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哎呀!”

不明物體端端砸在桃夭的腦袋上,她沒憋住,痛得叫出來,捂著腦袋回頭一看,那十分眼熟的骷髏頭正躺在身後,咧著嘴衝她笑似的,與此同時,前頭又是嘩啦啦一陣響,男人麵前無頭的白骨突然垮了一地。

練功練完了?把人家頭都打掉了?

桃夭看著那家夥深吸了一口氣,沒事人一樣轉過身,拿起擱在門檻上的黑色披風抖了抖,不慌不忙地披上,邊係帶子邊問:“此去可吃飽了?”

話音剛落,那青銅棍的頂端驟然亮起一團瑩白光芒,體積雖小卻十分明亮,再看,白光之中竟還有一團赤金之物,形似一隻睜開的人眼,亦虛亦實地浮於光芒之中,頗有神采。

聽了他的問題,這眼睛竟連眨了好幾下。

他見了,笑笑:“那便好,你飽了,咱們才好出發辦事。”

此刻的桃夭早已忘了被砸疼的腦袋,張大了嘴,驚訝地瞪著那青銅棍上的眼睛,就差跳出去把它搶過來了。

以她的眼力,斷不會看錯,那棍子她不管,但那隻會發光的眼睛,分明是尋遍天地都難得的妖怪——“天地初成,傳有古神寂滅,身歸無形,唯遺雙眸落地,生妖性,成雪草一對,雌雄各一,通體瑩透,形似人眼,曉人意,識人語,心智若小兒,不辨善惡,以妖為食,飽則明,饑則滅。其光所照處,妖魅鬼祟無可遁,稱佛眼。”

佛眼!那真的是佛眼啊啊啊!天上地下都隻得一對的珍稀妖怪!

要說這種妖怪,確實是妖怪中的異類,雖來自不知哪個開天辟地的大神,卻終是成了妖物,雖是妖,最大的本事偏又是令那些出於各種目的隱匿身形不想被外界看到的妖物們無可遁形,還隻以妖怪為食,所以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這兩隻佛眼的日子過得並不安穩,不少同類並不承認它們妖怪的身份,認為它們不過是壞心眼的神留在世間繼續對付妖怪的武器,妖怪們甚至不希望它們活在世上,加上它們不會說話,心智與幾歲小兒無異,遇到攻擊隻會將身體變幻成不同形狀,要麽逃跑,要麽將敵人一口吞掉了事,然而這種本事對付普通小妖可以,遇到本事大的,便是九死一生——據說有一天這對佛眼在人間亂走時,遭遇一隻惡妖,眼見著要成它腹中食時,一個昆侖的家夥正好路過,及時救下了它們,隨後便將它們帶回昆侖。天界跟桃都聽聞此事後,都曾有意要收留這對佛眼,可是昆侖一口拒絕,還說度妖為仙乃昆侖曆來的規矩與仁慈,順便不忘奚落天界這個老冤家一番,說他們眼中隻有人與神方為正統,一貫視妖怪為下品,眼界心胸著實有限,佛眼到了天界也無甚好日子,把天界派去的使者氣得臉都綠了。至於桃都,他們拒絕的理由更簡單,就一句,你們桃都的妖怪夠多了。總之,佛眼便暫時在昆侖安置下來,可不知過了多久,又聽聞這對家夥從昆侖出走跑去了人界,再往後便沒了它們的任何消息,是生是死無人知曉。

著實沒想到今天竟在一片荒墳地裏見到這家夥!看情形,應是哪位高人將它們活煉在了兵器之中,如此既能保護它們本體不易受傷,又能保留其照出妖物的特性,話說這“活煉”很麻煩且頗為消耗修為,但妖物在此過程裏並不遭罪,能有此等本事的人,自是比那些不分青紅皂白拿妖怪性命煉藥製符的家夥高段許多,這樣的高手,連桃夭都要高看其幾眼,不過,該不會是這家夥親手煉成的吧,這般年紀應該不可能啊……得了,反正不管誰幹的,如今這佛眼已經算不得純粹的妖怪,可說是一柄神器了,隻是它吃妖怪的本性還是沒變。不過,這青銅棍裏隻得一隻佛眼,不知另一隻又在何處,若能得其一對,藥材裏又可添一員猛將,不過先拿一隻也很好,桃夭忍不住盤算起來。

