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申己的道歉
小秋無需求證楊寶貞的身份,次日吃早飯的時候,申己母親來養神峰當都教的消息已經在弟子們中間傳遍,長桌兩邊盡是伸長的脖子、豎起的耳朵和快速翕動的嘴唇。
就連那些已經在養神峰待過至少一年的留養弟子,也同樣表露出濃烈的好奇心,這頓早飯,大多數人都沒有按規矩咀嚼食物,小秋特意觀察,果然無人出麵幹涉。
他跟野林鎮的少年們也在小聲討論,聽說昨晚楊寶貞勸返四人的經曆,大家都覺得這未必是壞事,沈昊尤其秉持這種看法:“我瞧楊都教挺和藹的,跟申家哥倆不太一樣,申庚……肯定隨他父親,是不是,小秋哥?”
小秋含糊地應了一聲,楊寶貞的確沒有蠻橫之氣,可申庚、申己也沒有,若是從未發生過比武殺人的悲劇,誰也想不到申庚會是如此的心狠手辣,就連都教孟元侯也想不到。
很巧,今天帶領弟子們修行的都教正是楊寶貞,這也是小秋在養神峰的第一課。
前往授課地點思祖廳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小小的怪事,一名十五六歲的陌生弟子特意從前麵跑過來,盯著小秋看了一會,突兀地問:“你就是慕行秋?”
“是。”
“哦。”來者沒再多說一個字,跑回去。
“這是什麽意思?”小秋莫名其妙,大良沈休明同樣不解,“我從來沒見過留養弟子這麽不講禮貌,還不守規矩。”
在思祖廳裏,小秋知道了原因,這時他已經按照房號坐在最後麵的一隻蒲團上,正模仿其他弟子努力調整坐姿,從大廳另一邊走來一名女弟子。
這也是一名留養弟子,她從隊伍後麵直奔小秋,並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她站在他麵前五步的地方,不太客氣地上下打量,俯視的目光裏充滿不加掩飾的好奇與探究。
“我認識你嗎?”小秋沒好氣地問,從飯廳到思祖廳,已經有好幾次這樣的目光。
“你叫慕行秋。”女弟子說。
“謝謝你提醒我叫什麽,我差點就把它忘了。”小秋忍不住語帶譏諷。
“仇恨會讓你步入歧途,輕則影響修行進展,重則會令你入魔。”女弟子沒有生氣,反而走近,居高臨下地諄諄教導起來,“而且你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與其幻想自己無所不能,何不收心養性、順天而為?”
這些話……
小秋馬上意識到,昨晚半月林的聚會內容泄漏了!而且漏得還很徹底,五年複仇計劃他們知道,小秋聲稱自己豁通三田的事他們也知道。
小秋按下心頭的震驚,仰頭反問:“你在養神峰待幾年了?”
女弟子臉色稍變,轉身走了,在養神峰待得越久,意味著資質越一般,這是許多留養弟子的心頭痛處。
“大良,多管閑事也是這裏的規矩嗎?她是怎麽知道咱們……”小秋微皺眉頭,大良嗯嗯兩聲算是回答,他已經端正坐姿,準備進入存想狀態了。
小秋沒再打擾大良,四處張望,芳芳離得太遠,野林鎮弟子當中隻有沈昊有反應,他回頭與小秋對視片刻,目光中表達出同樣的疑惑:聚會內容是怎麽傳揚出去的?
最先受懷疑的當然是野林鎮的小夥伴們,想到這一點的可能性,小秋深感惱火,雖然沒人說過必須保密,但這是不言自明的,否則的話幹嘛要去偏僻的半月林商議?
