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盛或許以為許順和很忙,沒收到回複,不敢給許順和打電話。他隻是發信息,說些無關緊要的事。
【YANG:哥,我晚上自己煮了螺螄粉,整間店好臭,我都怕你罵我。】
【YANG:哥,你晚飯吃了嗎?吃了啥?你記得好好吃飯。】
【YANG:哥,我店裏都收拾好了,開窗通風好了。準備上樓看會電影】
【YANG:哥,你是不是很忙?】
【YANG:哥,要不我接下來也沒事,我過去幫你忙吧?】
許順和到這時才回了消息,他怕他不回複,小狗崽子真的搭明天一早的高鐵過來。
【包你喜歡:不用,我家裏三個兄弟都在,人手夠】
【YANG:你錢夠嗎?我手裏還有三萬,你把卡號發我,我明天去銀行打給你】
許順和說不清看見楊家盛的消息時,自己是什麽感覺。
是十八歲大男孩把所有的赤誠都捧在手上,要把自己僅有的一點東西,都給他。從來都是他奉獻自己的所有給家人,第一次有人要奉獻自己的所有給他。
【YANG:?】
【包你喜歡:收好你那點錢,別老操心別人,讓你存定期你存了嗎】
【YANG:存了】
【包你喜歡:存了定期的錢就別亂動】
【YANG:哦】
過了一會。
【YANG:哥,我可以在你的房間睡覺嗎?我想你了】
【包你喜歡:睡吧】
【YANG:哥哥】
許順和腦袋裏很亂,這一晚上他躺了很久才睡著。
隔天早上,醫生查完房,小弟就給他發了消息報告情況,接著就沒別的話了。到了下午三點,二妹突然給他打了電話,問他是不是還在定江市,她要來找他坐坐。
二妹是直接從醫院過來的,很快就到了。他們已經十一年沒見麵了,這十一年裏,他隻在手機裏見過二妹,小侄女的視頻,還有二妹偶爾發的朋友圈。手機拍攝總是經過一些濾鏡的美化,真的見到二妹後,許順和才發覺,她已經不是他記憶裏那個十幾歲的少女了,如今已是一個孩子的媽媽。
二妹一見到他,眼淚就滾了下來。就像當年那個十幾歲的小妹妹一樣,他拎著行李要走,她不敢去爸麵前求情,隻是看著大哥直掉眼淚。
許順和說:“別哭了,再哭我也要跟著你哭了。”
二妹肚子又大了起來,她說五個月了。許順和讓她趕緊坐下,問她是走過來的嗎,累不累。
二妹擦擦眼淚,說:“不是走過來的,我老公在樓下等我,他開車載我過來的。早上他也去醫院看爸了,孩子在家呢,她奶奶帶著。”
兩人聊了聊彼此的事。許順和講了講小包子店,生意還可以,請了一個小工。二妹說她老公買了輛電車,現在在跑滴滴,每個月收入還可以。她本來在廠裏打工,懷孕了就不去了,等肚子裏這個生出來,交給婆婆帶,她再出去做工。
生活麽,總是那樣的。兩人說完彼此的近況,房間裏安靜了一會。
二妹看了許順和一眼,說:“大哥,你看上去還那麽年輕,不像我,老了……”
許順和笑:“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一個大男人——”
“大哥,你真不結婚了嗎?”二妹打斷他,問道。
許順和沉默。
二妹不敢看他:“這話是媽讓我來問你的……”
許順和還是沉默。
二妹明白了,說:“媽也不是不記掛你,她偷偷問過我,你在外麵過得怎麽樣。她就是……”
二妹沒說出口的話,許順和都明白。他爸媽並不是全然不在意他,他們就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認為是不正常的,是扭曲的,必須改正過來,才有資格回家。
“媽今天看到我就哭了,偷偷跟我說,叫我來看看你。不是家裏太狠心,連讓你進病房都不肯,是爸今天轉普通病房,幾個親戚都來看爸……”二妹又擦了擦眼淚,“爸媽都是老一輩的農村人,腦袋裏的那些思想就是那樣的,沒有辦法。別說你……三弟遲遲找不到對象,爸媽都愁死了,要不是前年終於結了婚,媽連門都不敢出。她就怕人家問,老三怎麽還不結婚啊……”
“爸媽知道小弟找你拿學費了,去年放寒假那陣子,小弟去南州找你了吧?回來就被爸媽看出來了,被爸打了一頓。媽說他們兩個沒本事,供不起小弟讀那麽貴的大學,讓小弟以後工作了,要把錢還你……”
“說這些幹嗎……”許順和鼻子有點酸,“就算我被趕出來了,小弟他來喊我一聲大哥,讀大學這種人生大事,我能不管他嗎?”
“你也不容易。”二妹說,“小弟他年紀小不懂事,出外讀了大學,見識不一樣了,想法跟爸媽老相反。他覺得過年過節都應該叫你回家,一家人關起門來吃飯,管別人說什麽。家裏的這些事他不明白,遇到事就要給你打電話,媽跟三弟都是不同意的。其實再跟親戚借借就好了,回頭出院了,新農合就能報銷。十萬應該可以報銷六萬,媽說,等報銷下來了,把錢打給你……”
許順和給二妹倒了杯水,慢慢說:“這些我都知道,醫保能報銷,我也清楚。我回來一趟,是怕有個萬一……”
二妹安靜了,半天說:“沒事,爸已經有意識了,隻是還不能說話。”
許順和想了想,說:“報銷的錢下來了,讓媽留著,不用打給我,我夠花。爸這情況,接下來可能還得長期吃藥。再說了,手術費不是跟親戚借的嗎?先把欠別人的錢還了,自己留一點。三弟也結婚了,等有孩子了,處處都是花錢的地方。”
“大哥!”二妹突然喊了一聲。
許順和看她。
二妹咬牙:“你就別管了!這一大攤子事,你管得還不夠嗎?!大哥,爸媽是農村人,老了,觀念就那樣,這一輩子不可能改的了,你別想了,好好在南州過自己的日子吧……”
“早上剛剛能動彈,爸就嗯嗯啊啊,抓緊媽的手,要說話。媽聽了半天才聽明白,爸說的是什麽。他說,誰也不許給你打電話!不許拿你的錢!你要是來了,不許你進來病房……”
二妹走了。
賓館的小房間裏隻剩下許順和一個人,他呆坐著,水杯裏的水已經涼透了。
回到定江,十九歲經曆過的一切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裏。他又記起了那種痛苦和難堪,又再一次重溫了當年家人對他的唾棄。
直到現在,十一年過去了,家裏還是不肯原諒他,連見他都不肯。
即使重病在床,爸也不肯讓他進病房。
這就是走這條路的後果。
楊家盛就像當年十九歲的他,被青春躁動的荷爾蒙衝昏了頭腦,沒有想過踏上這條路的後果。他是天生如此,沒得選擇。可他知道,楊家盛不是。
如果有一絲絲的可能,他都不想楊家盛經曆一遍他經曆過的事。
不要像隻動物,被人圍觀、討論、評價、取笑、鄙視、唾棄,被人否定身為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