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記憶裏那塊指著爸爸老家方向的大牌子,實際上原來是塊牌坊,一塊殘破得隻剩下一半了的牌坊。

不知道是什麽年代蓋的,簡單而莊重的樣子,沒有花哨的圖形裝飾,隻有一些流雲般的線條盤旋在它最上端那片斷裂的扁額上。底下的柱子表麵隱隱刻著些字,小纂體,模糊得讓人根本看不清楚上麵寫了些什麽,依次看過去靠近路麵的那片表麵同它上頭的扁額一樣斷裂了,刀削似的切口,不像是因為太古老而被空氣腐蝕的緣故,倒像是被什麽東西從上往下切開了似的。

斷開的那一半隻剩下一小部分碎成了幾塊石頭,在我們腳下的草叢裏泛著隱隱的白光。

看樣子我沒有帶錯路,可是為什麽走了這麽久才會到呢,以前在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都沒有感覺這條路有那麽漫長過。

“這個是……”還在對著這東西發著呆,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緊挨著我的臉,在我臉旁這根柱子的斷裂表麵輕輕撫『摸』了一下。

我看到本蹲在地上看著那幾塊碎石頭的狐狸抬起頭,朝我身後輕瞥了一眼。

有點奇怪的一個表情。

下意識想朝後看看,不等回頭,見他眼梢微微一彎:“嘖,是不是聞到了什麽熟悉的味道,”輕輕地笑,尾巴卷著柱子滑過,甩了甩:“好貪饞的表情。”

有點莫明,他這是在說……鋣?

“誰?誰在那裏!”

“喂!是誰在那裏!”

一道雪亮的光突然間劃破夜『色』刺進了我的眼裏,在我忍不住回頭朝身後一直沉默著的鋣看過去的時候。眯起眼依稀看到前邊被牌坊指著的那條山路上影影綽綽幾條漆黑『色』的人影,手電光直指著我們的方向,朝我們這邊一路小跑著過來。

“寶珠?是寶珠嗎?”突然其中一人的手電光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聽見那人道。

我用手擋著眼睛點點頭,隨即聽見那人略帶驚喜的聲音:“啊呀,真的是寶珠!寶珠!我是你二叔啊!”

“二叔……”

來的人正是原先說好去車站接我,結果搞錯了時間沒來成的我爸爸的弟弟,我的二叔。後來聊著才知道,這天晚上不知怎的村子停電了,查過了所有線路查不出原因,所以作為村裏小小幹部的他帶著幾個手下人準備連夜去供電所問個究竟。剛好我們走到這裏,被他們碰上了,看到我們時他驚訝得不得了,因為壓根沒想到我敢自己找進來。

從牌坊那邊沿轉彎的那條岔道一直走,再大約一裏左右的路就是爺爺家了,那個爸爸從小生長的地方。

爺爺家在當地來說也算是大戶型的。高高的牆,很深的院子,上下幾代人的房都蓋在院子裏頭,房子歲數一眼看上去已經相當久了,除了靠門那些叔叔嬸嬸住的房子重新翻整過,其它看上去老古董似的,飛挑的梁瓦,漆水斑駁的柱子,鬆木搭的廊橋連接著所有樓麵,吱吱嘎嘎從裏到外透著股古老的氣息。聽二叔說,這院子裏頭的房子都是有些年頭了,從第一輩老祖宗蓋了它之後就沒怎麽變動過,經曆了那麽多年被好好地保留了下來,怕是有百多年的曆史了,說起來,也算是村裏的一個文物。

聽到有點曆史我的頭就嗡了一下,不為別的,隻為我這雙眼睛在一些有點曆史的東西前常會給我帶來點或多或少的“驚喜”,尤其是最近,從我莫名得了根叫做鎖麒麟的鏈子之後。不過進院子後倒也沒看到什麽我不想看到的東西,院子裏幹幹淨淨的,即使是那口已經用了上百年的老井,也看不出有什麽不好的東西。

“呀,這就是寶珠啊,那時候才多大點,小貓似的,現在都長那麽高啦。”

“丫頭長得多俊呐,活脫脫跟三哥一個模子裏刻的。”

“哎,還真像,真像阿南。”

“嘿嘿,像吧,所以我一眼就把她給認出來了。”

“你這根四木頭還好意思說,怎麽會把時間都給搞錯了,真要命,讓一個姑娘家大冷天的走夜路,你真作孽啊你!”

