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順和八點多就到了定江市,他叫了輛計程車,直接出了火車站。
他算不上來過定江市,隻是坐車的時候經過幾次。從初中畢業決定不讀了開始,到十九歲離開老家,他都在老家的縣城打工,離家近,方便照顧家裏。那時候他決定不讀書了,爸媽都反對,說他們再怎麽苦,也能把他供出去。但是許順和實在看不下去家裏的境地了,他底下還有三個弟妹,都還小。爸出外打工了幾年,也不過是把他們拉扯大了,家裏蓋了兩層毛坯房就沒錢繼續蓋下去了,也沒裝修,一家人就那麽住著。現在日子已經窮得叮當響,一家人也就是能吃飽的程度,讀書太奢侈了。
許順和也算不上成績多好,就是剛剛好踩線考上縣三中,縣一中二中都考不上。縣裏的第三高中是他們縣裏最差的高中,成績也不怎麽樣,一半的人考不上本科。就算他苦讀三年,考上一個普通本科,再讀四年,出來工作,然後呢?更何況,以他的資質,更大概率是考不上。
對他們這種窮人家來說,讀書是投資,是帶有目的性的,如果此時已經預料到回報不會太高,那麽何必繼續下去?
他後麵的三弟和小弟不一樣,現在看上去讀書就比他靈光多了。與其供他,不如把三弟和小弟供出來。
二妹不是讀書的料,幾乎已經預料到考不上高中,也要早早出來打工。爸媽說,二妹出來了,家裏就多一個勞力,讓他去讀書。他不同意,他知道,女孩和男孩不一樣。男孩理應撐起家裏,可以灰頭土臉,可以吃苦。女孩青春年華就這麽幾年,他們這麽窮的人家,給不了二妹什麽,她得自己給自己攢點錢,為以後做打算。
一開始他隻有十五歲,未滿十六周歲算童工,怕被查,在小廠裏當流水線的計件工。他手腳麻利,一天幹十二、三個小時,一個月能拿三千多,好的時候有四千。當時在他們家,他已經是賺錢最多的一個。爸媽常年忙活家裏幾塊地的農活,一年下來,收入還沒他一個人在廠裏當計件工好。但是這活隻有他能幹,爸媽眼睛不好,腰也不好,一天十幾個小時根本坐不住,手腳也沒他年輕人麻利。
這麽在廠裏做了兩年多,他就覺得不行,這份工長久做下去也就這樣了,沒有技術,純靠體力。他得為以後打算,想想要幹嗎,得學一門手藝。要學什麽他不知道,心裏也沒底,好在他年紀還小,可以慢慢試。
他從廠裏出來,先去了奶茶店,做了一年,換到連鎖快餐店。
就這麽遇到了鄭加興。
這個名字太久沒有想起,幾乎都要忘了。
“叮——”
微信的提示音打斷了許順和的思緒。
是楊家盛,跟他報備店裏的情況。從早上五點把許順和送走,他就開始包包子。四百個包子,從擀皮到包餡,許順和兩個小時能包完。楊家盛忙活了快四個小時,才終於把四百個包子包完。還好包子是一籠屜一籠屜蒸的,要不都趕不上開門。
包完最後一個包子,楊家盛終於鬆了口氣,把最後幾籠屜包子拍給許順和看。
【YANG:累死我了,哥,你真牛,天天包四百個包子,還做饅頭!】
【YANG:今天包子被嫌棄慘了,都問我,你哥去哪了?這包子這麽醜,能吃嗎?我說,醜了點,但包子餡還是我哥做的,做完了他才走的。這些人聽了才放心付了錢】
【YANG:哥,你到醫院了嗎】
許順和放開圖片仔細看了看,不禁笑了。包子確實做得有點歪七扭八。難為小狗崽子了,又要擀皮,又要包,今天能包完四百個已經很了不起了。
【包你喜歡:包得很好】
【YANG:哥!】
【包你喜歡:馬上到醫院了】
【YANG:你在車站有沒有買點吃的?】
早上許順和走得急,隻來得及吃楊家盛煮的兩個水煮蛋和一杯豆漿。到了車站也沒心思再買東西吃,感覺不到餓。
【包你喜歡:我不餓】
【YANG:想你了,哥】
定江市醫院到了,許順和不敢多看,按掉手機,下車。
小弟早就站在大門口等他,手裏拿著一堆病曆、醫保卡什麽。看見他到了,喊:“大哥!”
