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夢裏的約定,一向對睡眠沒有太大渴求的周停棹也早早上床,期待著趕緊入睡。

當KTV其他包廂的吵鬧聲在耳邊響起時,他知道,一切如他所願。

她說:“放開。”

“不放。”

兩個人相持不下,桑如索性不動了。空氣靜默了半晌,被她的問話打破:“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周停棹說:“不知道,從有一天夢見這些開始,夢境就一直在持續。”

“那你是什麽時候,從哪裏開始夢的?”

“你被鎖在教學樓那次。”

桑如接著拋出問題:“那你是怎麽知道我跟你一樣的?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不是。”周停棹的鼻尖抵在她的左肩,聲音略顯窒悶地回道,“是在醫院,我聽見了……醫生的診斷。”

“你!”桑如氣急敗壞地說,“所以你知道了還不說,看著我什麽也不知道,這麽騙我你是不是很高興?”

“我錯了。”

“看我什麽都不知道,像傻子一樣,你是不是很爽?”

她是真的生氣了,胸口跟隨她的詰問劇烈起伏。

周停棹一整天都在想要怎麽做,當下卻失了主意,略顯局促地收緊懷抱,投降道:“沒有,對不起,崽崽,是我錯了。”

桑如被這個昵稱弄得有些心軟,怒火稍稍弱了一些,但還是一言不發。

見她如此,周停棹輕輕地歎了口氣:“我不說,是因為舍不得。”

他像陷入了某些回憶,語氣輕緩而溫柔:“起初以為你是我的臆想,因為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希望你能像這樣看著我。你會常常跟我說話,跟我一起學習,會對我撒嬌、耍賴、發脾氣,很照顧我,偶爾還會依賴我,這讓我很高興。

“後來知道你就是你,不是我幻想出來的你,這是我得到過的最好的消息。”

“所以這個夢對我來說真的是夢,不能說破。”周停棹停了一下,將她臉側微亂的碎發撥到耳後,“你看,像現在這樣,你知道了,我的夢就醒了。”

桑如不太懂得要如何描述自己此時的心境,她隻知道,自己有點想哭。

在自己創造的世界裏隨心所欲,這真是太酷了。可如果這一切,隻是因為他們全都服從於她的內心世界,好像又有哪裏不對。

她原來跟周停棹是一樣的,沉溺於一個跟那個人幾乎百分百相同的形象,又希望這具軀殼裏有那個人的魂。

她為他騙她、逗她而生氣,卻也為他是他而竊喜。

桑如狠狠地咬住他的肩膀。

濕潤的眼淚淌進唇間。

桑如吸吸鼻子:“誰說夢醒了?”

失控的心緒在慢慢回籠,此前激烈爭鋒的場麵好似根本沒出現過。就在這時候,包廂門忽然被推開,緊接著,燈全部亮了起來,嗬斥聲乍起。

“不許動!”

桑如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下眼睛,適應後一看,麵前竟站著好幾個穿著警服的人。

“有人舉報這間包廂裏有人嫖娼,麻煩跟我們走一趟。”

民警小張入職半年多了,總算習慣了瑣碎的工作日常,這回又處理了一起鄰裏糾紛,回來寫完案件匯報材料時,天已經黑了。

他收拾完東西準備下班,正巧迎麵遇上掃黃打非組的同事回來,便招呼道:“趙副隊,收隊了?”

趙晉頷首說:“嗯,下班了,趕緊回吧。”

小張道了聲“再見”,這時突然看見兩個熟麵孔。

他心裏犯起嘀咕:“這不就是前幾天丟了自行車來報案的兩個學生嗎?”

“自行車還沒找著呢,那小偷是個慣犯,偷到手就趕緊倒手賣出去了。”小張自顧自地解釋道,“在追了,你們也別急,怎麽還大晚上的上警察局來問呢……”

桑如一愣,認出來這是當時領他們做筆錄的民警,看了周停棹一眼,見他臉色也不大好,尷尬的感覺才淡了一點,幹巴巴地答了句:“哦……”

旁邊把他們“緝拿歸案”的小警察摸不著頭腦,說:“他們是我們帶回來的嫌疑人。”

小張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思議地問:“掃黃掃到你們了?”

