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兩人再次並肩站在雲霧山頂看著底下古老雄偉的樺月城,林逐汐依然如墜夢中的虛幻感。
她想不到自己會這麽突兀地想起雲霧山的風光,更想不到他會這麽爽快地答應。
他雖沒表露出來,但她心裏有數,他不喜歡別人來這裏打擾絕崖之巔的亡人的安寧,也不喜歡和人一起來雲霧山。
如今絕對是意料之外的驚喜。
“江山多嬌,卻不與人共老。”她看著遠處變得隻手可握的樺月城,滿臉讚歎。
“坐下來,慢慢看慢慢聽。”朔月坐在旁邊的石頭上,心情不錯地向她招手。
林逐汐大大方方地在他身邊坐下,托腮看著遠處的山水,心想出門就是好,在右相府哪能看到這麽壯闊的風景?“這地方是你發現的?”
“不是,這是八皇子發現的。”朔月平靜答。
林逐汐怔住,“八皇子?”
“對麵,你好奇的那座墳,是他的衣冠塚。他喜歡這裏的風景。”朔月凝視著孤墳,從表情到語氣都很平靜。
林逐汐歎口氣,想起四皇子,心裏估計這又是段皇家恩怨。她幹脆閉上眼睛,靠在他肩膀上聽山間刷刷而過的風聲,蟲鳥低鳴聲,樹葉飄落聲,枝葉搖晃摩擦聲,遠處山澗注入清泉的叮咚聲,水裏魚兒偶爾躍出水麵的嘩啦聲……
“就算不看景色,隻聽聲音也很美,但我以前從來沒發現。”她的語氣很淡,聽不出多少情緒。
閨閣裏的日子,其實是很無趣的。請過安後什麽也不用管不能管,每日家長裏短柴米油鹽,日複一日地磨成平靜的死水。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安靜了。
“就算是相同的景致,隻要你有那份心情去仔細欣賞,一樣能看出不同。”朔月笑意若深。
“什麽心情?”林逐汐追問。
“閑適而善於發現美。”他答。
林逐汐嗤之以鼻。“恐怕你自己都做不到。”
“不能一直做到,但偶爾做到也不錯。”朔月悠悠道:“人生在世,難免會遇到很多不如意,你不自我開解尋找樂趣,難道還指望別人或一直處在負麵情緒中?”
林逐汐無言以對。“你為什麽這麽痛快地答應帶我來這裏?”
“你不是心情不好嗎?”朔月反問。
“中元節祭祀先人,焚香送燈,設宴恭請先祖再全家慶賀。其實很熱鬧,但那其實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我不想參加。”林逐汐沉默半晌道。
“我明白。”朔月點頭,“沒人能選擇自己的生辰,這對你很不公平,若說毫無怨恨是不可能的。”
“我對父母的感情也就那個樣,如今這樣也隻是子女對父母的責任和義務,要說真心實意是沒有多少的。他們對我沒用多少真心,所以即使隻想利用我,我也不怎麽生氣,因為我對他們本就沒怎麽用心。”林逐汐語速緩慢,在不斷梳理自己的思路。
“可你會怨恨,就代表你還是在乎的。”朔月笑意淺淡,“就像你父母,對你還是有幾分真心的。隻不過都不多罷了。”
“你說得對,可我覺得摻雜感情的利用才是最痛苦的,有還不如沒有,大家都
幹淨省心。”林逐汐心情一陣煩躁,抓過他的一縷發和自己的發打結。“我四歲時在一個小村遇到成雙,她比我大一歲,但和我同月同日生。她的家人視她為災星,若非她母親力保,她出生時就會被掐死。即使如此,每年生辰她都被關在黑屋裏。那年她母親去世,家人都認為是她克的,想溺死她。我知道像她這樣的不是第一個,估計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長大後我每次想起,都覺得自己還算幸運,至少我活得好好的。可我還是很憤怒不甘心,這和我們有什麽關係?成雙的父親酗酒好賭,喝醉了賭輸了喜歡打人,打死她母親卻怪她刑克。我什麽也沒做就說我會害到身邊人。憑什麽?憑什麽把子虛烏有的事怪在我們頭上?明明我們什麽都沒做過。”
“你去過南疆嗎?”朔月忽然道。
“我隻在外圍轉過兩圈。那時候還小,二叔說南疆很多部族都很排外,進去不安全。”林逐汐回想道。
“南疆異族眾多,風俗和我們也大不相同。同樣是出生在中元節的孩子,在南疆卻頗受看重,南疆人認為這種孩子是神的賜予,天賜福祚,氣運綿長,受祖祖輩輩的魂靈祝頌,不僅會給身邊人帶來好運,也被部族視為星月的餘暉光芒。生於此日的嬰孩,牙牙學語時便會在南疆人的祝福裏進入聖殿,常伴在聖主身側聆聽學藝,備受他人豔羨。”朔月慢慢道。
“隻是風俗的不同。”林逐汐怔怔地,失神喃喃。
“隻是風俗的不同。”朔月語氣淡漠而堅定,“所以你看,大吉或大凶,其實和本人沒什麽關係,那隻是世俗賦予的意義,而不是本人的,也不是生來就有的。這不能代表什麽,誰也無法預見自己的未來。”
林逐汐怔怔地看著他悠然平靜的麵容,覺得自己又想哭了,她連忙低下頭。
“想哭就哭吧,反正帶你來這就是讓你哭的。”朔月忽然說。“我在這裏也哭過不止一次,不丟人。”
不知怎的林逐汐有點想笑,她也真的笑了,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落。“不是都說男人不哭嗎?”
