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金碧輝煌的宮殿也斂起平日的恢弘氣派,像隻沉穩的雄獅靜靜俯臥,九瓣鎦金的蓮花燭台上燃有數支明亮的燭火,映亮蕭湛明亮的眼睛。
“高昆,最近外頭有什麽有趣的事嗎?”蕭湛喝口茶,拿起左邊不甚重要的請安折子慢悠悠地批閱,一心二用閑適地問。
高昆偷偷瞅他一眼,覺得皇上今天的心情還算不錯,他搜腸刮肚地將自己知道的消息整理一遍,心想做皇帝的貼身大總管還真不容易,不僅要忠心耿耿,還要耳聰目明。在心裏誇了自己一句,他連忙道:“若說趣事,大概就是右相嫡女突然出京走親戚了。”
“哦?”聽高昆這麽說,蕭湛就知道其中另有隱情,想想這也不符合林欽的為人,指婚皇子的傳言沸沸揚揚,林家嫡女又是板上釘釘的皇子妃候選人,這時候會舍得讓嫡女出京走親戚?別人還有可能,擱林欽身上絕對沒可能。
“這是對外的說法,實情雖被封鎖,但也不是沒人知道實情。”高昆笑道:“那位林小姐實際上是離家出走,還是趁著去慈雲庵上香還願的機會偷跑的。”
“離家出走?”蕭湛眉梢微挑,也來了興趣,“她好端端的為什麽要離家出走?莫非是右相府虧待了她?”
“皇上大概是忘了,前些日子婉妃娘娘不是還求到您麵前,說想讓林小姐做她的兒媳嗎?”高昆賠著笑提醒。
蕭湛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下來,想到婉妃和蕭崇烈的盤算,沒吭聲。
高昆小心地打量著他的神情,見他似乎沒有生氣的樣子,心下稍安,繼續道:“不過聽說林小姐心有所屬,想必是不樂意家裏的安排。”
蕭湛歎口氣,“林鈞對這孩子的教導也算是煞費苦心,看她行事,是個聰明大氣的。”
人都有親疏遠近,皇帝也是人。蕭崇烈再不好也是他親兒子,是堂堂的皇子,是君。哪容她一個小小的臣女挑三揀四?若非和她有牽扯的恰好是朔月,他恐怕早就下旨指婚了吧?
高昆知道他又想起年少時光,不好驚擾他,隻輕手輕腳地續上熱茶,笑道:“林大人唯一的血脈走失時尚年幼,這麽多年也沒消息,想必凶多吉少,對侄女就是當親生女兒疼的,哪會不上心?”語氣頓了頓,他見蕭湛不置可否,大著膽子道:“林大人養大的孩子自然不差,配給朔月公子也當得起。”
“朕也在擔心他,看他如今這樣,似乎已有終身不娶的打算。”蕭湛眉頭緊鎖,眉間添上深深的愁痕,“他總得留個後,雖然他對林家女也就那樣,但總歸比對其他女子要好得多。”
高昆奉上茶盞,試探道:“隻不過婉妃娘娘和三殿下那邊……”
“他們?”蕭湛冷笑一聲,淡淡道:“朕的兒子朕了解,他或許對林家女的確有幾分喜歡,但最看重的絕對是她的身份和家族。這樣看來也未必是壞事,即使以後朔月當真動心想娶林家女,也不用擔心他們爭起來鬧得不可開交。”不過,若真到了那時候,他隻怕也不得不采取行動了。
高昆深深地埋下頭,大氣都不敢出,內
心對這位幸運又倒黴的林小姐報以十二萬分的同情,希望她命大吧,萬一引來兩男相爭上升到紅顏禍水級別,皇上肯定不會放過她,說不定還會禍及家族。
“前腳朔月離京,後腳她離家出走,看不出來她一個小姑娘,倒是有這麽大的勇氣。”蕭湛有些失神,神情漸漸變得惘然惆悵,淺淺的,卻難以忽略,流水般浸潤人心,“年輕真是好啊,若是當年,朕也有她這樣的勇氣,以彤或許也不會含恨歸天。真是想不到,朕還不如一個小姑娘勇敢。”
這話說的!高昆的頭幾乎要埋到胸口,恨不得自己聾了才好。
氣度端嚴坐在上首檀木雕花椅的帝王,神情晦暗不明,眼裏的光卻靜而深遠,閃爍著細碎如古井的粼粼碎光,好像陷入舊時的故夢裏。
是的,故夢。
他和秦以彤的舊事,就像隔世經年的故夢,又像死死壓在心頭不得破的肥皂泡,胸前凝血的琥珀,心口刻印的朱砂,經年不忘,夢影流長。往日的夢像蒙上一層蒼茫的灰,顯得迷離朦朧,不辨虛實,難分黑白。
秦以彤對他從原先的琴瑟和鳴到後來的相敬如賓,再到最後的心灰意冷。而他兒女離心,隻能苦果自咽,最後妻離子散,水月鏡花。
他想得入神,漸漸輕笑出聲,笑聲極淡卻極苦,微帶停頓和無盡澀意,似含著數十斤黃蓮。
當時年少的人,如今已經物是人非。而如今年少的人,他再也不希望他們重蹈覆轍。
“她若是能融化朔月心裏的堅冰,朕也能了卻一樁心事。”蕭湛喃喃自語,聲音輕若夢幻,“那孩子這些年行事越來越讓人看不透,但心也越來越冷了。若有個人能走進他的心,暖暖心也是極好的。”
何況右相府也不是什麽幹淨的,早些年看著還老實,最近幾年動作越來越大,想必是順風順水慣了膽子漸漸大起來,暗裏小動作不斷。他一直冷眼旁觀不管不問,但這絕不代表他不知道。不過是想看看他們能蹦噠多高罷了。將林逐汐配給朔月,將來辦了林家,就不用擔心有人利用這層關係威脅到皇家。一舉兩得。
高昆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放輕,像生怕驚醒什麽。和文昭皇後有關的一切,都是皇上心頭的刺,即使絲毫不碰都鑽心入骨的疼,或許這輩子都無法拔除。如今皇上對朔月公子,到底是愧疚補償還是移情,連他這個自幼相伴的大太監都看不清楚。
“她這番心意難得,朕便助她一把。高昆,朕不想聽到京中有任何有關她的疑問,你明白嗎?”