“我這不是不知道他們會連夜過來嘛……”

一路唧唧咕咕,我被從家裏迎出來的叔叔嬸嬸們帶進了屋。

整個村都沒電了,屋子裏點了不少的蠟燭。搖搖曳曳的燭光在幾塊玻璃的折『射』下倒也照得滿屋子亮堂,屋子裏好多雙眼睛對著我瞧,在我打量著他們的同時。

多少年沒和親戚間走動過了,一下子麵對那麽多的親戚,做夢似的。隻是童年時的印象早就淡得幾乎都已經消失了,那些熱情的笑臉,噓寒問暖的聲音,在我眼前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又消失,寒暄了半天直到進客堂落坐,我還是分不清誰是誰。隻能燦爛著一張笑臉跟著二叔的手指轉,見著男的年紀大點的就是伯伯,年紀輕點的就是叔叔,女的則一率姑姑嬸嬸,年歲大點的不敢隨便『亂』套稱呼,鄉下規矩大,稱呼也多,我怕一個叫錯了惹人不痛快。

“寶珠,說起來……這兩位是……給大家介紹一下吧。”

終於有人發現了一直不聲不響跟在我身後的狐狸和鋣,是爺爺唯一還沒出嫁的女兒六姑。她比我爸爸小了整整二十歲,三十出頭的年紀,清清秀秀,像個畫裏走出來的美人。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到爺爺家後對著一屋子的老少女人,狐狸居然一改以往『亂』搭訕的『毛』病,很安靜站在鋣身邊,隻一臉微笑地看著屋裏人,不說話,也沒多餘的動作和表情。倒也幸運,本還擔心這家夥一腦子的粗神經,萬一大嘴一張對著姑姑嬸嬸們沒頭沒腦一通姐姐美女『亂』叫,我不丟臉丟到爸爸的老家了。

真是夠安靜的,安靜得幾乎讓人忘了他們的存在,連我也是。直到現在突然被人問起,我才一下子想起來,一路上光顧著找廁所和同叔叔們說話,我居然忘了跟叔叔介紹一下他們兩個。

“他們是……表哥。”隨口想了個稱謂,誰料換來眾人一臉驚訝。

“表哥??”

馬上意識到自己腦子混了,忙改口:“不是!是堂哥……”

“哦,原來是秀玲嫂她兄弟的兒子。”

“是啊……”發覺自己最近撒謊撒得越來越順口了,而且還臉不紅心不跳的:“最近到我家幫忙裝修店麵的,接到叔叔的信就一起過來了。”

“那好呀,人多熱鬧嘛。啊,這麽說……和我們伊平好象都差不多年紀。”說話的是二嬸。

“是啊是啊。”

“過幾天伊平就要回來了,本來還抱怨家裏頭冷清,這下可有伴兒了。”

“沒錯,過年麽,好久沒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熱鬧熱鬧了。”

‘咕嚕……’正說得熱鬧,這當口我的胃突然不識時宜地叫了一聲。一下子臉燙得沒地方藏,偏還有人一無所知地大聲問了句:“什麽聲音?”

場麵一下子變得異常尷尬,幸而二叔反應快,嘿嘿一笑拍著腿站起來,一把拉住我的手:“呀……寶珠,晚飯還沒吃吧,看我們這記『性』,快快,大姑剛張羅了些點心,快來快來。”

點心很多,布了滿滿一桌,熱的冷的,甜的鹹的。還沒進飯廳我已經被那股子香味給引得眼睛發直,可是直到收桌子回房休息,我一塊點心都沒吃到。

說起來,那都是因為鋣。

有時候覺得這個男人真的可怕,倒不是因為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破門而入那種讓人淩然的樣子,或者後來他以生命來威脅我時那種淡淡的詭異。很多時候,對一個人的感覺僅僅出自這個人平時最普通時的狀態,那些細微得很容易讓人去忽略掉的東西。而鋣,我覺得他最可怕的時候,是他在飯桌上的樣子。

前腳,那些點心還五光十『色』滿滿當當擺在我麵前,豆花糕蜜糖棗,一『色』一樣香氣四溢地誘『惑』著人的舌頭和手指。那時候為了在十多年沒見的親戚麵前保持一份良好的家教,我特意地隻拿了筷子不動,等別人先來。誰知道看著叔叔夾了我最喜歡的蜜汁糯米團到我碗裏,正一邊偷著樂一邊客氣了一番然後伸筷子去夾,剛一筷子下去,卻叮的夾了個空。

