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所言極是。七皇弟已至大婚之齡,是該準備婚事了。”蕭崇烈的目光從蕭景暄移到林逐汐再掠過環肥燕瘦的閨秀千金,眼神意義難明。

他充滿惡意地朝蕭景暄甩去一個隱晦的挑釁眼神,期待他那張永遠雲淡風輕的臉上勃然變色的神情。

他的期待落了空。

蕭景暄就像沒聽見他們的一唱一和,目光淡漠地瞥過那張寬大華麗的皇後鳳座落在側方高懸的宮燈上,默然靜候他們的下文。

完全無視。

看他的神情姿態,宛若夢遊的人根本聽不到他們的話。

蕭崇烈心口一堵,暗恨這混帳永遠都明白如何輕易挑起他的怒火,想到自己的打算,他咬牙:就不信他等下還淡定得起來。

他壓下那種心裏發梗的感覺,若無其事道:“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趁這機會,選一位攝政王妃出來,也算雙喜臨門。朕記得七皇弟幼時曾與義安侯府小姐有所往來,也算是青梅竹馬。今日尹大小姐也在此,不如朕做個人情,將尹大小姐指給七皇弟,也算全了太後的一片心意。不知七皇弟意下如何?”

他話音剛落,就感到如芒在背。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太後憤怒得幾欲噴火的灼灼目光。他頗為無奈:他自然知道太後的意思,換做他也不想給蕭景暄指一個雄厚有力的妻族,可蕭景暄向來驕傲又實力超群,他可不是會屈從於自己的威脅的人。萬一他脾氣上來直接抗旨,自己又不能治他的罪,不是自找難堪嗎?

兩害相權取其輕。

尹家勢力不弱,中間還隔著個蕭承昱,哪怕不提利益,就衝著蕭承昱的顏麵,他也不好拒絕。

林逐汐袖中的手指緊緊掐入掌心,努力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卻穩不住大腦的暈眩。

刹那間她竟覺天旋地轉,萬物翻湧呼嘯滄桑,時光來複去,卷過她心房,回憶如被狂風吹起順序打亂的畫冊,淩亂地飛過她麵前,她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早知道他會成親,卻沒想到這麽快這麽狠這麽無法回圜。她能期待什麽呢?她又以什麽立場期待?她都進了宮,難道還能指望他為她終身不娶?別逗了,看蕭崇烈和杜婉馨今夜的舉動就知道,就算他願意為她苦守一輩子,他們也會逼他娶的,給他弄個甩不掉的爛泥甚至借機塞個探子,那才叫糟糕。

道理她都懂,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她默默地抬頭,目光如冷電橫掠四周,一眼落在傲然抬頭挺直脊背的綠衣少女身上。

雖不認識,但從她的座位和神態判斷,應該就是義安侯府的大小姐了。

林逐汐默默看著她,心微沉,忽覺酸楚。

尹其蓁姿態端莊,目光灼灼,對他人的表現視若無睹,滿腹心思都隻在意那個唯一。她的目光癡癡盈盈如飄落紛飛桃花,滿載著少女綺夢和情思,分外明亮地落在蕭景暄身上,綿長如細細的絲線,將兩人緊緊牽連。此刻沐浴在眾人目光下,她沒有絲毫退縮躲閃,鎮定沉穩得如雪中寒梅,眼神熱烈,卻不顯輕浮,反而因那樣的堅持有種不容侵犯的高貴的美。

林逐汐看在眼裏,滿嘴苦澀,即使心裏羨慕也不得不承認,尹其蓁的確是個優秀的女孩子,配他也夠格了。

他沒有理由拒絕,不是嗎?

她悲哀地轉開目光,卻恰好對上蕭崇烈的眼神,她隻覺他的眼神似有無限深意,又似壓抑著無限情緒,熱烈如火山醞釀著滾燙的岩漿即將爆發,但又被死死堵住出口 爆發不得,於是那高溫越發嚇人,帶著灼灼的毒,靠近就死。他的目光刀鋒似的,落哪哪疼。

那樣的目光令林逐汐直覺不安,不禁開始懷疑他知道什麽?但轉念一想又覺得無限不可能。他要是知道還會這麽平靜?還會讓她活蹦亂跳地頂著他正妻的名頭安穩到現在?這可完全不像他的作風。

她驚疑不定,也沒心情去計較其他。

一片寂靜中眾人的目光轉向蕭景暄,豎著耳朵捕捉他的動靜。

都聽說攝政王性情冷淡心思深沉,威儀深重酷似太上皇,他們害怕觸黴頭哪敢多言?裝模作樣夾一筷子菜在嘴裏,隔半天才敢咀嚼一下,還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蕭崇烈看在眼裏,目光一冷,正想說話,便見蕭景暄的目光射過來。

他很少正眼看人,就算直視他人也往往令人覺得他看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雲天之外的空茫。

