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銘檀收回手指,心裏涼涼地想還真是奇特的病,居然能讓人的內力也消失。

“本宮情況如何?”杜婉馨的聲音聽不出半分關心,完全是例行公事地一問。

葉銘檀維持著謙恭有禮的姿態,心裏卻在冷笑:陳年舊疾,傷及經脈,能到今日還得清明也算不容易,不過借來的壽數終究不長,若能心緒平穩,倒還可以多活些年頭。

“娘娘這是陳屙宿疾,需得小心調理。忌大喜大悲,憂思勞慮。”她既然例行公事地問,他便也例行公事地答。

內心知道說也是白說。後宮這種天下第一詭譎地,向來多陰謀詭計爾虞我詐,是皇家最黑暗最血腥傾軋最烈湮沒人命最多的地方。除非身死,否則就得不斷勾心鬥角。

想不憂思勞慮?白日做夢呢!

“哦?”依然是淡若柳絮,聽不出喜怒的語氣。

葉銘檀看她這淡漠無謂的態度,就知道這人不見兔子不撒鷹,自己沒拿出足夠分量的籌碼還不足以打動她,不過沒關係,剛才一番診脈,他知道自己心裏那個八九不離十的猜測已變成十拿九穩的篤定。

他就不信自己說出來後她還能保持如今這幅無欲無求古井無波的假麵具。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裝什麽高潔恬淡?還真以為她自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都一把年紀了她也不嫌做作!

“不過在下仍有一事不明,有心想請娘娘賜教。”葉銘檀垂下眼瞼,唇角笑意模糊如搖晃的煙光。

“何事?”杜婉馨微微揚起下頜。

“娘娘這不是病,而是傷吧!”葉銘檀語氣柔緩而笑意悠長,帶著夜色中綻放的曼珠沙華般幽涼而詭譎的香,說出的話卻森冷如落雪的刀刃,直欲將人拖進地獄。

杜婉馨心頭一震,往日古井無波的眼神竟有刹那震驚,像蜻蜓點過水麵泛起的漣漪般轉瞬消逝。“哦?何以見得?”

葉銘檀不理她的疑問,笑道:“娘娘,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您這所謂的病從何而來,咱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浪費唇舌?”

杜婉馨冷笑一聲,不答。

“娘娘出身將門自幼習武,雖不談武功絕頂,但自詡滿宮妃嬪絕無敵手。可惜在文昭皇後手下敗得一塌糊塗,殺人不成反受製。不僅武功盡廢,還得到這痛苦十餘年的‘病’,記憶肯定很深刻。”葉銘檀娓娓道來態度親切如敘話家常,笑顏溫和如春風,言辭卻狠辣如刀鋒。

杜婉馨的臉色再也無法保持平靜,控製不住地連連變換。

她的確沒想到眼前這晚輩能一眼看出自己的真正病因,更想不到他居然還敢說出來,自己是真的小看了他。

捅破那層薄薄的窗紙,往事便不受控製地湧上心頭,壓在心底的深深恨意泛濫而出,她一時竟理不清自己的心情。不甘、羞惱、憤怒、挫敗、無奈、仇恨、嫉妒……種種情緒交織翻湧衝擊心扉,她咬緊牙,努力克製住心口的沸騰,神情卻依舊變得森然如刀。

想起那個朝野流傳已久的絕大忌諱,即使經過這麽多年,她心裏依然有止不住的深入骨髓的嫉恨,連眼珠都泛著幽幽的青光。

天之驕女的自己,卻敗在那樣

一個低賤如泥的女子手裏,從夫君寵愛到容貌才華到武功謀略到心機手段再到兒子,她居然沒一樣比得過她!

這種無聲勝有聲的羞辱,足以讓她痛恨終生!

如果對方是世家貴女她還想得通,可偏偏是個平民孤女,她簡直不知道自己的麵皮應該是什麽顏色才能表達心中的恥辱!

當年的她恣意飛揚驕矜氣盛,如何能忍受這樣的恥辱?滿心不甘想找回場子,她選擇了自己最擅長的領域,卻做下一個痛苦悔恨終生的決定。

她滿心以為憑自己的武藝除掉對方易如反掌,卻不料反被她輕而易舉地重傷。若非她忌憚自己娘家勢力和朝局君心沒下殺手,自己又處在皇宮這個富貴窩,各種珍稀藥物名貴補品流水一樣使用,根本活不到今天。

但即使如此,這麽多年飽受折磨生不如死地掙紮,眼睜睜看自己從此藥不離身纏綿病榻的痛苦,芳華正茂嬌豔如花卻因這突如其來的風雨摧殘而凋零的悲痛,在最美麗的年華裏容顏枯槁未老先衰的哀傷,想死又不能死的絕望,又有幾人能體會?

偏偏那賤人就是算得這麽準!她篤定自己不敢聲張隻能吃下這啞巴虧,年複一年地掙紮苦熬。

哪怕她走在自己前頭,可她永遠都是皇後!自己也永遠做不成皇後!這個“妾”的身份會伴隨自己到入土!自己永遠低她一頭!

