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長的深黑密道裏響起匆匆的腳步聲,整齊劃一,速度快得令人心驚。

當先的人白衣如雪,清雅容顏沉在黑暗裏,麵無表情,隻眼眸明亮,灼灼燃燒著焦急不安的火,然而他的神情依然是安靜的,一言不發地極速前行,身後的護衛們也都默默地跟著。

隻是要跟上主上的速度,令這批精英咬緊牙關。

然而這一夜,蕭景暄於夜色中密道裏飛速穿行的身影,冰冷沉默的側臉,似乎格外憤怒焦躁。

他大致能猜到林逐汐的想法和行動,正因如此,他感到越發急躁。他隻希望她的腦子不要被門板夾了又夾,做出些親痛仇快的事來,還以為是為他好。

他的目光掠過石板上隱秘的透氣孔,看到有微弱如螢火的月光投落在眼前,心中亦升起莫名的不安。

他向來目標堅定,不會有多餘的任何想法,無論做什麽都有清楚的規劃,但這次他卻怎麽也冷靜不下來,隻憑著本能行動。

蕭景暄頭一次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又太漫長,遠方依然是漆黑一片,他們還沒走出這密道。

他深吸一口氣,抬頭,沉鬱的目光專注地盯著上方,似乎想從根本看不出天日的密道穹頂,看見未央宮裏的情景,看見他心心念念掛記的人。

他忽然停住腳步,嗅到濃濃的血腥味。身後的護衛們都拔出兵器嚴陣以待。他的目光凝注在前方蜷縮在石壁邊的一團黑影上,神情有瞬間驚疑。

敵還是友?

他在對方三尺外停下,目光炯炯打量著她,即使光線昏暗,但以他的目力,隻要有一點點光,足夠他將對方看得清楚。發現對方身上的刀傷,他心裏一沉。

有女護衛上前撥開對方覆麵的發,驚訝地低呼出聲:“是皇貴妃。”

杜雲玲怎麽會受傷昏迷在這裏?蕭景暄的瞳孔緊縮成針尖,注意到她的傷口位置,他的心陡然下沉到深水裏,再浮不起來。

隻從這處刀傷的位置和手法,他已能將事情經過推出個七七八八,但得到的結論,足夠令他全身發冷。

“留下一人救治,帶她離開,其他人跟我走。”他厲聲吩咐,毫不猶豫拔腿飛奔。

林逐汐現在肯定出事了,他緊趕慢趕還是來晚了,但哪怕是晚,他也要去見她。就算她隻剩下一具屍體,他也不會將她留在蕭崇烈身邊。

地道的出口在靜齋,是早年一位太妃清修之所,因為偏僻,很少有人來。而入口是一口廢棄的水井,隱蔽在假山涼亭之後,被層層青苔覆蓋,很少有人注意。

蕭景暄並未急著出井,懷著必要的謹慎,他在井底觀察環境確認周圍的情況,看到井壁上畫著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燈籠,筆畫很細,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他盯著那個燈籠看了半晌,忽然向護衛們打手勢,讓他們退回井底。

曆朝曆代都會有些不為人知的密道用作各種用途,在長久的歲月裏,有的逐漸被廢棄,失去了最初的作用被人所遺忘,有的卻沿用至今。這條地道最初並不是他準備的,隻是他無意中發現後曾派

人重修過。密道裏有個岔路,他隻告訴過林逐汐一個人,看到杜雲玲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肯定不知道。如今看到這個明顯新刻的燈籠痕跡,他的猜測有了進一步證實。

原以為情況糟糕,但看到印記時,他卻覺得或許還沒有自己預料中的那麽糟,起碼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

既然有餘地,他也就沒必要去拚個魚死網破。

吩咐護衛出宮接應,他獨自一人從密道裏的另一條路上離開,直接去找約定的人會合。

密道的出口都在靠近東華門的靜齋,但入口處卻不隻一個。

其中一個是太液池邊橋下的某個橋洞,隻是水波流動總有聲音,不常使用,但用作進宮時的出口倒是不錯。

尤其是這次,剛好臨近他的目的地如繪宮。

皇宮一如既往的熱鬧又安靜,即使皇後和皇貴妃先後或被動或主動禁足不再理事,也沒有絲毫慌亂。敏妃林逐湄暫代宮務,聲勢烜赫寵冠後宮,即使有美中不足,也被那般盛大的榮寵所遮掩。

如繪宮周圍的環境非常安靜,但景色很美,太液清波,煙柳生翠,秋菊爛漫,幾隻羽毛斑斕的鳥兒靜靜棲在枝頭,偶爾發出一聲清脆的鳥鳴聲。即使不去刻意打聽,他也是聽過其中的傳言,知道這是蕭崇烈特意為林逐湄選的風景優美的宮苑。

