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辭述的英文發音不太標準,“i”的音格外著重,使得音調聽起來和說中文時很不一樣。

就像是。

小孩子剛開始學說話,怒氣衝衝時所發出的聲音。

換了任何一個人,敢當麵這麽罵莊澤野,早被他一拳錘進牆上摳都摳不下來了,然而溫辭述這句蹩腳的英文,卻像潑涼水似的瞬間將怒火給澆滅了。

甚至,還有點想笑。

溫辭述趁機把他的手甩開,滿臉冷酷地奪門而去。

門框砰的撞在牆上,發出巨大動靜,莊澤野逐漸平靜下來,不由“嘖”了一聲。

脾氣真是不小。

他搖搖頭,調轉視線看向電腦屏幕,身體忽然僵住了。

當天晚上,莊澤野心事重重地去了練習室。

Flora在星耀有間專屬練習室,麵積不算大,牆麵被漆成奇特的青色,上麵胡亂塗鴉了一些黑點,剛好對應他們的應援色。

莊澤野和顧鳴赫每次拉筋都得去半條命,兩人是偷懶好手,趁老師不在時坐下聊天。

莊澤野說:“你有沒有覺得,溫辭述和以前像是兩個人?”

他們坐在牆角,向晚和林南之正對著鏡子練舞,林南之長了張陽光開朗小暖男的臉,流海紮了個揪揪,呼哧呼哧地蹦蹦跳跳,完全沒注意到角落。

顧鳴赫笑道:“你才發現啊,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莊澤野緊張起來,低聲問:“你知道什麽?”

顧鳴赫一臉理所當然:“他失憶後性格也變了唄,這其實很正常,我十歲跟十五歲性格還不一樣呢,醫生也說了這是心理原因。”

莊澤野差點翻白眼:“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覺得他有時候……真的像古代人嗎?”

顧鳴赫噗嗤笑噴:“你也被他傳染了?什麽古代人現代人的,等等,你告訴我這是幾。”

他豎起一根手指在莊澤野麵前晃,被沒好氣地一把揮開。

“一邊兒去。”莊澤野還是煩悶:“我覺得這事有蹊蹺,我跟你說,他那個發套一直沒摘下來過,我都懷疑那是他自己的頭發。如果是真頭發的話,會不會溫辭述被掉包了?”

顧鳴赫笑得更猖獗:“神他媽自己的頭發,還掉包,你拍電視劇呢!他隻是沉浸在臆想裏不願意摘罷了,你直接上手給他摘了不行嗎。阿野,你這幾天怎麽回事,別把我樂死。”

莊澤野心道,我要是上手可能會當場打起來。

顧鳴赫說:“行了行了,你也別疑心太重,我看你就是恐怖片看多了。明天欣姐不是讓我們去你那邊嗎,我幫你看看那頭套是不是真的,哎喲喂,想想就好笑,還掉包呢。”

林南之跳完舞,好奇巴巴湊過來:“你們在說什麽頭套?”

顧鳴赫嫌棄地推了推他的腦袋:“汗滴我手上了,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

林南之不服氣,一個勁兒把頭上的揪揪往他手上蹭,顧鳴赫怪叫一聲起身去揍他,莊澤野依舊眉頭緊皺地坐在原地,像是思索著什麽。

向晚說:“阿野,我媽聽說辭述受傷,給他煲了份雞湯,我明天給你們帶過去。”

聞言,莊澤野收斂神色:“謝謝阿姨了,我們那裏有做飯的人,她不用特地煲湯的。”

向晚是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家裏條件不是很好,當年上漢東音樂學院的錢都是自己去酒吧駐唱賺的,中途又因為外婆生病去世而輟學了。後來聽說當練習生有簽約費,便帶上母親背著包一路北上,來到了燕中。

他母親有耳疾,並且還不太會說話,常年戴著助聽器。她經常來練習室給他們送吃的,莊澤野每次看見她提著塑料袋站在後門口,都有種於心不忍的感覺。

向晚笑笑:“不礙事。”

莊澤野練完舞回去已經快到十二點,他看見溫辭述房間的燈熄了,於是想著明天再試探試探。

第二天一早,他剛醒來,就聽見樓下傳來乒乒乓乓的動靜。

出去一看,鍾可欣已經到了,正在幫阿姨擺餐盤,看見他招呼道:“過來吃東西,我給你們打包了西街那家brunch,他們幾個等會兒到,吃完我們開個短會。”

開會一般是總結之前的行程,安排後麵幾天的行程計劃,地點通常定在莊澤野家或者練習室,今天練習室剛好被占了。

莊澤野坐下問:“溫辭述呢?”

