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尖叫聲鋼錐般戳破整條船上的寂靜和好夢,所有人都已聽見,不論願與不願,都被迫睜開眼睛。
林逐汐驚得眼眸都大了一圈,瞬間睡意全無。
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她更沒想過自己會這麽巧地再次邂逅命案現場,想到自己所在的船上出現死人,再想到自己的小命,林逐汐感到脖子上陰森森的直冒涼風,不知道什麽時候腦袋就要搬家。
這安全問題也太沒保障了。
腦子裏瞬間蹦出各種亂七八糟的畫麵,強烈的危機感引發的恐懼感和黑暗感陣陣襲來,林逐汐被自己那些聯想嚇得手心直冒冷汗,她狠狠地抓緊被褥,純棉的被子很快將她掌心的汗吸收幹淨,卻無法吸收她內心的慌亂驚懼。她沉在黑暗裏,睜大眼睛靜靜地聽,聽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忽輕忽重地響在耳畔,像半空中飄飛的柳絮般起伏不定。
黑暗中感官似乎比平時更加靈敏,她聽著淡到近無的水聲,呼吸聲漸漸變得平緩規律。
可惜這份平靜維持的時間很短,她的呼吸又變得急促。
但這次不是害怕。
而是緊張。
因為她聽見清晰的腳步聲。
腳步聲來得很快。就在自己的房門附近徘徊,再也沒前進。
林逐汐的眉毛神經質地抖動了幾下,心頭湧起淡淡的不祥感,背上冒出冷汗,她左右衡量,下床穿好衣服鞋子,出了門。
拉開門她看到自己門口聚集不少人,看衣著打扮是船員。神情雖凝重但還算鎮定平靜,見她出來淡淡地打了聲招呼。“我們動靜太大吵醒了公子,但茲事體大,船上出現命案,我們不可能視而不見,打擾公子,還請公子見諒。”
林逐汐連忙搖頭表示自己理解,湊近幾步詢問情況。
船員已將現場封鎖起來不準出入,有條不紊地安排人去安撫被嚇醒的乘客們,態度客氣但很堅定地請她回去休息,遭到她拒絕後也不再勉強,任由她賴在現場等著最新情況調查結果。
死者恰好是林逐汐斜對麵的住客和他的護衛,正是先前在過道裏和她打過照麵的那對主仆,屍體擱在地上身蒙白布,林逐汐看到那個主子傷在咽喉,薄薄的一道豁口帶走所有生機,傷口細窄。護衛的心髒處插著一支小飛刀,刀入肉很深,隻留刀柄仍露在外麵。兩人的傷口處都沒有流多少血,地上也沒什麽血跡。從敞開的房門往裏看,地上幹幹淨淨的,看不出什麽痕跡,想必下手的人早已清理過現場。
空氣中有淡淡的桃李酒香繚繞不散,桌上的酒壺裏仍有半壺酒散發著醇香,可再也不會有人去喝了。
兩名死者臉上的表情都沒什麽驚訝怨恨痛苦之類,做主子的臉上仍帶著淡淡的微笑,護衛的表情是慣有的木訥。若非兩人已死,和平時的樣子也沒什麽區別。
林逐汐的眼皮跳了跳。
看這兩人的死法,擺明是謀殺。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她絕不相信他們是心甘情願了無遺憾地赴死。而人臨死前的神態千奇百怪,總歸都是心有念想,他們卻沒有任何情緒表露,這種情況,要麽就是對方下手的速度太快,快到他們來不及反應,要麽
就是對方選擇的身份降低了他們的警惕和防備。
林逐汐看一眼護衛麵色平靜的屍體,認為兩種猜想都有可能。她轉頭看到一個麵目平凡的男子淡定地拔出護衛心口的小飛刀對著燈光細看,又不顧腥臭恐怖,仔細翻動查看兩具屍體,掀起他們的眼耳口鼻檢查,又看手足和身上的物件、鞋底的灰土,連指甲和衣料都不放過,其細致入微的程度恨不得連一根頭發都撿起來仔細檢查一番。
林逐汐看著這人熟練得像看花花草草的動作,眼皮直跳,她瞬間聯想到當初慈雲庵外的山道上,朔月對著滿地刺客屍體從容翻看尋找蛛絲馬跡的場景,再看向這人的眼神頓時充滿敬佩。看走眼了,想不到這船上居然還有這種老江湖,做生意的人果然不能小看,別的不說,就這種有備無患的做派就是許多人比不上的。
屍體在她眼裏的形態都是可怖的,她根本沒興趣接近,出來看情況不是為了湊熱鬧,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免得自己為安全保障胡思亂想反而嚇得寢食難安。有些事原本也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的聯想,看到了真相無法再聯想,反而不過那麽回事。
她不是仵作,也不是見多識廣又心細如塵的老江湖,能看到想到的就是這些,至於其他的也隻能等消息。
她走到甲板上透氣,迎麵而來的江風清冷,撫過臉頰時微帶刺痛感,卻讓人精神一振神誌清醒,那種胸悶欲嘔的難受感也消散不少,連帶著剛生出的煩躁暴戾的負麵情緒都消失很多。