有時候蕭崇烈不禁懷疑,他這輩子是否就隻正眼看過林逐汐?但此刻真切地撞上他的目光,他隻覺像被冷電射中,心裏一涼,像所有心思都被這目光照得無處遁形。

一涼過後就是冷冷的憤怒和懊惱,自己竟被對方目光所懾出現失態,這樣的錯誤實在不能容忍。

太久的沉默會令人難堪。

蕭承昱緩緩放下酒杯,看看蕭景暄又看看尹其蓁,眼神憂慮而掙紮。

義安侯的神情有點僵,目光無奈地看過蕭景暄和尹其蓁,垂眸不理任何人,眼觀鼻鼻觀心地倒酒,宛若老僧入定。

尹其蓁的臉色開始發白,卻依然固執地保持著凝望等待的姿態,揚起雪白的頸項,眼神明亮如盈著一汪水,神情高傲而脆弱,如易碎的瓷娃娃。

林逐汐看了看不遠處的杜雲玲,恰好她也向她看來,目光對視,兩人同時選擇了保持靜止狀態充當雕塑。

蕭景暄站起身,明銳的眸子斜斜一掃,掃過蕭崇烈和杜婉馨的臉,露出一抹冷淡鄙薄的笑意,他衝義安侯舉杯為敬,眼神微帶歉意,轉頭看向蕭崇烈時隻餘一片漠然,語聲清亮,卻透出若有若無的諷意。

“三皇兄想必貴人多忘事,竟忘了臣弟原是有婚約在身的。堂堂的義安侯嫡女,出身名門,幼承庭訓,又怎可為妾?”

一語出而眾人驚。

宛若春雷當頭炸響,炸得所有人都懵了。

空氣像忽然被抽光,以至於人人張大嘴努力吸氣卻吐不出一個字,像河岸上擱淺的一條條瀕死的魚。

不能怪他們定力不夠,實在是這消息太勁爆了。

眾人相顧失色,清楚地從他人臉上看見與自己相同的震驚。顯而易見,這件事知情者寥寥無幾,出乎意料的驚天大逆轉震翻了所有人。

怎麽可能?攝政王與人定有婚約的事,這麽多年怎麽會從來沒聽說過?難道是編的?但瞧攝政王的眼神他也沒傻,不可能不知道這種事胡編亂造根本沒用,必須要有憑證,不然無法過關。

他能怎麽編一個合情合理、令皇帝和太後無話可說的未婚妻?

竊竊私語議論紛紛中

,林逐汐忽然極輕極緩呼出一口長氣,憂傷地撇開目光。

她知道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但這樣的話,比他娶尹其蓁還讓她難以接受。如果有可能,她真想拔腿就走,永遠也不要聽見。

但她知道她走不了。

她隻能靜默地立在原地,聽著他挖心刺骨的言語。

蕭崇烈也震驚了,蕭景暄有婚約?怎麽會?他從來都沒聽說過啊。

他的震驚和疑惑表現得太明顯,蕭景暄看得分明,眼神裏諷刺更濃,淡淡道:“十三年前,父皇曾金口玉言指明我的正妃人選,還以北疆新進的五彩翡翠簪為聘,這是三皇兄親耳聽聞親眼所見,莫非當真一點印象也沒了?”

蕭崇烈臉色一僵,他還真記起有這回事。

當時自己在宮中見到陌生小女孩,一時好奇就逗弄了幾句,措辭也不怎麽莊重客氣。誰料那女孩年紀雖小卻不是好惹的,根本沒顧及他的身份直接罵人不帶髒地嗆得他灰頭土臉,一狀告到父皇麵前還害得他被一頓好罰。那時他頂著父皇嫌棄的眼神見他抱起小女孩,興致勃勃地笑說往後要招小女孩做七兒媳,還給了聘禮。

這是沉在歲月深處的往事,他當時還認認真真地將那女孩記在心裏,但隨後她離宮,他也不知道她的來曆,這麽多年她從未出現過仿若不曾存在,他也漸漸淡忘了這件事。

塵封的記憶被喚醒,他無言以對。

見他默認,眾人麵麵相覷,內心五味陳雜。

半晌,蕭崇烈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但誰都能看出他笑容的僵硬和不自在。

“那位姑娘多年未曾出現,七皇弟不提,朕都忘了。”他勉強維持住平靜的神情,緩緩道。

“無妨。”蕭景暄從袖囊裏掏出一張明黃軟絹,淡淡道:“見與不見都是一樣,以後多的是見麵機會。此事有證,聖旨在此。”

林逐汐聽見聖旨二字,霍然抬頭,眼神驚愕。

“聖旨”二字觸動了蕭崇烈某根敏感的弦,他眉梢微微抽搐,緊緊地繃著臉,眼睛裏閃耀著陰鷙的光,鬼火般一跳一跳。

蕭景暄根本沒管他的反應,回首對垂眉斂目侍立在身後的唐磊點頭示意。

唐磊雙手托著聖旨展示一圈,神情嚴肅。

這回所有看過的重臣都端正了神情。

他們都認得出來,這是太上皇親筆書寫,加蓋玉璽和太上皇私印,是一份貨真價實的聖旨。

但看攝政王連這份聖旨都貼身帶著,擺明早有準備,不過是兄弟博弈的另一輪展現,借機斷絕皇帝和太後借著他的婚姻大事做文章的可能罷了。

如今看結果,顯而易見,攝政王勝。

眾人漸漸明白其中意思,都同情地看向倒黴地做了靶子的尹其蓁。

聖旨轉到蕭崇烈和杜婉馨麵前,兩人目光犀利,以雞蛋裏挑骨頭的眼神恨不得將聖旨撕碎檢查,但依然沒找到破綻。

蕭崇烈眼神陰鷙,抬頭看向神情淡定目光遙遠的蕭景暄,冷冷扯了扯臉皮,皮笑肉不笑道:“既然七皇弟已覓得良配,不如趁早將未婚妻接來成婚。”

“多謝三皇兄成全。”蕭景暄麵不改色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