“是,皇上請放心。”
“對了,萬壽節指婚的事,你怎麽看?”蕭湛冷不丁地問。
高昆嚇了一跳,感受到蕭湛突然陰沉的威壓,將腰更深地彎了彎,“奴才愚鈍。”
“你這老東西,怎麽每次讓你開口說點意見就像拿刀子割你的肉一樣?讓你說你就直說,有什麽好怕的?”蕭湛擺手,語氣很不耐煩。
這比刀子割肉還嚴懲好吧?這皇家的事哪裏是他一個閹人能參與的?何況還是幾位皇子和後宮中那些
吃人不吐骨頭的美女蛇?高昆臉上不敢表露絲毫,心裏叫苦不迭。
高昆在心裏嘀咕完,一抬頭看到皇帝正氣定神閑地看著自己。看來,想蒙混過關是不可能的了。
“皇上,大道理老奴也不懂,隻不過天子無私事,幾位皇子都到了成親的年齡,關心的大有人在。皇上大不必煩惱。”高昆低眉斂目答。
“天子無私事?你也這麽認為?”不知想到什麽,蕭湛冷笑一聲,譏誚道:“朕身邊的人,他們哪個不打主意?做的事多了難免會留下痕跡,朕倒要看看,他們能生出多少心思來。”
高昆不敢搭腔,想到這件事原本是五皇子私下向皇上請求給自己和心上人指婚,但不知怎的就走漏了消息,傳來傳去這消息就變了味,成了皇上要給諸皇子指婚。或許皇上心裏原先的確有這種想法,但在三皇子請婚右相嫡女後,這個想法皇上大概會打消。牽扯到朔月公子,皇上肯定會慎之又慎以他為先。那位林小姐倒是好運氣,誤打誤撞給自己選了個好夫君,若她真能成功嫁給朔月公子,僅憑這樁婚事,大概就能讓林家賺個盆滿缽滿。
“老五的事朕原先不怎麽同意,就算不拘門第家世,皇子正妃也得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一個賤籍出身的民間奴婢哪配?就是後宮正經有品級的女官都沒這資格。何況還是個無親無故的孤女,傳出去豈不是貽笑大方?”蕭湛眉毛緊蹙,語氣聽不出什麽情緒,漠然神情底,卻泛出淺淺惆悵,“可朕如今想來,這也未必是壞事,老五無心朝政,也不想趟渾水。若配給他那些所謂知書達理,實際上家族錯綜複雜姻親盤根錯節的世家女,將他扯進漩渦反而不美,不如成全他這番情意,朕隻盼他能和和美美地過日子,莫要後悔才好。”
“五殿下又不是小孩子,喜惡自然分得清楚,老奴鬥膽說句僭越的話,五殿下看著平和淡泊,實際上性子烈得很,長這麽大何時求過皇上?這唯一的一次隻為求皇上賜婚,想必是認真的。”高昆心裏不以為然,嘴上仍是態度恭順地勸。
“你說的也有道理。”蕭湛歎氣,“隻是他這認真到底能持續多久,誰也說不清楚。他們身份差距太懸殊,若是一時興趣,就怕將來鬧得後院不寧。他這些年雖調養得當,但能少折騰些也對他身子骨大有好處。”
高昆心道有得有失誠然不假,五皇子雖放棄朝爭,卻有皇上的真心疼愛,得到了完全的婚姻自主權,看來有時候老天還是很公平的。不過話又說回來,若非皇上有文昭皇後的前車之鑒在,也不會考慮這些以往不屑一顧的小事,果然,人啊,都要刻骨銘心地痛過經曆過才知道將心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隻要眼下五殿下樂意就好。往後的事誰說得準?皇上又何必操心太多?”
“你收過老五多少好處?這麽努力地為他說話?”蕭湛斜睨他一眼。
“看皇上說的,老奴哪裏敢?”高昆賠笑:“這不是看皇上真心為五殿下打算,才忍不住多說兩句嗎?”
蕭湛一笑而過,“罷了,老五也算有心,隻一條,那女子原先的身份太說不出口,讓他自己想個法子解決了再來報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