思祖廳裏最後一點衣物摩擦的窸窣聲音也消失了,小秋扭頭看去,都教楊寶貞就站在他身邊不遠的過道上。
“存想是修道的不二法門,你們會與它相伴一生。”楊寶貞沒有走到前麵,就站在那裏開始了教學,弟子們聞聲紛紛往後看,卻被阻止,“我是你們的五行科都教楊寶貞,請不要分心回頭,好奇不過是路邊的花草,看得太多會放慢你們的腳步。好,現在開始存想。”
思祖廳裏寂靜無聲,小秋也試著摒棄思慮,昨天芳芳教過他簡單的方法,沒一會他睜開眼睛,發現楊寶貞正盯著自己。
“你昨天剛到,還沒有學會存想法門。”
“是的,都教。”
“清空思想是第一步,道火純粹,靈氣澄靜,心內若有雜質,便容不得靈氣,燃不旺道火。”
“連仇恨也要清除嗎?”既然複仇計劃不再是秘密,小秋幹脆捅破窗戶紙。
“隨你的本性。”楊寶貞的語氣毫無變化,好像隻是一名最普通不過的弟子提出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問題,“喜怒哀樂皆是本性,從來沒有清除這種說法。你若追尋大道,自然無暇左顧右盼,你若留戀不舍,自然步履遲緩。所以,一切都要隨你的本性,你最想要的是什麽,將決定你最終得到什麽。”
小秋沒再吱聲,他知道再問下去,隻會得到更多模糊不清的玄奧回答。
楊寶貞也換了話題,用緩淡的語氣詳細講解存想之法,如何心存一念、如何呼吸吐納、如何克服身體上的癢麻酸痛……
小秋依言進入了存想狀態,這是第一次,他沒能堅持太久,睜眼看到其他弟子仍在練功,而楊寶貞在過道上來回緩慢行走,正在以一種奇怪的節奏吟誦著什麽。
小秋一個字也聽不清,但是卻覺得她的聲音沁人心脾,他一下子想起了野林鎮的春天,柔風中夾雜著南方的暖意和積雪融化的清涼,他趕著馬群去放牧,一路上采摘剛剛露芽的野菜……
他閉眼再次進入存想狀態,這回的感受更清晰些,過了不知多久,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息從全身毛孔滲入體內,在血脈中汩汩流動,拂過五髒六腑,然後離他而去,什麽也沒留下,什麽也沒帶走。
小秋突然產生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他想留住那股氣息,他知道那就是所謂的天地靈氣,每位修道者都在千方百計將它留在體內,以凝聚內丹。
這時,楊寶貞的誦經聲在耳邊清晰起來,像是鼓勵,又像是催促,小秋第三次進入存想狀態。
誦經是道門重要法術,對修行頗有助益,甚至能夠單成一科,其他科的道士多少都要加以研習,楊寶貞是五行科都教,誦經的功夫卻非比尋常,兩個時辰之後,弟子們陸續睜開雙眼,無不麵露欣喜,對這位新來的女都教敬佩有加。
小秋的存想還不熟練,中斷了七次,但也覺得這一上午沒有白白浪費,對自己、對未來他有了全新的目標:抓緊一切時間存想修煉,爭取早日凝氣成丹。
弟子們站起身,齊刷刷地向都教行以道統之禮,楊寶貞還禮,上午的功課就算結束了。
眾人正要按序離開思祖廳,申己卻做出令大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脫離隊伍,走到大良沈休明麵前,行禮。
所有人都停下腳步看著,野林鎮的少年們都有些反應不過來,大良更是呆楞當地。
申己禮畢,誠懇地說:“沈休明道友,我來求得你的諒解。我哥哥做了一件非常錯誤的事情,也受到了應有的處罰。我想說的是:修行路艱,專心尚且難行,何況分心旁鶩?既入龐山,便是兄弟姐妹,你能諒解我在鏡湖村的愚蠢行為嗎?”
大良吃驚不已,呆了一會才還禮,“當然……那是你哥哥的事情,你又沒做過什麽,無需我的諒解,我願意與道友並肩修行。”
“謝謝。”申己再次行禮,然後走到小秋麵前,同樣行禮,“在鏡湖村咱們發生過一些誤會,慕行秋道友願意讓它們煙消雲散嗎?”
小秋心裏感到矛盾,他很難相信申己的誠意,但是他們兩人在鏡湖村並無太大過節,思過崖的拜訪不知是實是虛……眾目睽睽之下不接受道歉,倒顯得他小氣,於是道:“好啊,隻是誤會而已。”
申己又一次行禮,回到隊伍中,這時楊都教已經離開了,弟子們魚貫而出,波瀾不驚,並沒有人議論,除了最初的意外,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那幾個關注小秋的留養弟子,似乎再無好奇之心,不看小秋一眼。
大良已經恢複正常,在原地等候加入出廳的隊列,看樣子心無雜念。小秋卻總覺得有事情不對,就在這時他看到了芳芳的目光。
芳芳已經加入前行的女弟子隊列,與小秋相隔數十步,目光隻是一瞥,並無特殊神情,隻是顯出一絲疑惑。小秋猛然警醒。
飯廳裏,數十名弟子安靜地吃飯,連咀嚼的動作都那麽地整齊劃一,一口飯三十六下,不多不少,七口之後抿一口水,不早不晚,除了小秋,誰也沒注意到這樣做有何古怪。
昨天是思祖日,大家還表現出一點自主性,經過今天上午的存想,就連沈昊也變得順從無比,甚至沒有坐在小秋對麵,而是按房號坐在另一張長桌邊上。
小秋捧著碗,一口飯也吃不下去,這就是養神峰的順天之法嗎?他突然明白孟元侯為何要對他說那樣一句話——“記住我是傳授逆天之術的都教。”
難道……孟元侯是唯一傳授逆天之術的都教?
小秋放下飯碗,在幾名弟子的迷惑目光中走出飯廳,他要再試一次,他要走出養神峰,這才是他真正的目標,不隻為檢驗自己的修行成果,也不為向誰顯示自己的獨立特行,他隻是想證明自己沒有忘記孟都教。
走出沒多遠,小秋收住腳步,他承諾過跟芳芳一塊嚐試,所以不急於一時,在這之前,他應該先弄清一件事:楊寶貞和申己這對母子到底在玩什麽把戲?
申庚的詛咒仍在耳邊回**,小秋絕不相信仇恨真會無端自滅,申己昨天還沒有這樣謙遜,母親一到,立刻誠懇道歉,這其中必有原因。
這種事,都教們是不可能幫忙的,整個養神峰大概隻有一名弟子能將它解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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