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第148節

“伊平?伊平回來了啊……”這當口身後忽然響起六姑的話音。

男人聞聲抬眼看向我身後,隨即神色緩了緩,點點頭:“是的,姑姑。”

“什麽時候到的……他們說雪把路給封了,我以為你……”

“這個麽,”扶了扶眼睛,他直起身:“其實我是前天回的村。”

這個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的陌生男人,原來是離家在外工作的堂哥伊平。

嬸嬸說他一直在北京工作,隻逢年過節回來一次。這個常年在外的遊子有著頭張揚的發色,以及和發色的熱情成正比的沉默的性子。以至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以為他是搞藝術的,因為他裝束上那種獨特另類的品位。後來才知道他原來專職考古,從研究生時起做到現在,差不多有三四年的時間了。

伊平長得和我爸爸年輕時候很像。

可是我不太喜歡他,從他在知道我是誰之後給我的第一個微笑開始。

隻是說不清是為了什麽。

他很“娘”。

我知道這詞用來形容一個男人是種侮辱,事實上論長相他還不如狐狸嫵媚得女性化。可麵對他時我總不由自主會有這樣一種感覺,那感覺不知道是來自他的外表,還是他的性子。

他皮膚很白,因為他擦粉底。

他的眼睛在鏡片背後線條相當的好看,因為他描眼線。

在家裏人說到四姑的死時他流淚了,淚水和著眼線的顏色往下落,這樣子讓當時在場的我有點震撼。可是轉個眼,就看到他那麽大冷的天光著膀子隻穿著件背心坐在客堂的門檻上,一張被眼淚弄花了的臉是早修幹淨了,一邊擼著頭發,一邊淡淡抽著煙。

那種感覺是很奇怪的,就像六姑對他介紹我時,我在他眼睛裏所看到的某種表情,那表情讓我想到那個拒絕見我的爺爺。

或許這就是我真正開始排斥他的原因,雖然那之後,他對我的態度還是不錯的,像個當哥哥的樣子。

“你是不是很冷。”一句話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回過神看到伊平在看著我,從門檻上站了起來,他叼著煙頭走到我邊上坐下。

一路過來帶進門口一股冷風,我不由得又縮了縮脖子。這種前後穿風的客堂啊,屋裏和屋外幾乎感覺差不多,也不曉得他們這麽冷的天年年都是怎麽適應過來的。

見我不語,他又道:“沒怎麽見你說過話,都那麽大個人了,還像小時候那麽怕生麽。”邊說,邊啪的聲開了瓶啤酒,一個人仰著脖子一口一口地喝。

我低頭笑笑:“我插不上嘴,而且你們聊的我也聽不太懂。”

“關於什麽?”

“關於……你說的工作場,”之前聽他說起過,他之所以前天就回村但一直沒回家,是因為到了村之後他先去工作場轉了轉。可是他沒說明他指的工作場到底是什麽地方,而且家裏人也沒多問。這讓我有點好奇:“你在這邊也有工作?”

他笑了笑:“其實是幫村裏做點事。”

“什麽事?”

“其實也沒什麽。”把手裏的煙頭掐滅,他朝椅子背靠了靠:“去年村裏有批挖掘出來的古物,我在幫他們做評估。”

“考古?”

“算是吧。”

聽到這我來了點興趣,坐坐正,朝他邊上靠了靠:“是什麽年代的?”

“年代不久,最多不過兩三百年的樣子。”

“哦……”這年數聽上去價值不大,對於我這種深受電視影響,非五百年以上不當成古董的門外漢來說。

臉上的表情剛不自覺地擺出來,又見他笑:“有時候我們考的不一定是一樣東西時間上的價值。”

“哦?”

“一些政治和宗教上的價值也很有研究的意義,雖然年份上可能比較淺,但細究下去也許可以引出更多個兩三百年,甚至兩三千年前的東西。”

“是嗎……”聽著也有點道理,不過始終不是我所敢興趣的,我感興趣的是一樣古董它到底在底下埋了多少年,拿出來可以值多少錢。簡言之,就是膚淺。不過忽然想起了一樣東西,正好眼前人是做這行的,在腦子裏擱了那麽多天,我不由拿出來曬了曬:“對了,我進村時看到那個路口有塊牌坊。”

“啪!”又點燃一根煙,伊平朝我看了一眼。

“小時候來這裏時就看到它在那裏站著了,它也是村裏的古董吧?”

點頭:“沒錯,也有兩三百年的曆史了。”

“這是什麽牌坊?”

“我想你應該聽說過吧,那是塊貞女牌。”

貞女牌,封建時候修給那些死去了的貞節烈女的牌坊,以前在電視裏常會看到,而現實裏真見到了,一度我還以為是快什麽大牌子。

“村裏出過烈女啊……”下意識說了一句。說完才發覺自己說得有點可笑,不過伊平倒沒有笑。仰著脖子灌了幾口酒,他道:“那年代是常有的事情。”

“能不能給我說說這個烈女的事?”

“太久了,記不太清了。而且……幾乎每個地方的貞節牌坊背後的故事應該都是大同小異的吧。”

“是麽。”

再一次沉默。他在沉默中斜了我一眼,放下酒瓶:“還是生疏得很呢,看樣子你真把小時候的事給忘了。”

“小時候?”

“嗬……”一聲輕笑,忽然湊近了身子,在我眼前撩開了他額頭一縷發:“還記得這個不。”

他額頭一道疤,年歲久了,已經成了白色月牙似的一條。

我搖搖頭。

他又笑了,輕歎了口氣:“那時候你喜歡上了爺爺給你吃的桑果,纏著要我去摘,我給你摘了,可是不小心從那棵樹上摔了下來。”

這麽一說倒有了點印象。原來記憶裏那種酸酸甜甜的果子是桑果。記得那時候很多小孩子在我得了那種果子後都跟我搶,搶光了我就哭,可是沒人理我。

“那時候前前後後哥哥長哥哥短的,說起來,一個人帶著個小丫頭窩在家裏玩,還真是挺丟臉的。”說著話他又笑了,吸了口煙。

我也笑,可是笑著笑著……忽然覺得嘴角有點僵。

他說一個人帶我玩?可是那些在爺爺家裏為數不多的記憶裏,我始終記得每次來家裏都有很多小孩子陪我玩的啊……多到我讓我都對眼下這個堂哥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的印象。

“在聊什麽呢。”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在我發著呆的時候。隨之而來鼻子裏飄進絲熟悉的香水味,邊上椅子吱嘎一響,狐狸在我邊上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