樺月城裏仍是初夏,但到了北疆的呼蘭草原,卻已是秋末冬初。草原上的春秋兩季格外短暫而隱蔽,不仔細注意,甚至感覺不到這兩季的存在。

卓瑪雪山攜帶寒意的風吹過臉頰,透出清新爛漫的自由氣息,風也如人,曠朗而不拘小節。

蕭景暄站在山腳下,抬頭遙望幾可插入雲霄的山頂,那裏覆蓋著終年不化的積雪,遠望如白雲一色。

唐磊帶著數名護衛跟在他身邊,隨他一起遙望遠方的路,眼見時間漸失,卻始終沒等到邀約之人,漸漸生出輕微的躁動不安。

山腳下響起一陣馬蹄噠噠之聲,漸行漸近。

唐磊嗖地跳起身來,護衛也都訓練有素地戒備。

單騎匹馬帶著不多的幾個護衛,自山道的另一端迤邐而來。

唐磊眯眼望了望,正是他們要等的伊勒德,對方的姿態悠閑而愜意,像出來打獵郊遊。

這次見麵是秘密而行,所以雙方選了這麽個地方,雖環境冷僻些,但避免了驚動不相幹的人,畢竟,兩軍在名義上還是對陣的敵人,就算支會皇甫望那裏,蕭景暄也隻說自己出來賞景散心。

“攝政王,別來無恙。”伊勒德抱拳,態度大方坦然。

“此番脫身,我還要多謝科倫王從旁助力。”蕭景暄還禮道。

伊勒德哈哈直笑,驀然開口,若帶深意地試探:“若不止是助力呢?”

“那你早已沒法站在這裏。”蕭景暄負手而立,答得散漫又理所當然,衣袂在風中漫卷如流水,瀟灑飄逸如林下高士,國手難描的如畫風姿,偏偏說出來的話帶著數不盡的血腥之意。

“哈哈哈,不愧是攝政王!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恐怕我的舉動,早在你的謀算之中吧。”伊勒德不怒反笑,神情充滿躍躍欲試的興奮:“隻是,若論蕭崇烈,倒是未必沒有機會一爭。”

“爭就不必了。”蕭景暄漠然道:“有本王在,你便專心做你的草原霸主,其他的都莫要奢想。”

“我還真是不甘心,好不容易等到這樣的好機會,可以嚐試著入主中原。原以為蕭氏皇族式微,偏偏卻又出了一個蕭景暄。”伊勒德的語氣裏充滿遺憾和挫敗,還有,藏得很深的敵意。

“生為大羽子民,守這大羽江山,義不容辭。”字字落地有聲,決然無悔。

言外之意,不論皇帝是誰,這江山都不容外族染指。

“攝政王有您的誌向,我也有自己的底線。”伊勒德神情肅然,拱手示意,“日後若我為草原之主,隻要您在一日,我便永不與大羽兵戎相見。”

“嗬,伊勒德,照你這麽說,本王還真要交了你這個朋友。”蕭景暄的神情仍是散漫淡漠的,話裏聽不出什麽喜意。

伊勒德輕輕挑眉,微有諷意道:“話可別說的這麽急,我的話還沒說完——隻是你罷了,你的子孫後代可都不算數。”

“都一樣。”蕭景暄語氣涼涼,“本王保你成為草原之主,但也隻是你。”

針尖對麥芒裏,兩人之間多出幾分惺惺相惜的意味,不由相視而笑。

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這些事都是以後的事,眼下還顧不到那麽遠的將來。”蕭景暄看著遠處天幕下閃耀著淡銀光芒的冰雪,眼神裏透出憂心忡忡的黯淡。

“眼下?”伊勒德疑惑,“眼下除開撤兵,還有什麽辦法?”

其實出兵不過是聽說蕭景暄被困府邸後出的計策,一來為他解困,二來也是想引他來北疆,趁機解決其木格的事,也能得他一諾並借他的力量徹底平定北疆。

“撤兵?”蕭景暄搖頭,神情譏誚,微笑冰涼而神秘,宛若深海裏浸染已久的光潤龍涎香,“恐怕沒那麽容易。”

蕭崇烈和葉銘檀怎麽可能讓他們輕易過關?

“據我所知,你一動,也有人跟著有所行動。”他道。

伊勒德目光銳利,“八部之中尚有人心懷不軌,但他們成不得氣候,沒有合適的理由,我也不可能直接殺戮。”

“如今出兵容易收兵難。”蕭景暄看向樺月城方向,悠然道:“能如此適時而動,僅憑他們,又怎可能做到?”

伊勒德頓時心裏有數,若無位高權重者刻意而為,那些殘部怎會消息如此靈通,更怎會將時機掐的如此恰到好處?“這可算垂死掙紮?”

蕭景暄不語,回眸看向來路。

清越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來者單匹獨騎黑甲巍然,正是他麾下的校尉,幾乎是在勒住馬韁的同時下馬跪地稟報。“王爺,樺月城急報。”

“說!”

“火獅部軍隊現已壓境。”

一句話,所有人俱是神色一凝。

伊勒德拳頭握得咯吱作響,用族語罵了一句:“他們居然真敢動手。”

蕭景暄不動如山,“還有呢?”如果隻為這件事,皇甫望絕不會十萬火急地派人追來這裏。

“皇上派來督軍,三日內,抵達燕城。”

又是一個平地驚雷,唐磊聽著,已經繃緊神經。

蕭景暄垂眸掩住眼底的冷意,再抬眸時又恢複平時的淡漠,“派的誰?”

