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真的是累了,林逐汐躺倒在床,不知不覺睡過去。

燈光徹底熄滅,偏殿裏一片寂靜。

半晌,有腳步聲輕輕響起。

金磚地麵映出筆直秀挺如玉樹的身影,黑色衣角悠悠拂過如雲,蕭景暄的目光也如一片雲,飄忽不定地掠過殿內,幾分猶豫地落上她的臉。

他悄悄地走近,停在她床邊,俯身看盡她眉間的每分細微神情。

睡著的她很安靜,完全沒有剛才在窗邊凝望夜色的憤恨不甘,溫婉秀雅得像淡墨勾勒的煙雨圖。她微微偏頭,一縷發卷在頰邊,氣息靜謐,臉頰透著少見的淡淡薔薇色,不同於白日的靈動,是個純淨的睡美人。他伸出手想觸摸一下她的臉頰,通過那樣真實的觸感來平息內心的波動,然而手指伸到一半又停在她鬢邊,片刻後他隻輕輕撥開她額前一縷亂發,將她推到胸下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掖到頸邊。

她睡相不好,以前同床共枕時他就知道,無論她睡覺前被子蓋得有多緊,漫漫長夜裏肯定會各種踢被子,醒來時被子鬆鬆垮垮地蓋著,肩膀露在外頭,冰涼。所以他一夜裏要給她蓋很多次。隻是如今,寢殿空冷,誰來照顧討厭空曠又怕冷的她?

夜色沉寂,他將自己靜靜融入夜色,坐在她床頭看著她的睡顏,目光溫軟如雲,將她包裹其中。

隔壁就是他的死敵,但他的心情很平靜。他不希望將鮮血染到未央宮,這座宮殿裏住過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無論如何,他不想在她們的地方染血。

刻意加重的腳步聲打破了他的沉思,連枝悄悄出現在他身後,他點了她睡穴,並未回頭。“今晚的事別告訴她。”

連枝錯愕地瞪大眼,難以理解他的想法,吃吃半晌才大著膽子道:“這樣不公平。”

小姐不知道他的在意,對他對小姐都不公平。

“她知道的越少,表現出的情緒越真實,越不會引起他人的注意,也就越安全。”他心裏亂糟糟的,無數情緒山崩海嘯般湧來,他整個人都變遲鈍,默然出神良久才解釋。

蕭崇烈的上位,的確是南疆人鑽了空子。但無論如何,能鑽到這個空子就是本事。

但對他來說,目前最棘手的問題不是失去皇位,甚至不是失去她。而是因蕭崇烈的上位導致的他們這一代提早走上前台。

蕭湛坐皇位時,哪怕他大權在握,做主的人依然是蕭湛。可一旦蕭湛退位,做主的人就變成他,理所當然的,他成為南疆人的靶子。

他無所謂。但對尚未長成的她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

而他想保下她,就隻能藏起她。

原本他還在猶豫。但他多方試探驗證,已經確定那個躲在幕後的“雨主”還不知道他和她的事,對方又被秦禦璣和秦攸珩拖住,不可能抽身來樺月城。

這種情形下,他有很大機會將她的存在徹底掩藏下去,以確保無論將來發生什麽,無論他最後成功與否,她都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選擇和鳴,一來是以她為擋箭牌和煙霧 彈迷惑他人,二來也是為了借和鳴的勢力加大籌碼和勝算。

況且,如今的大羽還不完全是他的大羽,至少他還不能越過蕭湛的影響力保下她。林逐濤的成功阻攔,未嚐不是蕭湛的警告。

若他對她太過在意,越過了蕭湛的容忍極限,蕭湛肯定會下殺手。他冒不得

險。

他的征途還很漫長。

“可您不怕小姐傷心斷情……”連枝瞅著他平靜的側臉,欲言又止。

語聲很輕,卻如驚雷落在耳畔,轟得他全身一顫。

很難說清楚今天的這場婚禮裏誰承受的壓力更多些。

他,她,和鳴,都沒有半分歡喜,背負著巨大的憤怒和不甘,帶著失望和哀傷或主或客地完成這場可笑又可悲的戲。

理智上他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但感情上他還是覺得對不住她。

或許他不願意承認,內心深處未嚐沒有借機看看她對他的信任有幾分的想法。結果在他預料之中,但依然難免歎息。可他又能怎樣?沉默罷了。

人生裏那麽多求不得留不住,終不能如樹永久長青,如花長久葳蕤。

和鳴曾經告訴他,如果誤會堆積得太深太多,哪怕最後解除也回不到從前了。因為在長久的歲月裏感情已經被誤會磨盡了。

他不知道這是否是她的經驗之談,他也不知道最後這會不會成為他和她的結局,但他不願意去考慮這個可能。

未來太多變數,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也沒有人能全盤掌握。最困難的開始他已經完成,將來的路他猜不透終點。世事如流水,他隻能順應局勢做出選擇並為之承擔後果。

