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到現在,許順和也不怎麽怪鄭加興。沒有鄭加興,也會有陳加興、林加興,讓他確認自己的性向。在十九歲前,他就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好像不太對勁。
在青春躁動的初中時期,幾乎所有的男同學都有喜歡的女生,私底下都在偷偷摸摸討論異性,為與異性的一點點接觸激動不已。而許順和一直能跟所有女同學平心靜氣地相處,偶爾隻有在與好看的男同學接觸時,才能感到一點微微的緊張。看電視劇時,他也會覺得女演員漂亮,但往往目光更容易被帥氣的男演員吸引。
十幾年前,互聯網已經很發達了,但許順和這樣的家庭沒有電腦,許順和也沒有什麽機會接觸到電腦。那時候智能手機剛剛開始進入市場,許多APP都還沒出現,短視頻更是還沒開始流行。許順和這樣從農村出來的窮小子,沒有任何接收新信息的渠道,根本不曉得,世界上還有男的喜歡男的這回事。
他隻是覺得自己好像有點不對勁。
那時候他從奶茶店換到了一家賣漢堡薯條的連鎖快餐店,不是麥當勞肯德基,小縣城隻有山寨的麥肯勞。這工作是同村的一個小學同學無意中聽許順和說想去餐飲店打工,說起自己打工的快餐店在招人,介紹給許順和的。快餐店有白班和晚班,晚班要從下午五點一直到淩晨一點,輪到晚班的時候要回鄉下的家裏特別麻煩。
同學說,他們有四個人,輪晚班的時候回家不方便,租了個單間睡覺,就在快餐店樓上。許順和願意的話,可以跟他們湊合湊合,房間裏隻有四張床,但肯定不會同時四個人排晚班,到時候哪張床空著就睡哪張。五個人分攤租金,一個月每個人隻需要花一百二十。許順和想想,答應了。
那時候,他經常跟他同學、鄭加興排班排到一起,三個人很快熟悉起來。他愛幹淨,自己帶了自用的被子床單,平時收起來,要睡覺的時候才拿出來鋪。當時合租的五個人裏,沒有人像他這麽愛幹淨的。那四個人,都是倒頭就睡,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換。鄭加興在裏頭算很好的了,會先衝個澡再睡覺。
漸漸的,鄭加興就注意到他的不同。
鄭加興大他五歲,早早就輟學出來打工了,還到定江市裏的KTV打過幾年的工,見識比當時十幾歲的他廣多了。很快,鄭加興就猜他是同類人,開始有意無意地拿話撩撥他。
剩下的也沒什麽特別的,鄭加興也不是長得多帥,隻是剛剛好那時候許順和遇上了他。十九歲,懵懵懂懂,有個大哥領著他,教他工作上的事,休息的時候,說些外麵的事給他聽。許順和那時候最遠隻到過縣城,定江市對他來說就是大城市了。
鄭加興神神秘秘地說,他在KTV打工的時候,曾經無意中撞見過客人在包廂裏親嘴。許順和雖然是個農村小子,但也看過電視劇,覺得情侶在包廂裏接吻也沒什麽。鄭加興又補充,是兩個男的。
許順和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鄭加興說,城裏什麽事都有,有男的跟男的親嘴,也有女的跟女的談戀愛。
許順和忐忑、慌張,問,這也能行嗎?
鄭加興說,多的是!這叫同性戀。又說,我看你就有點像,這麽愛幹淨,又白,又斯文。
許順和好像天打五雷轟,呆住了。
一瞬間他就全明白了,他就是同性戀。
鄭加興看逗過了頭,又說,這也沒什麽嘛,我看人是可以自由選擇喜歡男的還是喜歡女的。
許順和問,真的嗎?
鄭加興說,真的啊,就是我們這裏鄉下地方,說不得這些事,會被人看不起,其實吧,在大城市裏,人家還開同性戀酒吧,在美國,還可以結婚。
兩個人就這麽逐漸靠近了,偶爾聊幾句喜歡不喜歡的話。當時在許順和狹窄的天地裏,隻有貧困的家庭跟沉重的經濟負擔。他沒有娛樂喜好,沒有節假日。在快餐店打工,一個月隻休息兩天,這兩天他都拿來幫家裏幹農活。除此之外,他還背負著自己性向異常的心理負擔,沒人可以傾訴。
鄭加興是那個時候唯一一個關心他的人。下完晚班,鄭加興會在路邊給他買一個烤紅薯。兩人一起排班的時候,鄭加興會搶著幹活。鄭加興還會說,你長得好看。給許順和當時枯燥的人生,添了一點點亮色。
漸漸的,兩個人就有了超出界限的舉動。鄭加興會講一些黏黏糊糊的話,拉了他的手,親了他的臉,還親了嘴巴。那時候鄭加興一句明確的話都沒有說過,但許順和以為這就是談戀愛。
這樣持續了幾個月後,有一天,隻有他們兩個人排晚班。下了晚班回到小單間後,鄭加興有些蠢蠢欲動,親了許順和,想做更多。許順和再怎麽樣,也是青春躁動的年紀,經不住,默認了。兩個人脫光了衣服,正在**抱著,還來不及做什麽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
一群人,有五六個,嘻嘻哈哈走了進來。許順和同學當前一個,正在大聲說:“我們幾個KTV唱歌唱太晚,沒車回村了。我帶他們回來待一晚上——”
“我操!”