阿姨滿臉高興地操著□□說:“那個娃兒一早就起來了,比我還早嗦,說是出去鍛煉身體,你這個朋友長得可真俊。”

鍾可欣忍不住笑道:“這個新阿姨嘴夠甜的,嬢嬢,幫我拿一下那個調料謝謝。”

莊澤野沒空管她怎麽誇溫辭述,皺了皺眉:“他不會迷路吧?”

“就這麽幾米遠,能迷什麽路啊,你怎麽比我還操心。”鍾可欣邊撒鹽邊回道。

*

溫辭述確實出門了,不過不是去晨練的。

昨晚過來的路上,他留意到兩條街外有個擺攤剃頭的大媽。

這種街邊修剪頭發的職業,大靖也有不少。

溫辭述來到現代後,發現這裏的男子都是清一色短發,所謂入鄉隨俗,他也不該再抱殘守缺而顯得格格不入。

既然不得不留下,就得從改變裝束開始。

溫辭述出現在大媽麵前的時候,她兩隻眼睛都發光了。

“好帥的小哥,來理發嗎?”大媽驚歎地看了看他的一頭長發:“你這是真頭發還是假頭發?這麽長!”

溫辭述鎮定地回答:“真的。”

“喲,那能賣不少錢,你先跟我進店裏洗個頭吧,想剪什麽樣兒的?”大媽熱情地招呼,帶他往攤位後麵去,那是個僅幾平方米的小理發店。

溫辭述悶聲說:“符合你們審美的。”

大媽笑了起來:“那就給你剪短唄,這頭發留很多年吧,剪掉心疼不?”

當然心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能輕易損毀。

他想起從小受到的訓誡,站在原地不說話了,不進去也不出去,內心世界陷入掙紮。

大媽以為他擔心自己的手藝,拍拍胸脯道:“小帥哥,你放心,這周圍所有大娘大爺都是我剪的頭,你看外麵那群跳廣場舞的老妖精,哪個不是我的客人,保管給你剪的精神又帥氣。”

溫辭述慢慢呼出一口氣,心鏡一片荒蕪滄桑——

罷了,他一大早過來不就是為了改變自己,融入現代社會嗎,要是連這些身外之物都舍不得,談何融入。

他破釜沉舟地邁進去:“這位大娘,還請仔細下剪,有勞了。”

大媽覺得他說話怪怪的,但架不住這孩子太漂亮,讓她忽視了這些奇怪。

她歡天喜地操起剪刀問:“你還是學生吧?喜歡什麽樣的發型,跟大娘說。”

溫辭述:“我仆人說我是愛豆,發型您看著來就行。”

“愛豆?!”大媽是個喜歡網上衝浪的,聞言驚喜地瞪大了眼睛。

“哎呀媽呀,我還能有幸給愛豆剪頭發呢,既然你是愛豆,那咱整個潮色?這小皮膚白白嫩嫩的,染個亮色那不得哢哢迷人,嘖嘖嘖。”

溫辭述聽的一知半解,還是選擇相信她:“您隨意。”

大媽在這一帶幹了幾十年,平時麵對的不是老頭就是老太,老太們喜歡染花花綠綠的顏色,因此她店裏什麽樣的染色膏都有。

她驕傲地說:“前段時間我兒子去淞南學藝,教會了我漂染,我一定給你整個回頭率超高的發型,走,咱先洗頭。”

大媽卷起袖子大幹一場,剪刀隨著窗外的陽光上下翻飛,光是冼剪吹就搞了快一個小時。

溫辭述坐著打瞌睡,沒一會兒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幾個小時後,他被推醒了。

大媽的聲音充滿得意:“小帥哥,看看你的新發型,不是我吹,這顏色絕對能迷死一堆小姑娘。”

溫辭述往鏡子裏一看,差點被裏麵的妖怪嚇得跳起來。

隻見他頂了一頭橙色短發,麵白如紙兩眼愣神,像極了欽天監那幫人口中的妖物。

——說是橙色也不盡然,大媽還給貼心地調了點棕調,使得他的腦袋看上去不那麽像芬達包裝紙。

溫辭述一口氣沒喘上來,捂住心口抽搐了兩下。

大媽愈發高興:“被美暈了吧!我從來不知道小男娃也能這麽美,連我看著都要心動了,真好看啊,你等下出門肯定一群人排隊加微信。”

溫辭述:“……”

大媽誇完,笑眯眯地說:“我就不多收你錢了,這些頭發能賣錢,給個五百就行。”

“什麽?”溫辭述捂著胸喘氣,然後反應過來:“銀子嗎,我身上沒帶銀子,您能否稍等片刻我回去拿?”

雖然很驚悚,但他也不會吃霸王餐。

大媽莫名其妙:“直接用手機掃碼不就好了,你不會用支付寶嗎?”