“杜家長房第四子,贛南軍中千戶,杜集現。”

伊勒德皺了皺眉,思索道:“這麽說?是太後的侄子,皇貴妃的庶兄?”

居然派一位手握兵權的外戚來製衡,監軍督戰?

蕭景暄神情越發平和,淡定道:“等不及了。”

伊勒德一時沒想通,“什麽?”

“蕭崇烈等不及了。”蕭景暄從容道:“自古以來,外戚權重,遺禍宗室。”

伊勒德一怔。他也曾熟讀經史,這些道理都明白,緊提的心放下,不由笑道:“還真是這樣,皇帝連這點都顧不得,攝政王想如何應對?”

“他是想將你我的假戲變成真做。”蕭景暄語聲清淨如霜,神情平靜,不辨悲喜,“便是令他如願又如何?難道你不想借此機會斬草除根?”

伊勒德目光一亮,神情微露興奮,“王爺的意思是,將計就計?”

“一箭雙雕,各取所需。”蕭景暄的目光落在遠方的雲朵上,眼神空寂更勝此刻的晴空。

“其木格的事,多謝王爺仗義出手。”半晌,伊勒德開口,神情誠摯而鄭重地抱拳道謝。

蕭景暄輕輕搖頭,態度平淡如水而堅定如磐石,“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爭鬥,沒必要牽扯到無辜女子。”

伊勒德沉默刹那,沒忍住心裏的擔心和好奇,觀察著他的神情,謹慎地試探著問:“樺月城那邊,王爺想如何?據說那

邊另有他人參與。”

知道他說的葉銘檀,蕭景暄心裏瞬間冰涼如雪,果然他們還是將手伸到了北疆,即使他明知道他們不可能成功,但這樣龐大的勢力網和勃勃野心本身就令他不得不警惕。“無妨,他們的老對手還在樺月城裏等著呢,就怕他們不動。”

“今日一別,來日相見,便真的是敵人了。還請攝政王多多保重。”伊勒德神情嚴肅而平靜。

“本王不會手下留情。”蕭景暄淡定答。

“彼此彼此。”伊勒德不甘示弱回擊,又壓低聲音提醒,“一切全看攝政王。”轉身,毫不猶豫地離開。

凝視著來路,蕭景暄的目光越發深邃,從此地到燕城,若是慢慢地走,要兩天多才能抵達。等自己到達時,督軍應該已經到了才對。他倒是很想知道,這個杜督軍,若見不到自己,會是個什麽表情。想著,他便放慢馬速,慢悠悠地遊山玩水踏花歸去。

雖是四月,燕城外的大軍帳裏已堪比八月,坐著不動更能感受到絲絲冷意,當然帳篷裏沒有任何取暖物,這是故意準備的下馬威。帳裏將士們都是呆慣了的,不以為意。隻苦了遠道而來的督軍,在帳中坐了兩個多時辰,沒見到攝政王,卻感到自膝蓋往下都失去知覺,想跺腳取暖,卻又怕遭人嘲笑,畢竟他也是行伍出身。隻好繼續忍著。

比帳篷更冷的是人,對麵坐的鐵甲老虎殺氣騰騰地坐著,臉色如鐵,眼神如刀,再配上兩行黑甲鐵衛,刀刃反射凜凜寒光,看著就讓人心涼。

若非杜集現也算是戰場上爬出來的,撐著不肯丟麵子,這番陣勢早軟了腿肚子。

唯一比較溫和輕鬆的人是皇甫望,他風度翩翩地坐著,不時呷口熱茶,眉眼都帶著笑:“杜督軍,稍安勿躁。”

杜集現冷哼一聲,皮笑肉不笑道:“王爺還真是好心情,這個時候還去遊山玩水。”

話音未落,耳邊傳來刀刃出鞘的嗆啷聲,他轉頭卻見有人閑著無事抽出刀來,拿了塊白帕子一絲不苟地擦刀,頭也不抬地道:“刀太久沒用,隻怕會生鏽。”

雪亮的刀鋒若一剪秋水,映得人滿目如冰雪,連帶帳中的寒意都再度加深。

杜集現心頭大恨,卻無可奈何,畢竟對方人多勢眾,自己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皇甫望仿佛什麽都沒感覺到,依然笑得謙和,但還沒等他開口圓場,斥候匆匆而至:“皇甫將軍,前方急報……”

皇甫望神情一肅,“報來!”

“伊勒德率火獅部兵馬,今早叩關,我守軍猝不及防,嘉令關陷落。”

一句話宛若雷霆冰雪,驚得眾人鴉雀無聲。

杜集現跳起來,也不知道是急的還是驚喜的:“事出緊急,必須讓王爺立刻歸來做決定,若再耽擱,恐怕燕城……”

“勝負未知,何需斷言?”淡漠的聲音緩緩在帳外響起,不急不躁,靜水流深。

杜集現後半截話便被硬生生被堵在喉嚨裏。

掀起的帳簾後,大片閃亮如緞的月光不請自來地湧入,在地上鋪開一色銀白,卻不抵青石上長身玉立的那人光彩瑩然,一身潔淨的雪白長衣,卻偏偏穿出塵世中人難有的韻致和風采,容顏清雅皎潔,目光明淨亦如雪山頂流連不去的月華,清到極致,也冷到極致。

帳內,頓時平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