而且她走在容華最盛的年齡,她的美麗就成為永恒,他記住的永遠是她最美的樣子,她也不用經曆美人遲暮的痛苦。

可憑什麽?!又為什麽?!

明明自己比她先遇到他,明明自己的出身比她高貴,明明自己的娘家更能給他提供朝堂上的助力……那麽多明明,憑什麽她一個賤民卻騎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為什麽他對她就那麽死心塌地?

她寬大衣袖下的手指,**般的抖動,胸口微微起伏,張了張嘴愣是沒能說出話來。

半晌,杜婉馨才壓下胸口的氣血翻騰,冷冷道:“你倒是有幾分本事!不過即使看出來又怎樣?本宮不依然好不了?”

秦以彤下手用的是獨門武功,除非有會她這門武功的人出手,否則再高明的大夫也無法根治。

可想也知道不可能。

她也不做那個指望。

她冷笑,“橫豎她不敢殺本宮,如今她死了而本宮還活著,又何須在意其他?”

葉銘檀垂眸掩去譏誚眼神。不敢殺你?你開什麽玩笑?你知道她是誰嗎?真要觸及她逆鱗她連蕭湛都敢殺何況是你?你以為你是誰?

想到秦家人慣有的作風,葉銘檀心裏笑得涼薄如霜。

想來秦以彤肯定是覺得死了不如活受。與其殺了杜婉馨引起杜家反彈,還不如讓她活受罪。反正她病得半死不活的,就算再有心機手段也施展不出多少,哪怕偶爾出什麽幺蛾子也就當消遣。

還可以用她來鍛煉兒女們的本事。而從實際效果看,這做法顯然很成功。

當然,也有不屑動手的意思。她壓根沒把杜婉馨放在眼裏,這是在貓戲老鼠呢!

枉費杜婉馨視她為平生大敵,想起來就咬牙切齒,到她死了都難以釋

懷,可人家從頭到尾都沒正眼看過她分毫,更別提把她放心上。還有比這更響亮的耳光更大的羞辱嗎?

真可憐。

他都忍不住同情憐憫這位婉妃娘娘。

至於蕭湛知不知道?無所謂!反正他即使知道,於公於私都會裝傻的。

帝後一裝傻,當事人又沉默,這所謂的“病”也就成事實了!

婉妃便順理成章地做藥罐子做到今天。

想到蕭湛,他忍不住心裏諷刺。說得情深意重,不照樣滿屋妾室?再怎麽深情厚愛,還不是舍不得他的皇位權勢?真要有心,就不會讓那些鶯鶯燕燕留在宮中給秦以彤添堵甚至幾次三番地暗害於她。說到底,還不是為他自己的私心?

也不過是個負心薄情人,裝什麽情聖!

他笑意深深,諷刺也深深,看著杜婉馨的眼睛,一字一句,輕聲道:“那麽,文昭皇後的身份來曆,您想知道嗎?”

杜婉馨心頭發顫,雙唇微抿,眼中煞氣湧動。

秦以彤全然不符身份的才華智慧,她當然有注意到。可再怎麽查也不過是祖上做過小官但家道中落的民女,親族還因家鄉發大水死絕。

極簡單的家世,反而透著不簡單。

而且她暗地裏從蕭湛身邊的太監口中得知,秦以彤有嫂子侄女,在她入宮後她們還來看過她。

想起十二年前的一幕,杜婉馨雙眸微微眯起,眼神陰冷而淩厲,如淬毒的刀鋒。

那個叫和鳴的小姑娘,和蕭景暄那賤種該死的像!一樣的聰慧冷靜,還心思縝密行事周全!

想起他們當初對付卉貴嬪的手段,杜婉馨就覺得心裏發涼。卉貴嬪雖不算絕頂聰明,但入宮三年從貴人爬到貴嬪,怎會是簡單角色?隻因議論了兩句皇後出身讓他們聽見,便被他們坑進冷宮不得翻身。

有心機手段還睚眥必報,這樣的人如果得到機會,會掀起多大的風浪?

而他們展現出來的本事,哪裏像五歲和七歲的小孩子?就是十五十七的少年人都未必有這般能耐!

何況蕭景暄那賤種從小就懂得藏拙。哪怕有秦以彤的教導,可他肯聽肯照辦還辦得一絲不苟,這就已不能小看!

為此她從不敢對蕭景暄放鬆絲毫警惕——即使如今他似已跌落穀底危在旦夕,忌憚他已顯得多餘而可笑。

若無這般耐心謹慎,她憑什麽在這波詭雲譎的後宮中活到現在?

這些年她也下大工夫查過秦以彤娘家,尤其是那個和鳴。但不管她用什麽方法,得到的結果始終是空白。

這樣的結果,怎能不讓她心驚肉跳?

多年苦苦追索卻一無所獲,如今卻有人帶來關於這些心腹大患的消息,她怎麽可能拒絕?!

她努力平靜下心緒,微微頜首,語氣矜持而冷漠。“你說!”

葉銘檀一笑,壓低嗓音,輕而緩地,告訴她答案。

然而他還隻開口說了前兩個字,杜婉馨便覺得嗓子一甜,那沸騰的氣血已衝上喉嚨。

他說:

“沉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