這五六個人炸開了。
很長一段時間內,許順和都不願回想那一晚,以及接下來幾天內發生的事。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來了,可如今再想起來,他發覺那些刺痛還是那麽鮮明。那些人的話還清晰地回**在他耳邊。
“這什麽啊!”
“變態啊!”
“你們兩個在幹嗎啊?!”
“操!”
那五六個人,都是許順和同村的人,幾乎都是同齡人,都是他的同學。他們擠在門口,震驚、又帶著好奇,覺得眼前的一幕荒誕、搞笑,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久久圍在門口不走。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有人想到眼前這兩個人還光著身體。
那是許順和最恥辱的時候。
他像一隻動物,被圍觀、討論、評價、取笑。
最後他抱著衣服躲進了衛生間裏,等他換好衣服,平息好心情出來的時候,房間裏已經空無一人。連鄭加興也不在。
這件事很快被這五六個人傳了出去,第二天快餐店所有的雇工都知道了,許順和跟鄭加興在小單間裏幹那種事。其他兩個人火了,說那床我們還睡呢,真他媽惡心。那一天許順和捱到下午也沒見到鄭加興,等他去向店長辭職的時候,才知道鄭加興早上就發了條短信,辭職了。他跟店長說,他要回村裏結婚。他跟許順和的同學說,他喜歡女的,他早就有未婚妻了,許順和是同性戀,勾搭他,他才不喜歡男的。他們才知道,原來鄭加興在老家村裏早就訂婚了,真的有未婚妻,他誰也沒說。
從此他再也沒見過鄭加興。
差不多是當天晚上,村裏的人都知道了許順和的事。那五六個人回家,什麽都說了。等許順和到家的時候,他爸已經鐵青著臉在等著他了。
他被打了一頓,打得很慘。他爸問他那個人是誰,他都說不出口,人家不是他對象,隻是玩玩而已。媽哭得要暈過去,弟弟妹妹全都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爸說,這是精神病,叫他要改掉,不然就滾出這個家。
許順和一直是家裏最聽話的孩子,事事為家裏著想。他打了四年的工,全部十三萬都給了家裏,自己身上隻留一點點必要的花銷。家裏拿這些錢還了蓋房子欠下的債,蓋了第三層,簡單裝修了一樓。四年裏他買過最貴的東西也就是一輛往返縣城跟家裏的電動車,不舍得有任何娛樂活動。
他像個苦行僧一樣地活著,可因為他的性向,家裏就讓他滾。
再怎麽樣,他也才十九歲,他也會因為自己的性向,內心苦悶。可他全心全意奉獻的家裏,沒有人支持他,反而跟外人一樣鄙視他、唾棄他。那是他第一次叛逆,收拾了兩件衣服,空著手就離家了。
一開始他隻是賭氣,他到縣城重新找了個工作,在電子廠當流水線工人,包住。可幹了半個月,廠裏的工人太多了,難免有同村的,很快很多人都曉得了他的“醜事”。車間主任找到他,委婉地說,很多人有意見,希望他主動離職。他拿了一千五,主動走人。
他又換了個工作,在服裝店賣衣服。剛剛做了兩天,他就接到了三弟的電話,三弟說,爸讓他不要在縣城丟人現眼,走遠一點。
他聽見爸在手機那一頭吼:讓他滾!有多遠滾多遠!還待在縣城是嫌我們家還不夠丟人是不是!
電話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在他的內心深處,他還抱有希望,他本來以為,家裏人是生氣,但還不至於真的要跟他斷絕關係。
三弟輕聲說,大哥,你離開定江吧,我們現在都沒法做人了。這事都傳到了我學校,我這半個月被笑成什麽樣你知道嗎?
他爸吼,別喊他大哥!你就當你大哥死了!
隔天,許順和就離開了定江,來到了南州。
這些年,他一直沒換手機號。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也許哪一天家人會聯係他。但沒有,除了二妹。二妹是偷偷聯係他的,不敢讓爸媽知道。二妹說,這兩年,他們家在村裏一直抬不起頭,爸媽都不出門了,親戚也很少來串門。三弟在學校受欺負,打了幾次架,書也不想讀了。
二妹哽咽著說,大哥,我不懂,你這是不能改的嗎?你娶個老婆吧,結婚了就都好了。
許順和沒說話。
二妹說,大哥,我亂說的,你別生氣。
後來鄭加興給他打過一次電話,他接起來,認出是鄭加興就掛掉了,隨即把他拉近黑名單。
直到現在,他爸媽也沒有給他打過一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