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著數個火盆的室內溫暖如春,大紅刻金絲繈褓裏,哇哇大哭的嬰兒正胡亂揮舞著手腳似要人來抱,哭聲響亮中氣十足。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見人進來他哭得更大聲,驚得剛掠進門毫無心理準備的厲空雁腳下一個踉蹌,頓時愁眉苦臉,本能地用雙手捂住耳朵。
朔月倒是鎮定自若,抱起哭鬧不休的嬰兒,熟練地檢查是不是尿了,但尿布幹淨整潔,顯然不是不舒服,嬰兒小半個時辰前剛吃過奶,也不可能是餓的,估計是沒睡安穩。嬰兒肉嘟嘟粉嫩嫩的小臉哭得直顫,他隻好小心地順氣安撫,手勢輕柔和緩,如蝴蝶輕輕地落在花蕊,不驚嬌嫩蕊心。他抱著孩子仔細端詳片刻,輕輕摩挲著孩子頭頂那稀疏的毛發,抱著他邊在屋子裏打轉邊輕聲細語地哄,邊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民謠。沒多久,原本哭啼不停的小家夥終於停住那嚎哭不停的大嗓門,打著哭嗝兒沉沉睡去。他不放心,抱著嬰兒繼續轉悠,直到確定嬰兒已睡熟過去,才將他放到**,蓋好薄毯。連串動作輕柔小心,如兜著什麽一碰就碎的絕世珍寶,又熟練得像在吃飯喝水。
旁邊的厲空雁和秦修瑞都看傻了,一個眼睛瞪得大若銅鈴,另一個張開的嘴足以吞下整個雞蛋。
眼花了吧!這比專業乳母三十年水準還高還會帶孩子的人怎麽可能是朔月?別說他這麽個大男人,就是已經生養過一個孩子的女人們都未必有他這麽有經驗好嗎?今天是什麽日子?天上下紅雨?太陽從西邊出來?還是他們在做夢沒醒?
秦修瑞突然狠狠掐了把厲空雁的手臂,厲空雁嘶地一聲倒抽冷氣好響,整張臉都青了。
滑頭小子,他怎麽不掐他自己!
朔月轉頭看到兩人見到世界奇觀震驚得不能自已的表情,從鼻子裏輕輕地冷哼了聲,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兩人訕訕地對視一眼,秦修瑞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他很有點怵這位二哥。
厲空雁是不怵朔月的,但繈褓中的弟弟剛睡過去,他總不能留在這裏打擾孩子睡眠吧?所以也自覺地出去了。出門時他看到朔月站在廊下,雙手攏在袖中,目不轉睛地盯著秦修瑞,目光有些遠,像正沉於回憶之中,眼神卻漸漸泛起一絲柔和。
他若有所悟,轉身去看他那對正單獨相處連幼子哭鬧都不管,隻顧著卿卿我我的便宜父母。
他要讓他們知道,為人父母,不是該這麽當的!別以為長子已長大成人他們就可以當甩手掌櫃。雖說長兄如父,以他們的年齡也的確可以當幼弟的父,但他們到底沒正經當過爹,不會養嬰兒!
“二哥。”身側無人,秦修瑞臉上沒心沒肺的笑容也淡下來,蔫頭耷腦地走到朔月麵前,不大敢看他的神情。
他總覺得麵對二哥那雙冰雪般清冷凜冽的眼睛,有種所有心思攤在陽光下無處遁形的感覺,讓他心裏油然生出難以言喻的敬畏和慚愧感。但這樣的二哥又讓他有種發自內心的安全感,像一座巍然屹立的雪山,隻要有他在,就不用擔心任何事。這種奇特的感受使他渴慕又親近。
很複雜的感覺。
他是他的長兄,也像他的父親。無關年齡和身份,僅僅是那種無可替代的依賴感和歸屬感。
哪怕他們聚散匆匆,但他知道二哥一直關心著他的成長,那種滿足和踏實是別人無法比擬的。乍然看到二哥對其他人展露出無微不至的關懷,哪怕對方是自己的親弟弟,他依然感到一絲心酸和難過,但很快他又為自己的心酸難過而厭棄。
各種無法說出口的陰暗情緒,讓他感到濃濃的自棄,他卻怎麽也無法杜絕這些情緒的滋生。
朔月衝他微微一笑,帶著他走到院前的梅林裏,身側清淡幽香撲鼻而來,滿園各色梅花競相怒放,紅若朝霞,白似瑞雪,綠如碧玉。褐色枝幹遒勁伸展,嬌嫩花蕊幽然吐芳。繽紛清奇,暗香浮動。襯著梅樹前一身白衣的朔月,氣質清逸而神秀。
“不開心?”看著有些心不在焉的弟弟,朔月淡淡一笑,笑意裏淺淺黯然。
“才沒有。”秦修瑞高高地抬起頭,毫不猶豫地嘴硬。
朔月也不辯駁,摸了摸他的頭,笑道:“你不是一直嚷嚷著不想做同輩裏最小的嗎?如今得償所願是好事才對。”
秦修瑞也不做聲,默默好久,低頭無意識地揉弄著自己的手指,半晌才低低道:“我知道,我是歡喜的,在母親和父親麵前,我也會歡喜給他們看的,我也會對弟弟好的……”他聲音漸低漸軟,最後淹沒無聲。
朔月默然看著他長翹的睫毛,上麵已漸漸地蒙上一層細密的水汽,陽光下閃耀著淡淡的明光,圓鼓鼓的腮幫下是紅豔豔如半開鮮花的撅起的嘴,足可以掛油瓶。
他心底歎氣,想著自己一直以來擔心的事似乎還是發生了。看著被拋棄的流浪貓似的小鬼頭,朔月忍不住揉著他質感甚好的發,蹲下來直視他的眼睛,正色道:“你想哭就哭,沒事,男人嘛,哭不是罪,我也不是沒哭過!”
