得分外恰當,似哪個肖像大家祭出了最好用的筆,一筆勾勒出此生最成功的線條,即便在如此不美的光線裏,也是神光暗藏,明察秋毫。
在最短時間內看清楚人們的長相尤其是年輕公子的並對之做出評斷,向來是桃夭的愛好之一,但她此刻隻為一個問題揪心——你說你身材這般出色長得也還蠻好看,幹點啥不好非要大晚上的在墳地裏跟一具骷髏打架呢??
真的,雖然天氣冷人就容易餓但她肯定沒餓到眼花,眼前這位不知來路的男人正忙著對付的,是一具白森森的骷髏,那骷髏身上還掛著破破爛爛的褪了色的衣衫。
兩個家夥打得還特別精彩,也不知他師從何人,反正一招一式既如行雲流水,卻又拳拳到肉力大無窮的樣子,加上他右手腕上戴的一塊銀白閃亮光可鑒人的護腕,打在骷髏身上隻聽得乒乒乓乓一陣響,那骷髏竟也是高手,被他這麽打不但沒有散架,反而還能找到機會回擊,看它的動作,居然跟他是同一路,若換成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隻怕會以為他倆是同門師兄弟。
十幾招過去,這種難得一見的場麵換誰來看都定以為是高人與妖孽大打出手,桃夭一開始也這般想,但越看越怪,最怪的就是她忽然留意到此人的護腕似乎另有文章,雖看起來質地堅硬,但也不至堅硬到接招無數卻連絲毫劃痕與凹印都沒有,可見並非普通金屬打造,且其明亮平滑的程度堪比一麵鏡子,隨著他手臂的每一次揮動而劃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光跡。她瞪大眼睛再細看,那護腕上下翻飛時,似乎隱隱可見一排赤色符文在其中,並非刻在護腕麵上,更像是從裏頭浮出來一般,更有趣的,是不論骷髏站在哪個角度,那護腕上始終照有它的影子。
桃夭頓時恍然大悟,這小子施展的竟是“鏡術”!
她記得桃都收藏的古籍中有一本專門描述過此種術法,之所以令並不熱愛泡書堆的她印象深刻,就是因為這門術法真的用了整整一本書的篇幅來講,可見“鏡術”是一門很廣闊的術法,其下分支無數,她潦草翻過,依稀記得連世間常見的“傀儡術”也歸於此法之下,而傀儡術中有一種則是利用藏有咒法的可反光照人的物體,將施術者自己的意誌通過對方倒映其上的影子施以牽製,讓對方完全聽命於自己,中術者,不論活物死物,全無反抗之力。曾聽聞有無良術士對人施此術,令其做石頭狀自沉湖底,也有人以此令頑石升空,花樹起舞,所謂“人可石,石可舞”,便是此術的厲害之處。
想來也是,一副骷髏怎可能跟人對打,必有外力牽引操縱,它映在那小子護腕上的影子便是再鐵不過的證據。再細看他倆過招的模樣,越發不像互毆,反像切磋武藝,那骷髏的身手招式仿佛另一個他!
偷窺中的桃夭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們,原來世間之人沒有最無聊隻有更無聊,夜深人靜大冷天,居然有人無聊到在墳地裏停留且挖了一具白骨出來陪他練功夫……還有,那青銅棍子隻怕是這家夥的兵器,畢竟看起來他倆十分般配。若真如此,那怪物便是他養出來的,那此刻如何是好?硬衝出去製服他?好像沒什麽勝算,且不說他會哪門子異術,單憑他拳腳功力,可能半拳就把她打死了……要不就賭他不是個沒良心的壞胚子,出去哭哭啼啼撒潑打滾求他把鹹鼠放了?如果鹹鼠還沒死的話……哎呀,好矛盾!桃夭轉了轉眼珠,還是用藥算了,上回收拾天仙樓那對老賊的藥粉還有剩,全用出去的話,隻怕這家夥也定招架不住那千蟲爬過的奇癢之苦,如此事情便好辦多了。
決定了!用藥,癢死他!
她把身子埋得更低些,正伸手去解布囊時,天上卻冷不丁飛來個白晃晃的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