兩人正周旋,鍾可欣從外麵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

“嬸嬸,外麵的大爺說有個長頭發的男孩子過來了……”她說到一半,看見坐在椅子上的溫辭述,頓感目瞪口呆、天崩地裂。

……

回去的路上,鍾可欣瘋狂念叨:“你這幾天千萬別去公司,瞿總看見你這頭發會暈過去的!得虧現在你們沒有代言,不然金`主爸爸肯定要炸。你還是個高中生你知道嗎,青少年的表率!追星er的模範!怎麽能一言不合就去染得跟雞毛撣子一樣,而且還是找這種路邊攤!”

她氣不打一處來:“那大嬸也真是的,沒有金剛鑽就別吹牛,這染得什麽跟什麽呀!我回去肯定要被你爸念叨,你從小到大就沒染過這麽叛逆的顏色。”

溫辭述不說話,這個愛豆的父母和他沒什麽關係,頭發顏色雖然誇張了點,但看起來至少沒人覺得他戴假發套了。

他們進門的前幾分鍾,顧鳴赫還在調侃莊澤野假發套的事,告訴他們這家夥的猜測有多離譜。

不過一會兒,溫辭述頂著一頭橙毛回來了。

整個客廳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直勾勾看著他的頭發。

溫辭述大大方方給他們看,並對新麵孔林南之點頭致意。

林南之瞬間發笑:“辭述哥,你這新頭也太優秀了!”

顧鳴赫也笑暈了:“我操,野子你還有什麽好說的,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不僅把發套摘了還染了個色。”

他走過去圍著溫辭述轉了一圈,讚歎:“酷斃了,小辭述。”

莊澤野表情扭曲,完全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太漂亮了吧,我超想染這種橙色的,可惜我是公立學校不讓染。”林南之羨慕不已地湊近了一根根看。“真亮眼,很襯你的膚色!”

鍾可欣敲他的頭:“得了吧,私立也不讓染這麽誇張的顏色好嗎。”

她糟心不已地觀察溫辭述的發根:“怎麽辦喲,我還得跟導演組報備,如果不行的話隻能再染回去,這也太傷頭發了。”

“染回去幹嘛,這多酷啊。”顧鳴赫火上澆油地笑道。

“你少起哄。”鍾可欣瞪他。

溫辭述被像展品娃娃一樣圍觀,隻有莊澤野沒上去看他的頭發,他遠遠地坐在沙發上,居然覺得那坨橙不拉幾的顏色看著還挺順眼。

換了別人染這種顏色可能顯得非主流,但他染了卻不顯得突兀,陽光下橙棕的色澤和他的瞳孔色很相配。

他也好像忽然間明白了什麽,看溫辭述的眼神變得愈發複雜起來。

溫辭述給他們參觀太久的機會,轉頭對向晚說:“你能幫我個忙嗎?”

環視一圈,似乎隻有這個人最靠譜了。

向晚沒想到溫辭述會叫自己,怔了怔後點頭:“當然可以,什麽事?”

溫辭述沒有具體說,而是把他叫去了房間。

顧鳴赫好笑道:“看來瞿總當時說得對,向哥果然適合當隊長,辭述都失憶了,還是最相信他。”

他看熱鬧不嫌事大地過去挑釁莊澤野:“你看看你,肯定是麵相太凶了,人家跟你住了兩晚都不找你。”

“有病?他和向晚本來就是室友。”莊澤野敷衍了一句,臉上帶著幾分沉思。

林南之眨眨眼:“野哥,這回你不能再懷疑他了吧。”

鍾可欣疑惑:“懷疑什麽?”

“沒什麽。”莊澤野皺眉,不欲再繼續聊這個話題。

如果他猜的不假,溫辭述這麽做,肯定是不想引起別人議論,至於他為什麽不想引起議論,那就有待深思了。

向晚走進客房,看了看周圍說:“沒想到阿野把一樓最大的房間給你住了,這間本來是他媽媽住的,剛好阿姨這段時間出國了。”

這間房是套房,裏麵有一個書房一個會客廳和一個浴室,比樓上的主臥還大。

溫辭述一直覺得莊澤野家境普通,聽到他把最大的臥室讓給自己,而連他媽媽也要去西洋謀生,禁不住內心微微鬆動,先前對他的不愉快漸漸散去。

他鄭重地說:“我會給他銀子的。”

向晚又笑了:“你說話比以前有趣多了,呐,我教你,現在我們稱呼貨幣不說銀子,都叫‘錢’或者‘money’。”

溫辭述重複了一遍:“馬尼。”

他的“i”音依舊很重,再次把向晚逗笑了。

“說罷,找我有什麽事。”

溫辭述當著他麵打開文檔,一本正經道:“我想找份謀生的行當,就是你們所說的‘求職’,我看網上的招人衙門需要投簡曆,你能幫我完善一下嗎?”

向晚刹那間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