不對,等一下,今天跟到這裏的首要目的不是鹹鼠嗎?怎麽一見著佛眼便把它給忘了。壞了,這佛眼的光亮是以腹中食物為支撐,如今它剛剛吃了鹹鼠,桃夭根據經驗推測,它發光的時間越長,鹹鼠就被消化得越快,到它下一次肚子餓亮不起來時,鹹鼠就真的死得一根毛都不剩了。

可不好再拖了,桃夭此刻滿心滿眼隻有那隻亮晃晃的人眼,不管不顧地跳出來,衝過去一把便要將那棍子抓在手裏,卻也意料之中地撲了個空。

男人手握青銅棍,頗為費解地看著她:“還不走?頭還不夠痛?”

“你故意拿死人頭打我?”桃夭頓時火大。

他看看眼前這個比自己弱小太多的姑娘,搖搖頭:“為何你們總覺得一個小小的土坎或者一棵樹就能藏住自己不被發現?”說罷,他認真看著她的臉:“夜已深,你走吧。今日你已得了教訓,以後再如此冒失,隻怕有命來無命回。”

居然連問一句你是何人都不屑……見他轉身要走,桃夭嗖一下竄到他麵前攔住去路,也顧不得別的,指著他的青銅棍道:“你該不是要拿它當蠟燭照路吧?太浪費了趕緊熄了熄了熄了!”

“浪不浪費亦不勞姑娘操心,你還是顧好自己吧。”他看她的神情仿佛看個傻子。

“不行!你現在立刻馬上把你手裏的佛眼給我滅了!”桃夭心頭著急,也懶得再同他在言語上迂回,直言道,“佛眼既已活煉成神兵,想必隻聽命於主人,我威逼無用,跪求無用,隻得請閣下幫這個忙!”唉,連請字都順口講出來了,本來想用的癢粉也就此打住,一身好功夫加上還能駕馭一柄神器的人,又豈能與天仙樓老板那種俗人並論,隻怕威脅不當反找了麻煩,自己的頭頂現在還疼著呢。

聞言,他微微皺眉,見她一臉火燒眉毛的焦慮,想了想,手指一拂,似朝佛眼做了個“你先下去吧”的手勢,轉眼便見那隻眼一閉,旋即整團光芒都消失不見。

桃夭鬆了口大氣,看來還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蠻橫之輩,溝通起來十分容易嘛。

“你孤身跟從佛眼至此,又知我手中兵器來曆,按說非尋常之人,卻又連一個骷髏頭都躲不過……”他看她的眼神更加費解,“你究竟意欲何為?”

前麵的嘲諷就當聽不見吧,百忍成金!桃夭深吸一口氣,指著青銅棍道:“它今天出去覓食了對吧?”

他點頭。

“那你趕緊讓它把今天吃的妖怪給我吐出來!馬上!一根毛都不能少的給我吐出來!”桃夭每個字都用喊的。

“不可。”他果斷拒絕。

還以為是個好說話的人……

“不是,你聽我說啊,妖怪的品種並不影響它發光,不一定非要吃今天這個!”桃夭耐住性子,盡量控製住不暴跳如雷,“它要是不嫌棄,跟我走,我知道哪裏有一條很大的蛇妖,還會自己做飯那種,吃下去保它一百年都不會餓!”(此處,身在遠方的柳公子突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他微微皺眉:“不必了,佛眼素來自行覓食,無須旁人相助。我還有事要辦,告辭了。”

“不準走!”桃夭一把拽住他的披風,“你今天必須讓它把那妖怪給我吐出來!否則我……”

他回頭,不解:“否則如何?”

“否則……否則你這輩子都休想甩開我!”桃夭一屁股坐到地上,兩手順勢抱住他的腿,哇哇大哭起來,“你要麽給我吐出來,要麽當場打死我!你打死我我變鬼也跟著你!每天晚上到你床頭喊你起床!”

他低頭看了看,一臉莫名其妙,大概是此生從未遇到過如此“凶狠”的威脅跟如此巨大的“掛件”吧。

她眼淚沒擠出多少,倒是幹號得撕心裂肺:“把它還給我!不還就把我也吃了吧!反正我也好多天沒洗澡了!”

他想伸手去拉她,卻又在半途收回去,歎了口氣道:“你是覺得我不敢打死你嗎?”