“那就重新開始。”刹那的沉默,對他卻漫長仿若千年,回轉的記憶裏他輕聲開口,語氣堅定。

“如果無法開始呢?”連枝隻想歎氣。

“愛過,就足夠了。”他淡淡答。

他對自己的結局並沒有完全的把握,也許下一刻他就會死亡。這樣的人生,談天長地久未免不符實際,能一時擁有,已經很好。

這樣想來,如今她恨他,也未必是壞事。

愛與恨,或喜或悲印象不同,但都是最深刻的記憶最難磨滅的感情。

她愛也好恨也罷,總歸是一直記住他。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永無人可以替代,更無法抹殺。

何況有時候,恨也是一種強大的力量,能促進人迅速成長。她若因此長成,也不是全無壞處。

他覺得自己想的很明白很正確,卻還是感到心灰意冷,尚未回神時一聲歎息已然脫口而出,他驚了驚,感到陣陣迷惑不解。

也或許他明白卻不願承認。

當他看懂她的恨時,他心裏其實是失望的,甚至也是微微恨著的。

她依然不肯完全相信他,甚至她連詢問他都沒打算過,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他,就這樣輕易地判定了他的死刑。

然而這樣的念頭在剛出現就被他壓下去,死死地埋在心底。

無論怎樣,是他對不起她在先,他沒有保護好她讓她受了委屈,就沒資格怪她懷疑他戒備他。

隻要他還記得自己的承諾就夠了。

他說過的話,一直作數。

他小心地給她掖好每個被角,手指輕輕落在她被子外的手腕上把了把她的脈。

脈象平穩有力,他卻在刹那間心亂如麻。

震驚、意外、欣喜、擔憂、酸楚、無奈、茫然、不安……種種情緒擠滿內心,他怔怔地看著她,心懷激越裏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不斷流淌而過的喜憂難辨的情懷衝過心靈的堤岸,如冷暖流循環不

斷地碰撞衝擊,衝破他所有的平靜。

他不斷提醒自己冷靜,還有很多事要做,他必須想辦法保她安全。

可是沒用,心理建設做再多他也冷靜不下來。意外來的太突然,他什麽都想過卻唯獨沒想到這點,以至於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輕輕將她的手放回被子裏,逼自己集中精力考慮眼前。

計劃被打亂,很多事都要重新安排。哪怕他將所有暗棋都用在她身邊,他依然覺得不夠,隻靠他一個人,勢力還是有些單薄。

“我會安排林逐淵成為皇商,這樣照顧她也方便些。”他揉著突突直跳的額角,思索道:“你應該有辦法通知林逐淵,叫他做好準備。”

連枝不敢否認,輕輕點頭。

有風從窗縫裏透進來,卷起兩人的發糾結纏繞,同樣烏黑亮澤的發分不出彼此,讓人想起那些有關結發的古老美好的傳說。

他安靜地凝視著兩縷發,眼神碎光粼粼若月光照耀下的湖水,靜謐而亮。

默然片刻他伸手,緩慢而小心地扯開密不可分的發。

當他站起身時,那些猶豫彷徨軟弱疲倦都從他臉上淡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窗外天色漸亮,有淡薄的熙光映上窗紙,黎明的蒙蒙天色裏,他看見輕紗般的晨光籠在她臉頰。

他輕輕一歎,知道不能再耽擱,俯身吻了吻她臉頰,停頓片刻,悄悄離開。

戲,還是要繼續演下去的。

轉身的刹那,有清亮的水滴落在她眉間,她在睡夢中皺起眉,似也感受到那觸感,睫毛輕顫,將醒,卻始終未醒。

林逐汐感覺自己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成雙喚醒她時,她對自己安穩的睡眠質量依然感到恍惚。

好像有點奇怪,又想不出是哪裏奇怪。

她還不大清醒,腦子裏仍殘留昨夜的模糊奇特感受,似夢非夢,真假虛實難以分辨。

她理不清頭緒,鬼使神差地抬起衣袖嗅了嗅,淡淡的沉水香的味道。

是她慣用的。

她鬆了口氣,又忍不住歎口氣,既輕鬆又失落,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憂傷,有那麽一刹她都要懷疑自己變得不正常了。

她覺得自己在不斷成長變聰明,可有時候又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笨。

想不通。

糾結一陣,她將這些奇奇怪怪的感受丟到腦後。想不通就暫時不要想,她相信再多再深的秘密也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隻等時機罷了。

起床更衣,洗漱梳妝,明亮的陽光透過窗紙落在她臉上,映出她沉斂卻堅韌的眼神。

夢境回顧,一聲徹悟的歎息。

哪怕前方有再多的變數,走下去,總會有未來。

成雙和連枝對視,清楚看見對方眼神裏的釋然。

不管發生了什麽,隻要小姐振作起來就好。

然而宮女的通報聲從門外傳來,迅速打破這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平和氣氛。

清脆如珠的聲音,在林逐汐聽來卻無比刺耳,她臉上輕鬆愉悅的笑容剛展開到一半,便被這尖銳如金屬摩擦的聲音打破,如盛夏烈日下的冰雪般消失無蹤,腦海裏隻餘那聲音不斷回**。

“攝政王和王妃入宮覲見謝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