江水悠悠微帶紋路,平靜亙古地流淌著似不知愁,遠處有深深淺淺形態大小各異的黑影,那是江邊的城池村莊,偶爾有淡黃燈光螢火般閃爍跳躍著映入眼眸,如豆的燈光格外顯眼,帶著紅塵中最平凡也最溫馨的家的氣息闖入視野,宛若一顆顆細小的夜明珠閃爍在闃寂的夜色中,點染出平和安寧的氣氛,衝刷了船上因死亡而起的陰冷恐懼。
夜深露重,江麵上水霧漸濃繚繞不散,江天之畔,卻突然飄來琵琶聲。
音韻綿綿,曲調綿長。如夢似幻,隨風潛入。
林逐汐瞪大眼睛,隻覺水聲、風聲、人聲、魚躍聲,各種聲音刹那消失,隻聽見那琵琶聲溫淡卻無處不在地縈繞在耳畔,宛若一張巨大的網當頭罩下,將整艘船都籠在其中。
她茫然回顧,卻不見蹤影。那玉碎疊疊的琵琶聲,仿佛有無數人在同時演奏,但她卻莫名的直覺,奏曲者唯有一人。
林逐汐捂住砰砰直跳的心髒,覺得今夜紛亂的思緒,驚慌的心神,慢慢的,仿佛被一雙溫柔的手撫平。
琵琶聲清清泠泠,刹那間風遏雲靜,嫋嫋不絕,高昂處似欲直上九霄,低沉處又有徘徊不返之意,任憑外界紛紛擾擾,琵琶聲裏卻是另外一個世界,若霧朧山林,水流空山,澄去。
黑夜過後黎明的那一點曙光,映著滿天的朝霞迤邐而行,把惶恐不安都收攏在將盡的夜色中。
琵琶聲漸近,猶如耳語。
一葉輕舟突然從水霧江天之間悠悠**來,泊於汀渚之畔,不遠亦不近,卻恰好擋住客船的路,再無其他動作。
林逐汐睜大雙眼,卻也隻能看到模糊不清的人影綽綽。
月明如霜
,江天輝映,移舟煙渚,遙聞琵琶暗飛聲,這本是月明之夜裏難得一遇的美景雅事,卻因船上盤桓不散的死亡陰影生生變了味,如廢墟生黑花,有種怪異而綺豔的美。
而那穿透力和感染力分明的琵琶聲,就是從輕舟之上傳來,幽幽淺淺,驚破秦樓月。
小舟飄搖徘徊不前,艙室前的深藍布簾一掀,步出一名懷抱琵琶的少女,著一身半舊的碧綠裙衫,看年齡不過十七八歲,但那明亮而犀利的目光,又讓人無法將她當少女看待,及腰的長發用白絲帶鬆鬆挽就,清亮的眸子倒映出這一刻的明月光,透出一份看透世情的清醒。見林逐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她微微一笑,笑意溫和卻又帶著幾分自然而然的距離。
林逐汐的目光落在她懷裏的琵琶上。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懷抱琵琶出現在此地的女子,誰也不會傻到將她當成普通的歌女之流,那麽她是誰?
身後一陣倒抽冷氣聲此起彼伏,隱隱約約有人驚呼出聲。
“琵琶九芙蓉,沈茉筠。”
“是浣月宮左護法。”
“……”
林逐汐心口直跳。
浣月宮!
定海柱石,江湖霸主,武林聖地……無數光環和顯赫頭銜不足以形容那個組織,那是所有熱血少年心目中的華豔傳奇,是無可替代的榮華,是江湖中不落的永恒日光,是淩駕於絕對實力之上的俯視。
浣月宮輕易不理江湖事,但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一種無法比擬的力量震懾。強權永遠是建立在實力上的,而屹立兩百年不倒的浣月宮,始終保持著他無可替代的實力,早已成為江湖中眾所仰望的豐碑。
按照林逐汐的理解,浣月宮等同江湖的皇宮,現在這個“皇宮”派來特使,還一來就是個重量級的,傻子也知道這件事不簡單。
但問題是,能有什麽事引得浣月宮都出手參與?難道就僅僅因為這艘客船上死了兩個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對方似乎也沒有和她解釋的打算。
沈茉筠輕輕鬆鬆越過十餘丈江麵躍上船頭,身形輕快靈動得像一陣風,卻沒有風的輕浮不定,反而有種磐石無轉的穩定,連衣角都沒有飄動一絲,姿態自然得像邁步上門前台階。
林逐汐的目光落在她懷裏外形古樸的琵琶上,眼神充滿好奇。
琵琶九芙蓉,兵器排行榜第十八名。長三尺三,寬一尺二,重九斤六兩。古淩國有伶人擅撫琵琶,王孫求之,取上等檀木鑲象牙製琵琶以獻媚,伶人剛烈不從,抱琵琶自斷雙手,血染入木成形,蔚如芙蓉。宮廷樂師感念其誌,遂收藏鐫刻,多年後世人得見弦下芙蓉栩栩如生,鮮妍不敗,弦音金石玉碎,可傳十裏,為樂器中不可多得之佳品。因伶人閨名九娘,遂名九芙蓉。
琵琶外形古樸低調,和光鮮亮麗的傳說毫不搭邊,看起來確實有點破。要她自己來認,她肯定認不出來。
船上匆匆忙忙過來兩個船員。其中一個就是剛才驗屍的,見到沈茉筠,他顯然也很意外,但做生意的就是圓滑,他很快收拾好情緒,態度客氣地上前打招呼。“原來是浣月宮大駕,見過沈姑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