秦修瑞被逗得想笑,眼淚到底沒落下來,隻鼻子發酸,低聲道:“其實我都明白的,但我就是覺得難過。父親雖然對我很好,但我畢竟不是他親生的。舅舅舅母對我比對親兒子還好,但他們再好也不是我的父母。”
厲夫人是再嫁,厲潛之也是二娶。秦修瑞和朔月都是厲夫人和前夫的兒子,而厲空雁是厲潛之和前妻之子。雖然厲潛之是對厲夫人是真愛,愛屋及烏也真心疼愛秦修瑞。秦修瑞和厲潛之雖無血緣卻情同父子,但如今厲潛之和厲夫人有了孩子,秦修瑞的地位瞬間變得尷尬,起碼他自己這麽覺得。
畢竟他才九歲,不像朔月和厲空雁都已自力更生,和父母的依靠已減弱到近乎無,他又是個外表大大咧咧內心細膩的孩子,難免會多想。
看到剛出生的異父弟輕易獲取所有人的關愛,他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危機和排斥。
因為太在乎。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擁有的那些愛,會隨著新生命的誕生而削弱甚至消失。
“這麽敏感的性格,你到底像誰呢?”朔月失笑,嘴上打趣,心裏卻發酸。“作為男孩子,你這樣的性格,真不知道是好是壞,但注定會比其他人多吃很多苦。”
明明是大人們犯的錯,卻要小孩子來承擔後果。當年他就擔心這孩子沒有生父的照料會變得敏感多思甚至偏激。如今看來……
他默默歎氣,想起當年,他確定自己是不後悔的,即使時光倒流,他依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你在繈褓中時,我也是像照顧五弟一樣照顧你,甚至比對他還要上心。”
秦修瑞愕然抬頭。
迎上他驚喜至不敢相信的目光,朔月微笑,“你以為我如今哄五弟這熟練勁兒是怎麽練出來的?”見秦修瑞目光大亮,他笑容微淡,語氣平和道:“三弟頭七,母親發現有了你。也正是因此,我下定決心讓她和咱們的生父分開,直到你周歲,你都是我親手帶的。一開始我也手忙腳亂什麽都不會,哪怕身邊下人環繞也忙的團團轉。你可比五弟難纏得多,愛哭又挑人,除了我和母親誰也不準靠近,乳母想抱你都哭鬧不休。母親那時又因三弟的死大受打擊根本顧不上你,我怕她想不開,你還不肯吃乳母的奶,我隻好帶著你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又找舅母學習怎麽照顧你。平日裏除開睡覺我抱著你不撒手,晚上我在母親房裏睡軟榻,你睡我裏側,你一哭我就醒,你的吃喝拉撒睡哪一樣不是我親自動手?隻除了沒那先天條件,要母親給你喂奶。直到你周歲時,母親重新振作接過你自己帶,我才卸任。”
帶孩子其實很考驗人,安靜省事的還好說,像秦修瑞這種難帶的簡直有把神佛逼瘋的本事。耐心、細心、恒心、愛心、學識、理智、體魄……樣樣都必不可少。他都無法想象當時十歲的自己是怎麽撐下來的。但不得不說這很磨練人,他至今都深信不疑,自己後來能那麽快在江湖上嶄露頭角,秦修瑞要占據至少一半功勞。
秦修瑞嘴角微抿,想到二哥也曾抱著自己輕聲細語地哄,他的心情頓時明媚如陽光。可轉念想起,當時二哥滿打滿算也才十歲,他會不會覺得煩?他難道就沒有委屈流淚心酸淒苦的時候?要知道這些事根本不該由他來承擔。
“二哥……”秦修瑞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乖,說給你聽聽,隻是想告訴你,在我心裏,你和五弟是一樣的,但他還小,而你的生活完全可以自理,所以我自然會更關注他。”朔月摸摸他的頭,微笑道:“長兄如父,我照顧你們天經地義,別瞎操心。”
秦修瑞隻覺窩心,抬袖狠狠擦過眼眶,睜大眼睛瞪著朔月,咬牙道:“誰和你說這個?你等著!我肯定對小五比你對他更好。”
朔月滿意地點頭,“這就對了,還是這幅表情更適合你。你延續著你和三弟兩個人的希望,所以你也要活出雙倍的開心和精彩來,代替他沒活夠的那份好好活。”
秦修瑞心底又是一酸,他咬緊牙告誡自己怎麽也要繃住了不能哭,但話一出口還是啞了嗓子:“二哥……”
“別想太多,也別太在意所謂的身份。人與人的感情都是處出來的。父親對你很好,我很放心,還有舅舅舅母也是。你不要總記著自己的身份,有時候疏離是從自己的態度開始的。心思太細有時反而會適得其反。”朔月淡淡道。
秦修瑞用力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