桑如則幹笑兩聲,解釋了一下:“誤傷。”

周停棹則像是臉上結了冰,一言不發。

“好了,我們到審訊室聊一聊吧。”趙晉在前頭催。

兩個人被分別帶進了兩間屋子,周停棹走之前深深看了桑如一眼,用口型說:“別怕。”

桑如點了點頭作為回應,然後被催促著進了屋裏。

“我們真是去聚餐的,剛剛監控裏你們也看到了。”桑如說。

“但這間包廂隻有你們在這個時間段進去過,並且很久沒有出來。所以你能闡述一下你們兩個人為什麽從原本的聚餐地點,換到了這個包廂嗎?”

這到底能怎麽說?這能說?

桑如想了一下,眨眨眼,乖巧地問道:“警察叔叔,戀愛該不會也犯法吧?”

趙晉無語了。

又進行了幾輪問答,趙晉終於確定,他們是抓錯了人。談話莫名陷入略帶尷尬的氛圍中。這時有人敲了敲門,他命令道:“進來。”

進來的是剛剛把周停棹帶去隔壁的那位警察,他看了桑如一眼,把一張紙放在了趙晉麵前,說:“趙隊,這是那位男生的筆錄。”

“好。”趙晉拿起紙,從旁邊記錄員的手上拿過另一張紙,對桑如道,“你在這張筆錄上簽個字,然後先出去等一等。”

桑如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自己的審訊記錄,根據不完全統計,自己提到“戀愛”一詞三次,“男朋友”不下五次。她心想還好這是給他們封進檔案裏留存用的,不會讓周停棹看見,便在上麵簽了名。

桑如出了審訊室,見周停棹在走廊的椅子上坐著,旁邊是那位之前幫他們抓賊的警察小張。

見她出來,小張撞了下周停棹的手肘,道:“出來了。”

周停棹抬眼,懶懶的眼神轉而銳利起來。桑如瞥了他一眼,聽見小張警察熱切地問:“怎麽樣?”

“就那樣唄。”

兩個人已經坐在一塊兒,隻剩下小張警察旁邊還有空座。桑如坐過去,語氣還算輕鬆。

“剛剛小周都已經跟我說了,是誤會,放心,我們警察不會亂抓人的。”

桑如笑了一聲:“這還不算亂抓啊?”

小張訕訕地解釋道:“你們這不是剛好在場嗎,協助取證,協助取證啊……”

桑如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又聽小張警察說:“按理來說,你們小情侶的事我不該插手,不過有話就好好說啊,何必出來玩還單獨出來吵架呢?”

小張調解鄰裏、情侶、夫妻糾紛的經驗太多了,這時候職業病發作,碎碎念道:“你們還年輕,應以學習為重……”

“等等,”桑如打斷他,“誰說我們是小情侶了?”

“啊?小周說的呀……”

桑如挑了挑眉,周停棹的身子被擋住,她隻能看見他的外套衣擺。

“他還說什麽了?”

小張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周停棹,見他麵色如常,甚至眼神都沒分過來一個,便試探道:“還說你們因為他犯錯了就吵了個小架,然後他就強行把你帶進包廂去想哄哄你,然後我同事他們就過去了。”

桑如拖著長音“哦”了一聲。小張愣愣地問:“難道不是嗎?”

桑如說:“是啊,他惹我生氣來著。”

小張聽完,立刻又去碰周停棹的胳膊,咬著牙小聲勸道:“還不趕緊哄?”

周停棹看過來,視線在他們幾人身上來回打量了一番,小張頓時了然,起身說:“哎呀,坐在中間好熱呀,我跟你換個位子。”

於是,周停棹順利地挪到桑如旁邊來。

誰知桑如理也不理他,身子往後靠到牆上,隔著他對小張說:“今天怎麽沒看見秦夏姐姐?”

“你說秦隊啊,她今天好像約了人,難得一到點就下班了。”小張為了方便交流也靠到後麵,轉頭問道,“你認識我們秦隊?”

“算是吧。”

兩個人聊得不亦樂乎,周停棹咬了咬後槽牙,索性也往後一靠,把左右兩邊的人連視線也阻隔開。做完他像沒事人似的,平靜地看著前方的地麵。

桑如正說著什麽,被這麽強行切斷交流信號,哂笑一聲,又繼續若無其事地把話說完。

小張倒是想起來交換位子的意圖,對周停棹小聲地教導道:“女孩子要靠哄的,你不是惹人家生氣了嗎?怎麽還一句話都不說!”