桃夭一下子噎住,抬起頭,吸了吸被冷風凍出來的鼻涕,瞪大了眼睛沒說一個字。

“既知道怕,就鬆手吧。”他覺得她是怕了,“我不追究你冒失之過,你也莫再糾纏。”

桃夭又吸了吸鼻子,臉上裝出來的悲苦瞬間消失,隻問:“你不放?”

“落肚之食,焉有吐出之理。”他理直氣壯。

“咳,白哭了。”她鬆開手,麻利地爬起來,“不過你今天還是走不了。”說話間,她眉眼再無之前撒潑耍賴的胡鬧勁兒,隻半眯起眼睛,嘴角掛出一個冷涼狡黠的笑,跟片刻前的她判若兩人。

他微微一愣:“怎麽說?”

她退開一步,指著他手中的青銅棍:“你手中神兵雖認主,隻聽你一人之令,可若今日你死在我手裏,佛眼要唯命是從的主人便是我了。”

他輕笑一聲,對口出狂言者的全部蔑視都在這一聲不囂張的笑裏了。

桃夭當然知道他在笑什麽,但她覺得自己真不算是口出狂言,不過就是多費幾顆藥罷了。當然,可能還得擔上被“那個人”責罰的風險,身為桃都的桃夭,規矩是治妖不治人,可這規矩後頭還有一條,是那個人補充的——既不治人,亦不可無故傷人,尤其不得以她擅長的藥石之術行好勇鬥狠之事,違必罰。

她不是沒有顧慮過,但現在乃鹹鼠性命攸關之時,身為大夫,她救自己的病人也算不得“無故傷人”了吧,再說接下來準備用在他身上的藥,頂多讓他保持兩三天的假死狀態,他這個身板兩三天不吃不喝應該餓不死的,希望能借此騙過佛眼,讓它以為主人已死,再加上她三寸不爛之舌蠱惑一番,不但能救回鹹鼠,還能收了這隻佛眼,簡直兩全其美。

“也不知誰笑到最後。”桃夭踮起腳,故意拉近跟他的距離,“就用你們這種粗人最習慣的方式來解決吧,咱們比試一場,我輸了,你就打死我,你輸了,便讓佛眼吐出食物!”

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好執著啊。”

“你可同意,給句痛快話!”桃夭故意激他,“別跟個娘們兒似的扭扭捏捏。”

他沉默片刻,點頭:“好。”說罷他將青銅棍往旁邊一扔,棍子再次穩穩插進土裏,“我赤手空拳,但你可以使用你能找到的任何武器。”

桃夭冷冷一笑,這個時候還要扮一回君子,一句話讓佛眼把鹹鼠吐出來不早沒事了嗎!

她越想越慪,哼了一聲,拿出一個特別瀟灑的姿勢縱身躍上房頂,其實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在他麵前展示一下自己還是有功夫的,不然一會兒他死過去等幾天再醒過來,餘生隻要回想起她,大概都隻剩下她痛哭流涕抱大腿的鬼樣子了,不好不好,她也要麵子哪!

他奇怪地望著在屋頂上洋洋得意的她:“你上去做什麽?”

“自然是準備居高臨下收拾你唄!”桃夭作勢擼起了袖子,仿佛要使出了不得的招式,事實上心頭卻在仔細估算他的身高體重功力加在一起的話得用多少藥才能既奏效又不浪費,更不傷他性命。

他繼續望著她:“即便你有一身輕功要向我炫耀,但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會跳到那裏去。”

“呸!我炫不炫耀都有一身好輕功!方才你偷襲成功不過是我讓了你!”被看穿又死不肯承認的她越發惱羞成怒,忍不住一跺腳,“你信不信你一定見不到明早的太陽!”

話音未落,她突然覺得腳下不妥,一陣異動與劈裏哢嚓的響聲同時擴散開來,她低頭一看,生滿雜草的舊瓦片像癲癇病人一樣亂抖起來,數量不明的裂紋在其中瞬間蔓延開。桃夭心下一驚,一聲“不好”都來不及說出來,整個人便在“轟隆”一聲響裏,不爭氣地消失在垮塌的房舍與迅速騰起的煙塵裏。

男人鎮定地站在這團尚未平定的小災難前,自言自語道:“都說了我若是你就不會跳到那裏去了。”

好一陣子後,嗆人的塵土才勉強平息,在此地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房子終於徹底成為一堆廢墟,朽壞的木料與碎瓦碎石擁擠在一起,欲哭無淚的樣子。

四周更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