回過神就看到鋣張開嘴正把我那塊糯米團朝嘴裏塞,而他麵前那幾碟點心,原本滿滿當當的,不知道什麽時候都已經全空掉了。

意識到我盯著他看的目光,他也不以為意,隻是伸舌尖輕輕『舔』去嘴角邊那一點暗紅『色』的汁『液』,在叔叔嬸嬸們一邊朝我碗裏夾點心一邊同我扯著家常的時候,慢條斯理卻又異常迅速地把那隻雞蛋大小的團子吃得幹幹淨淨。又在我再次伸筷子到碗裏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我碗裏那些剛被夾進來的點心掃得一點不剩。

真可怕……這是在吃東西嗎??

在家時雖然也吃得多,都沒見過他貪吃成這種樣子,難道是因為一路上走的時間太長,讓他消耗的熱量太大了?可也沒見到過誰餓得能吃成這種速度,野獸都沒見過這樣吃法的,怎麽形容呢……狼吞虎咽用在他身上不太恰當,橫掃千軍又似乎有點誇張,偏偏吃那麽快還能那麽優雅,幾乎是不動聲『色』間轉眼又兩塊糕進了他的肚子,而我都沒見他牙齒嚼上一嚼,他嘴裏那些食物就消失了。真可怕……他就像隻有著最完美表相和最深不可測胃口的饕餮。

完美到吃得那麽快那麽多,還沒人注意到他的可怕吃相,隻看得見他捏著筷子沉思般安靜的優雅……

這叫什麽人啊……

後來實在是忍不住了,肚子餓加上被他這一番連搶帶奪般的攪和,幾乎讓我有點急火攻心,所以在他又一次把筷子伸到我碗裏來的當口,完全忘了邊上還有那麽多親戚圍著,我一伸手一把抓住鋣的手腕,在他抬頭看向我的同時一把把自己筷子『插』進了碗裏那塊油光鋥亮的炸鬆糕。

也就在這同時,不知道是我用力過大還是怎麽了,就聽見桌子上的碗碗碟碟哢啦啦一陣脆響,隨即一蓬灰塵從天而降,沒頭沒腦撒了我一臉,包括桌上那麽多香噴噴油光光的點心。

我當時那叫一個尷尬。

幾乎恨不得就找個地縫往裏鑽了,好在邊上的六姑一邊拍著我頭發衣服上的灰一邊好聲安慰:“真是真是,家裏頭的老鼠也欺生,平時都不見出來,今天倒造反了,哥啊,明天買包老鼠『藥』回來,把樓上好好清理清理去。”

“噯,知道了。”

一通忙『亂』,七手八腳把滿是灰塵的桌子給撤了,而我站在一邊看著他們的來來去去的身影,除了尷尬和沮喪,剩下的隻有餓。好在不一會兒耳邊聽見他們商量著要重新做些點心來,心裏寬了寬,正打算洗把臉然後回來繼續吃,這當口,一直安靜到現在的狐狸忽然站起來,笑嘻嘻地走到我二嬸身邊:“阿姨,你們忙你們的,我來給寶珠弄點吃的就可以了。”

我聽著一呆,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而他背對著我,一條尾巴搖來晃去的悠悠然。

“哎呀哎呀,這怎麽可以,你們坐你們坐,很快就好的。”

“不用了阿姨,她最近減肥呢,吃不了多少東西。”

“這怎麽可以,回去坐回去坐,馬上就好了。”

“不用了,我來,你?都市小說們多聊聊。”說著,也不顧姑姑的阻攔,他一挽袖子自說自話地就朝廚房走了過去,甚至不給我一個出聲製止他的機會。

意識到二嬸朝我看過來的目光,我隻能無可奈何地笑笑:“嬸嬸,讓他來吧,你們就別忙了。”

“那……多不好,你們大老遠的趕過來弄成這樣……”

“沒事的……”

打水洗了把臉弄幹淨了身子,我住進了二嬸剛給我收拾完的西樓二層一間朝南的臥室。

臥室不大,不多的幾樣家具收拾得幹幹淨淨,隱隱飄著股樟腦丸的味道,像姥姥那隻用了幾十年的五鬥櫥。二嬸說這間臥室原本是我爸爸住的,從他離開村子後就幾乎沒再被人使用過,隻偶然伊平帶同學回來會騰出來讓他們住上幾天。伊平是二嬸的兒子,也是爺爺家眼下單傳的唯一的孫子輩男丁。