許順和過去,問他:“現在幾點了?窗口人多不多?走,先去排隊。”小弟趕緊點頭。兩人先進了醫院,到住院窗口排隊交錢。快九點了,排隊的人不算少。
兩人排上隊,才顧得上說話。小弟把情況大概說了,然後說:“今天會再檢查一次,醫生說,沒什麽問題的話,今天可以轉入普通病房。爸已經有意識了,但還沒辦法開口講話。”
許順和點點頭。
小弟突然有點吞吞吐吐,看著許順和,欲言又止。等兩人快排到了,小弟才終於拉住許順和,低聲叫:“大哥……”
許順和看他:“怎麽了?”
小弟一咬牙,說了:“我昨天跟你打完電話,就跟媽和三哥說了,他們說,讓我給你再打電話,不讓你來……”
許順和靜靜地看著他,像是早就料到家裏人的反應。
小弟眼眶有點紅:“媽說,當年把你趕出去,就是真的……斷絕關係,不應該再用你的錢……但是,爸這情況……”
許順和摸摸他頭,說:“沒事,我都知道。不是沒辦法,你不會給我打電話。”
這時正好輪到他們了,許順和走到窗口,交了五萬。交好了,當場就扣了兩萬五的ICU費用。許順和把卡遞給小弟,說:“趕緊上去吧。”
小弟愣了:“大哥,你不上去?”
許順和笑笑:“我在醫院外麵找個賓館住幾天,接下來什麽情況你再跟我說。”
小弟眼眶裏淚水在打滾,許順和說:“趕緊上去,愣著幹什麽。”
許順和拎著小行李袋走出市醫院,逛了逛。醫院旁邊多的是賓館、酒店,他走了幾百米,在手機上找了家一天七十的普通小賓館。
才七十,小賓館的條件就比較一般,剛打開門,一股煙味、潮味撲麵而來。許順和皺眉,趕緊把唯一的小窗戶打開通通風。房間裏隻擺著一張大床,一張桌子兩張小椅子,一台舊電視,還有一個燒水壺,沒了。許順和打開燒水壺看了看,壺底是積年的水垢,看了令人不適。
他放好小行李袋,在椅子上坐下來,發了一會呆。這才拿出行李袋裏的水壺,出發的時候楊家盛給他裝滿了水,到現在還剩大半壺。他一口氣喝了一半,像是終於感到渴了。這時才拿出手機,看看楊家盛有沒有給他發消息。
果然有。
兩分鍾前剛發的,說他已經把店裏打掃好了,現在沒事幹了,問許順和情況怎麽樣了。
許順和滑了滑,在這些消息上方,還是楊家盛那句“想你了,哥”。他看了一眼,就退出消息界麵,鎖了手機。像吃一顆糖,一次隻能舔一口,不敢多吃。
接下來整個白天,小弟隻發來一條消息,大概忙得很,隻說下午的時候,爸終於轉入了普通病房。
許順和在小賓館枯坐了一天,隻出去吃過午飯和晚飯,在附近的小店買了一個五十幾塊的燒水壺。其餘時間都在小賓館裏睡覺,看電視。
楊家盛給他發過幾條消息,問他吃飯了嗎,問他忙不忙。許順和回了一次,吃了。剩下的沒回。他不知道怎麽跟楊家盛解釋,他連病房都進不去,家裏人不想見他。他拎著行李來到定江市,不過是交了錢,然後在賓館枯坐而已。
但他能不來嗎?
他還記得小時候,爸還年輕健壯的時候,用扁擔一頭挑著一筐花生,一頭筐裏坐著他,下山回家。他在筐裏一邊吃花生一邊笑,爸說,小娃子,你坐好,把花生吃空了你媽要罵。還記得過年的時候,他們四個兄弟姐妹,在村口高高興興等著出外打工的他爸回家,小弟在抱在他手上呢。爸回來了,他們又笑又跳。爸給每個人都買了禮物,二妹是布娃娃,三弟是小汽車,小弟是恐龍,隻有他是一雙新運動鞋。爸偷偷塞給他,悄悄說,你要上中學了,得穿好點。
還記得,他決定不讀高中時,三弟哭了,小弟趴在三弟的身上,擦三弟的眼淚。二妹悄悄跟他說,大哥,你去讀吧,我很快就能賺錢了。他們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家庭,爸媽賺不了什麽大錢,日子緊緊巴巴,但相互扶持還能過得下去。
要不是他難以告人的性向,他的生活本來是風平浪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