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大軍終於開撥。

蕭崇烈親自在朱雀門外為大軍壯行。

金樽美酒,敬獻軍士。

當他舉杯向天,十萬名將士同時跪伏在地向他叩首行禮山呼萬歲時,那樣浩大的聲勢讓他低迷失落的心也禁不住無限膨脹起來,飄飄然如臨雲端。

當金色的晨曦照在他臉上時,他再次感受到這天下是他蕭崇烈的。

蕭景暄一身雕翎戎裝,外罩深黑披風,將他平時顯露人前的淡漠和距離表現得更加明顯,神情冷淡得像這浩大的聲勢陣仗都和他沒關係,然而目光流轉間那種鋒銳之意和冰雪般的凜冽之氣,已經讓所有靠近他身側的人都不敢造次。他所過之處,原本還有心裏不服的將士,都為他的威嚴所懾下意識讓開道路。

也有從軍多年的將領,看著眼前鮮衣怒馬的年輕人,想起當年馳騁疆場萬眾稱頌的英親王,再看眼前統帥的瀟灑身影,英姿煥發比起當年那位完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無不是唏噓感慨不已。

大軍迤邐而行,蕭景暄一馬當先,雖對左右安排調度皆指揮自如,這一戰他為主帥,但蕭崇烈還特意將他的大舅調來做副帥,其中的用意,顯而易見。

杜婉馨的四個兄弟,如今也隻有這個大哥頂用了,這人不僅是杜家的頂梁柱,也是杜雲玲的生父兼靠山,如果弄死他,應該也可以間接幫到林逐汐吧?

他分心盤算著其他,心想等到北疆再說就是,現在動手太露痕跡。

蕭崇烈的打算不錯,戰場上瞬息萬變刀劍無眼,死個把人再正常不過。不過既然他能死在戰場上,憑什麽別人就不可能?尤其是這人無論武功還是經驗都遠不如他,至於製造出不在場證明,對他而言易如反掌。

出了樺月城,暫時離開那樣的皇權詭譎,他的心情不錯,連眉宇間沉涼的神情都淡了不少,態度也顯得輕鬆很多。想到那些麵色陰沉的將領,他轉過身往回走,心想到了在朝堂上勾心鬥角太久,找人活動活動筋骨也是不錯的選擇。每次都隻能和江塵渺打架,打來打去都是同樣的結果有時候也很無聊,一點期待也沒有。有送上門的逗樂的,不玩可惜了。

蕭景暄的心情很好,蕭崇烈的心情卻一點都不好。

折騰兩天沒好好休息,後宮裏還有大堆爛攤子,他心情煩躁無處可去,想來想去,能讓他稍微感到安靜輕鬆點的地方竟然隻有未央宮。

林逐汐剛從常良娣的寢宮裏回來,身心俱疲,隻想好好睡一覺,卻聽到消息蕭崇烈跑來了,氣得她隻想掀桌。

無奈這位惹不起更躲不起,她隻能按捺下性子去迎接。

四目相對,都不好看,合著是兩個黑眼圈明顯的熊貓眼撞到一起。

林逐汐強忍著大腦的暈眩看著他,兩人麵麵相覷卻都無言以對。

半晌,蕭崇烈輕輕一歎如飄絮,“朕又失去一個孩子……”

什麽叫又?林逐汐心想難道他還是皇子時就沒了孩子?

這怎麽聽著,讓她覺得有些惡心?

她想起林逐湄處心積慮想做他的正妃,想到林欽曾說的

良配,心底漸漸地冒出森涼的諷刺。既諷刺他,也諷刺所有看好他的人。

正經的蒸蒸日上的人家,隻要還要點臉還有點廉恥和良心,怎麽可能讓女兒進門就給人當後娘?

正妻沒進門就生下庶女。這也虧得他鍍著皇家這層金,不然想娶個門當戶對身份相配的妻子叫妄想。

這人還不如蕭遠曈,蕭遠曈都還知道點底線。如果蕭遠曈為了他那單相思的愛人刻意不要子嗣,那就更值得敬佩了。

她沉靜地看著他滿是沉重的疲倦的神情,漠然垂眸,適時地勸:“您多保重自己,孩子總會有的。”

蕭崇烈充耳不聞,身體輕輕顫抖,聲音充滿傷痛,低低的咆哮聲宛若受傷的獸,“為什麽?為什麽朕的孩子都不能活下來?朕受到的懲罰還不夠多嗎?”

他的聲音有些含糊,“太醫說如今他的手腳也快成型了,可還是變成血水,朕從來沒像今天這樣討厭血……就像當年討厭紫色,那個男嬰,如果沒在娘胎裏活活憋死,朕又何必走上不歸路……”

明明他很難過,宛若實質的哀傷和憤怒沉沉地彌漫在宮殿裏,林逐汐冷眼旁觀,卻隻有淡淡的一聲歎息。

她的情緒沒有半分波動,更別提哀傷同情,心裏靜謐如冬日凝冰的湖水,漠然得像在看一出久遠又蒼白的戲。

她垂下眼瞼,將所有譏諷和輕蔑深深掩藏。

皇子爭位,子嗣也是加分項,為此急著納妾生庶子雖吃相難看但也可以理解,但他以沒有兒子作為逼宮的理由就真的讓她好笑。

敢做卻不敢認,找這麽幼稚可笑的借口來自欺欺人?