周停棹掀起眼皮,懶懶地看著他,開口應道:“好的,警察叔叔。”

小張心裏突然很不對味兒,憑什麽他們比他年輕,卻看起來比他還穩,但又可以叫他叔叔?

他越想越不得勁,起身留下一句:“你們先聊,我去泡杯茶。”

審訊室的門緊閉,裏頭的人大約還在商議著什麽,看顧他們的人也不在了,空曠的走道裏隻剩他們兩個。

“對不起。”

桑如聽見周停棹冷不丁地道了個歉,問:“對不起什麽?”

周停棹轉過頭來望著她,道:“如果我沒有帶你進那間包廂,我們現在也不會在這裏。”

“有些事也是進去了才知道,何況如果不是這樣,誰知道你要騙我多久。”

“崽崽……”

“好了好了,不說你了。”桑如擺擺手,“你不是還跟他們說我們是情侶嗎?情侶之間有什麽好對不起的。”

反話正說,周停棹聽懂了她的揶揄:“抱歉,我好歹需要一個說辭。”

說辭那麽多,怎麽非選這一個?

桑如沒問出口,心裏卻想:好巧,我也是這個說辭。

周停棹沒來得及按別人的建議繼續哄她開心,二人之間微妙的氛圍就突然被外頭傳來的一陣腳步聲打斷。

高跟鞋與地磚相碰的聲音清脆,卻因鞋主人匆忙的腳步而顯得格外淩亂,令人一陣心煩。

來人是個看起來三四十歲的女人,穿著打扮很是精致貴氣,應當是家境很好。見隻有他們兩人在,便問:“請問剛剛有沒有嫖娼的人被抓過來?”

桑如和周停棹對視了一眼,沉默著沒有說話。

審訊室的門突然打開,女人立刻迎上去,問道:“警察先生,請問嫖娼的人抓到了嗎?”

趙晉:“你報的案?”

女人冷靜地答:“是的。”

趙晉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桑如和周停棹,那女人轉過身來,視線直直地盯著桑如,不知為什麽令人覺得瘮得慌。

她突然踩著高跟鞋來到桑如麵前,低頭咬牙切齒地指責道:“就是你吧?”

周停棹立刻起身擋在桑如麵前,然而女人的速度太快,就這樣繞過周停棹抓住了桑如的頭發,仍是惡狠狠地追問道:“就是你吧?看著人模人樣的,年紀輕輕不知羞恥!”

她身後的警察也立刻過來拉她,奈何她一個女人,力氣不知怎麽會這麽大,死活拉不開,況且稍一用力拉她,桑如的頭發便也會跟著被拽得更厲害。

周停棹聽見桑如的痛呼,眼底聚起怒火,生平第一次這樣粗蠻地攥住一個女人的手腕,用了十分力氣逼她鬆手。

他護住桑如,慍怒道:“鬆手。”

趙晉也在後頭喊:“不是她!你認錯人了!”

女人這才泄了力,被警察拖著往後退了幾步,早已失去了方才的貴氣,喃喃道:“認錯了?那他人呢?他們人呢?!”

“您跟我們過來,坐下慢慢說……”

高跟鞋的刺耳聲消失在審訊室門後,趙晉過來詢問:“沒事吧?”

然而這兩人沒一個理他,他悻悻地摸摸鼻子,道歉道:“這次是我們工作失誤,非常抱歉,你們可以先回去了。”

周停棹跟他差不多高,甚至比這個成年人還要略微高出一些,此時他的眼神陰鷙,傳遞出極強的壓迫感,令趙晉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然而周停棹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蹲在桑如麵前,抬起手來,揉了揉她的頭發,安慰道:“沒事了……”

桑如原本低著頭,忽而抬眼看過來,眼眶已紅了一圈。

就這麽受了一場無妄之災,桑如到現在還有點蒙,原本滿腹怒氣,可看到他這樣,怒氣就忽然被委屈代替了。

周停棹極少體悟心疼的滋味,眼下卻覺得自己的心髒在一片片碎裂。

他輕聲安慰著:“揉一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