“哪條法律規定的?”朔月不以為然,“不該哭的時候不能哭,但正常的情緒發泄總還是可以的,不然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沒聽過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林逐汐捂著嘴又哭又笑,眼淚浸濕了手帕,發泄過後的心情卻好了很多,她擦幹淨臉,聽見自己肚子咕嚕嚕一陣亂響,不由幹咳,“我餓了。”
“我沒買吃的。”朔月攤手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打獵,撿柴!”林逐汐唰的站起身。
“那你還不如直接下山。調料都沒有,烤出來也不好吃。”朔月壓根沒動。
林逐汐迅速衡量,“你請客?”
“沒問題。”
然後朔月把她帶去了歌舞坊。
“你帶我來這幹嘛?”林逐汐驚訝地瞪圓眼睛,從未如此刻覺得朔月不靠譜。
“當然是玩,還能幹嘛?”朔月滿臉“你在說廢話嗎?”的表情。
“可是……”林逐汐欲言又止。在她的認識裏歌舞坊和青樓沒區別,不過換個說法而已。
“這裏的姑娘是賣藝不賣身的。”不用猜都知道她的想法。
“我見過很多所謂的清倌賣身。”林逐汐吐字清晰答。
“那你也別一棍子打死所有的船。”朔月笑。“進去看看再說,這裏的食物酒水味道不錯。”
林逐汐滿臉不情願地被他拉進去了。進門後隻見絲竹聲聲,輕歌曼舞,觥籌交錯,賓客如鯽,但和她想象中的吵鬧混亂完全不同,環境安靜清雅,來去的侍女也都從容大方,半點沒有她想象中的輕浮狎昵之態。
她眉梢微挑。
“公子安。”侍女笑意盈盈地迎上來,“樓上雅間請。”
林逐汐心想原來還是熟客。
臨窗隔著海棠曉月屏風,是極好的位置。
朔月將菜譜放到林逐汐麵前示意她點菜。
“龍井蝦仁、蜜 汁脆鴿、翡翠豆腐、紅柳羊排,再來一道合時令的湯。”
“還是上次的酒。”朔月補充。
不多時四菜一湯送了上來,早等得不耐煩的林逐汐提起筷子先去夾麵前的紅柳羊排,鮮肥的羊肉串在纖細的紅柳釺子上仍有餘溫,牽扯不斷皮肉相連,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扯,想把羊肉扯下來,眼前突然多出一雙筷子壓住半截羊肉,她便投桃報李地把扯下來的羊肉夾到他碗裏。
對上他的目光,她微微一笑。
陽光從窗外斜射而入,映進他的眼眸,那雙眸子清亮如雨後晴空,靜靜凝視她時竟生出幾分溫柔感。
“羊肉有木枝的清香,鮮嫩又不肥膩,味道確實不錯。”她垂下眼瞼,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忽然希望時間永遠停止在此刻。
“你喜歡可以常來。”朔月提壺自斟自飲。
“這裏的姑娘倒不像淪落風塵的。”林逐汐咬著筷子,眼珠滴溜溜地轉。
“那是老板有心,按照仕女標準培養,才藝談吐都是上等。”朔月漫不經心道。
“來這裏的客人都那麽規矩?”林逐汐直覺不信。
“不規矩的早就被趕出去了。”朔月笑:“姑娘家弱勢,沒點武力震懾怎麽行?”
林逐汐沉默,她承認自己以偏概全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吃菜。“能有底氣趕出客人,想必這老板交友廣闊。”
“也許。”朔月模棱兩可答。
林逐汐若有所思,閉口不言,專心吃菜。
這裏的酒菜的確味道不錯,她吃得肚子圓鼓鼓,從開始的心不甘情不願到現在吃飽喝足主動拉著他去看歌舞,興致勃勃的樣子看不出半分局促。
朔月看在眼裏,覺得學好三年學壞三天有時候還是很有道理的。
走出歌舞坊時,華燈初上,夜色籠罩下的樺月城裏依然有不少人在大街上穿梭而過,人來人往的熱鬧並未因中元節最好不要出門的說法而有所減少。
兩人慢悠悠地步行穿過大街小巷,放河燈買零食看雜耍,回到別院時已是戌正三刻,成雙滿臉焦急地等在門後。
一看成雙那張晚娘麵孔,林逐汐就一陣頭疼,她看一眼朔月,“我先回去了。”
“這個帶走。”朔月忽然抬手,塞給她一個小巧的木盒。見她滿臉疑惑不解,他淡淡一笑,“生辰快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