另一個孫子輩的就是我了,除此之外,不論是大伯二伯,三叔四叔,還是嫁出去的幾個姑姑,膝下都沒有孩子。

第一次住在爸爸小時候住的房間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書櫥的玻璃下壓著他青年時代的黑白照片,還有些發黃了的少年時代的照片,床邊上劃著些看上去是鉛筆塗鴉的不知道有什麽意義的線。打開窗,外麵可以看見我來時那條路所沿著的山,在夜『色』裏起起伏伏的,撲麵一股田野的風,清清淡淡的,帶著點微腥,可是很好聞。

幾十年前的爸爸,也曾經像我這樣趴在窗台上這麽朝外眺望著的吧,而他那時候心裏想著的又都是些什麽。

實際上那麽多年過去,對爸爸的印象也已經很少了。

隻記得高高瘦瘦的,鼻梁上永遠一副那年代很流行的眼鏡,黑的邊,很闊,鏡片在說話時會對著你一下一下地閃著光。聲音是永遠的不高,尤其在媽媽麵前,溫溫暾暾的,所以我親近爸爸多過媽媽。

想著,不自覺的眼睛就有點澀,因為想起了姥姥,想起她總在爸爸走後不久的那段日子,戴著爸爸的眼鏡低聲哄我入睡。

“哦呀,看什麽呢。”正低頭『揉』眼睛的時候,頭頂一股風,窗框上突然倒吊下半個人來。雪白的臉在我麵前晃來晃去,要不是那個聲音太過熟悉,我差點嚇得尖叫出聲。

及至那人一翻身整個人從窗外頭跳進我房間,正低頭甩著尾巴撣身上的灰,被我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腦袋上:“半夜三更的,想嚇死人啊狐狸!”

大概下手重了點,半天沒緩過勁來,半晌伸手把一包什麽東西交到了我的手裏,然後狐狸捧住了自己的頭:“我總有一天要被你打死的,寶珠。”

“誰讓你有門不進要走窗。”

“這窗有意思,”提到窗狐狸的眉『毛』一揚,嘬著牙齒嘿嘿地笑:“好些年沒見到了呢,怪懷念的。”

“狐狸也戀舊麽。”

“妖怪比人戀舊多了呢。”

“嘁……”正說著話,鼻子裏聞到一絲甜津津的香,我看了看手裏那隻狐狸遞給我的紙包:“這是什麽。”

“夜宵。”

“夜宵啊,”本想拆開的手停了停,我把它朝狐狸麵前一送:“不用了,我減肥。”

“哧,生氣了,小白?”

“沒,我真減肥。”

“哦呀,既然這樣,這隻狐狸特製的蜂蜜蛋餅狐狸就勉為其難地和不需要減肥的鋣一起處理啦。”說著話人轉身就往窗台跳,被我一把揪住了他的尾巴:“站住!”

“嗷!小白!知不知道這是人家的**!!下次能不能換個地方抓??”

“好吧,下次耳朵。”

“你真要弄死我嗎???”

“如果你命比紙薄的話。”

“哦呀,你狠。”

“那我幫你把餅處理掉算賠罪好了。”

“嗷!別咬我手指!!”

“明明是爪子。”

“你見過這麽漂亮的爪子嗎??”

“好看有用嗎?至少豬蹄還比它好吃。”

“哦呀!寶珠!你知道什麽叫良心嗎?”

“狐狸,你隻有做點心的時候最有良心。”

“嗷!又咬!你狗嗎??”

“嘿嘿嘿……”

就在我爬著狐狸的肩伸長了脖子一口咬住它手裏那隻香氣四溢的紙包的時候,突然砰的一聲響,把我嚇了一跳。一時和狐狸兩人都沉默了下來,伸出頭朝窗外看,外頭黑漆漆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這當口一陣腳步聲遠遠傳了過來,很急,隱隱來自院子外的方向,又以極快的速度朝這方向跑近。直到樓下不遠的地方停下,我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從下麵傳了過來,帶著種壓抑過後的沙啞:“庚生!庚生!不好了,老劉家的閨女跳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