林逐湄那樣裝腔作勢的所謂“清純”,倒是糟蹋了這處好地。他不屑地想著,不由冷嗤一聲。

潛入如繪宮的過程比蕭景暄想象中要順利很多,以至於他都忍不住開始懷疑是不是蕭崇烈有意要請君入甕,然而他既不可能放棄,就隻能咬緊牙關來闖進來試試。

他並未驚動任何人,悄悄地從僻靜的角門潛進去,找到專門給下人做飯的小廚房,四處尋找可疑對象,同時不忘在牆根處斜斜向下的地方仔細尋覓,希望能找到提示記號。

他最想找的就是燒火丫頭打雜宮人,越不受注目的越有可能。

此時早就過了飯點,廚房裏隻有寥寥幾個收拾東西的宮人,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他有些失望,目光無意識地掠過灶膛,忽然看到一個四角符號。

笑意緩緩彌漫上眼底,他心裏有微微欣慰。

看標記,他要找的人的確在這裏。

他轉身向下人們居住的房子走去。

夜色深沉,矮小的下人房裏一片安靜,同屋的宮女早已睡著,聽到她平靜的呼吸聲帶著微微的鼾聲在耳邊不斷回響。

白襦青裙的女子躺在**,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卻始終沒有睡意,喉嚨幹痛,胃裏也難受得慌,心裏又記掛著沉重的心事,她根本睡不著。

午夜,涼風,月光幽幽地透過頭頂狹小的天窗落下,帶著詭異的淡青色,給人的感覺也是冷的,仿若霜雪。

她有些涼地抱緊雙臂,將單薄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想到生死未卜的兒子,心裏湧起哀傷疲倦之意,暗暗嘲笑自己的心態。

明明覺得還是死了幹淨,但她偏偏不願意死不想死,還真是有夠矛盾的。

窗外忽然響起腳步聲。

她怔了怔,沒想到這麽晚了還有人往這麽偏僻的地方來,這讓她覺得不大像巧合,不禁緊張地屏住呼吸仔細聽那腳步聲。

落足很輕,但很有規律,每一步之間相隔的時間幾乎完全一致。

行動小心,是個謹慎的人。態度自然,毫無鬼祟之態,說明心思磊落,要麽是問心無愧,要麽是有恃無恐。

那人走到近前卻沒敲門,而是輕輕地敲了敲窗戶,一長兩短的聲音在夜色裏聽的分明。

女子的眼皮跳了跳,悄悄起身摸到窗邊卻沒有立刻開窗,隻輕聲細語問:“是安姑姑嗎?小慧已經睡了。”

蕭景暄聽著陌生的女聲貌似天真無邪稚氣未脫的詢問,不知怎的突然有點想笑。他看了看天空,暗淡的天幕上掛著彎光線冷白的月,月光照到臉上的感覺也是冷的。

“我找你。”他平靜地回答,沒用任何偽裝變聲技巧,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似乎心湖平靜波瀾不驚。

林逐汐的心,卻忽然顫了顫,仿佛於無聲處聽驚雷。

一時百感交集。

她自己都分不清內心的情緒,她既希望他來又希望他不來,在地道入口的井沿留下記號報平安,告訴他自己還安全,卻並未留下指引方向的線索,偏偏躲在如繪宮裏又忍不住留下方向,內心抱著將一切留給上蒼看運氣的態度,卻其實,是沒報什麽希望的。她並不指望他能找來,卻偏偏他真的來了。

她想見他,又畏懼著別離的傷感不敢見他,哪怕如今他們隻隔著小小的一扇窗,她卻沒有那個勇氣去推開窗。

她的複雜糾結心情,他自然不知,也沒心情去理會。

既然有最簡單的方法,何必要自討苦吃地尋找其他?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她不見他,他自己找。

他直接震斷窗戶插銷翻身進去。

林逐汐呆呆地盯著他沉靜的麵容,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半年不見,他看起來沒什麽變化,不,應該是他看起來一直沒什麽變化,仿佛一直是當年在公主別院裏看到的清傲少年,時光格外厚待他,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不像自己,已經在歲月的侵蝕裏變得麵目全非。

她心頭苦澀油然而生,甚至有淡淡的自卑,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想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容顏,是否在日複一日的死水微瀾裏老去?氣色已經衰敗的自己,是否還能站在光彩照人的他身邊?他依然皎皎若明月,一身輝光明淨無暇,而她卻變成了明月下的陰影,再沒有他欣賞也最喜歡的明亮純淨,隻有越發幽暗如斑駁樹影的心,蜷縮在陰暗處不敢見光。

驚喜卻不爭氣地冒出來,卑微又頑強,如燒不盡的野草,滋生在他春風般的眼眸裏。她心頭發熱,眼中泛起淡淡的水光,她連忙壓下去,神情有些窘迫,卻努力保持自然,耳後根微微發紅,如敷上一層薄薄的胭脂,她微微仰起頭直視著他深邃的眸子,正色詢問。

“你怎麽會找到這裏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