生了那樣的野心卻還要立牌坊,真當所有人都是傻子嗎?

或許他的孩子不能出生,也不是壞事。這樣冷漠可怕的家庭,活在其中的待遇可能還不如死去,與其日後受權謀傾軋爭寵暗害之苦,還不如現在清清白白地離開人間。

一念閃過,她又覺自己可笑。她又不是那些孩子,怎麽會知道他們的想法?她又憑什麽覺得怎樣更好呢?

隻是可憐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們,入了這樣可怕的後院,承擔失子之痛。

可哪家後院沒有這樣的事和無辜喪生的嬰兒?

生平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什麽時候天下女子能有一席之地,不必再依附男子存活?不求真正平等,隻求一隅之安。

她忽然想起蕭景暄在婚書上簽下的承諾,心裏溫柔和哀傷反複交疊,再看眼前的蕭崇烈隻覺遙遠而陌生。

鳳凰展翅六麵鑲玉嵌七寶金步搖微微一晃,珠光金芒絢爛閃爍映照在牆,如泠泠搖曳的水光漣漪。蕭崇烈沉痛而讓她心寒齒冷的容顏在這樣的光暈裏越發模糊不清,仿佛隔著山高水長,讓她完全看不清也想不出他的樣子。

她心底漫出淡淡的淒涼。

沉寂裏,她清楚地記得,他從頭到尾沒有隻言片語提到常良娣,這個失去孩子正悲痛的女子,他半分未將她的安危放在心上。即使他曾和她恩愛纏綿做過不止一夜夫妻,即使他曾對她那般期待有求必應,

即使她曾為他孕育孩子又因他失去……那麽多即使,他卻連她最基本的生命安危都不曾關注。

常良娣,抑或是其他妃嬪們,在他眼裏又算什麽?玩物?尋歡作樂的道具?生孩子的工具?還是其他?

不管是哪種,都不算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吧。

蕭崇烈,亦或是大羽的絕大多數男人,終究都是涼薄寡情的。

她的眼眸閃耀著沉凝而微冷的光,像冬末仍有殘冰未化的山澗流水,映出這一刻的心事幽幽。

“你告訴朕,憑什麽?又為什麽?他的孩子就都可以平安生下來?”蕭崇烈忽然轉頭盯住她,眼神鋒利得像要飛出刀子來將她剖開看清她所有想法,瞳仁周圍因疲倦和壓力密布一圈淡淡的血絲如無數重疊的蛛網,看一眼便覺得心裏發瘮。

他一遍遍反複質問,語氣越發嚴厲森然,不難聽出那份咬牙切齒的憤恨不平和嫉妒,微微鼓起的腮幫和太陽穴看起來猙獰如魔,“為什麽?為什麽?你告訴朕,這都是憑什麽?憑什麽所有的好事都是他的?憑什麽他想要什麽都可以做到而朕就得不到?”

林逐汐平靜地看著他的失態,什麽情緒都沒有了。

這人對蕭景暄的執念已深入骨髓形成近乎病態的偏執,跟他說什麽都沒用。她也懶得浪費唇舌。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在嫉妒蕭景暄的同時又始終不願意正視他的付出承認他的努力,而永遠隻看得到他的獲得,然後不斷抱怨別人偏心恨他好運,直到將自己逼入死角還在不停怨天尤人……他難道不覺得自己可悲可笑又可憐嗎?

明明他的條件也不低啊,好好努力正確運用,取得的成就哪怕不如蕭景暄也不會差。為什麽偏要這麽自我折磨害人害己呢?

“他的府上隻有一個女人,自然清淨。宮中的女人多,陰氣重,孩子又秉性柔弱易被外邪入侵,自然不容易生下來。”

她刻意咬重“清淨”,意思顯而易見。這樣的側麵回答,已經告訴他所有答案了。

他不可能不明白。

她想,他大概隻是不願明白更不願相信。男人都是心軟又憐香惜玉的,哪怕知道女人背著他的真麵目,但當對方在自己麵前深情款款溫柔體貼時,哪裏還會計較那麽多呢?

想要女人不嫉妒,除非母豬會上樹。

何況後宮裏不僅是嫉妒,更重要的是自己和家族的前程,還有潑天的富貴無上的權勢,世人苦苦追求的一切都在其中,不動心的都是聖人。可惜聖人畢竟是鳳毛麟角,而且聖人在這樣的地方也活不長,最後留下來的依然是為名利權勢汲汲營營的凡人。

“皇上還是好好睡一覺吧。”她歎氣,語氣平淡,嗓音卻溫軟,“日子還長著,不是嗎?”

她不想和他說太多,他的悲傷那樣短暫而多餘,最多不會超過十天,他就能忘記這一切從傷痛裏走出來,繼續若無其事地過日子。

自我調節恢複能力這樣強大,何須他人開解呢?

果然他沉默著去休息了。

林逐汐轉眸看向窗外的葉,唇角一縷微笑亦如冰雪涼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