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八章 故國
當初張覺在燕京士人的引誘下叛金附宋,趙良嗣怕金國以此為借口生事南侵,上表反對。但道君皇帝建功立業之心大熾,名利熏心,在王黼的勸誘下決意納款,勸諫的趙良嗣則坐削五階。
大宋朝遷正式接納張覺的消息傳到津門時,阿骨打的南巡事件剛剛結束,金漢關係極為緊張,部分文官、商人向楊應麒私獻密謀,希望漢部附宋,他們本來以為七將軍多半會很讚同,誰知道一向親宋的楊應麒對這件事情竟毫無興趣!於是又有人鋌而走險,繞開楊應麒直接向折彥衝進言。
折彥衝聽完他們的計策後召陳正匯問利害關係,陳正匯道:“大宋勝於女真者,財多人廣;大宋不如女真者,兵將不能戰;我漢部勝於女真者,亦是財多人廣;不如女真者,兵力不足。若我漢部與女真齷齪,急切所需者乃兵將之援,非財貨之通。我所需者大宋無之,大宋所有者非我所求。如此,叛金通宋又何益?且當今大宋天子沉迷逸樂,既無人君之範,信義又不及常人!我為他將心腹暴露於女真刃下,而他又未必能以心腹待我。一旦有事,若他如棄燕京士民般將我等棄若敝履,屆時我們當何去何從!七將軍所以無意附宋,正在於此。
折彥衝道:“又有人勸我以廣弼軍截斷遼西走廊,與張覺左右為特角共同抗金,你覺得如何?”
陳正匯反問:“我漢部盡集津門閑散壯丁,當可得勁者三千人。以此三千人歸二將軍統領與張覺一戰,大將軍以為勝負如何?”
折彥衝笑道:“自然是二弟會贏。”
陳正匯道:“既然如此,若我等有意抗金,隻須直接給二將軍增益兵馬,令他突入平州據地為特角便可,何須去依靠一個未必可以信賴的外人!張覺之援,於我等可有可無。結一可有可無之援得罪無法戰勝之女真,二我何益!”
折彥衝一笑道:“好!我知道了。”
不久張覺派使者來通問,折彥衝將之拒之門外,毫不理睬。張覺內不能得到大宋有效的兵力相助,外不能結折彥衝特角為援,不久就被宗望以精兵千人襲破平州。張覺孤身逃往燕京,得郭藥師懷狐兔之念收留。宗望在平州搜得大宋所頒禦筆詔書,心頭大怒,命使者前往燕京索取張覺。大宋既不敢義正詞嚴地拒絕宗望,又不願將張覺明白交出,竟然搞出拿替身冒充的下作手段!結果那假冒首級又被宗望認出,惹得他火起,便揚言要興兵來伐。
守臣王安中這些日子呆在燕京都是白吃米的,竟看不出大金內患正緊張,急急忙忙奏秉朝廷說:若不將張覺交出,恐怕會惹起兵禍。道君皇帝不得以,隻好命王安中將張覺經殺,割了首級去求宗望不要入侵。但宗望見大宋如此軟弱,侵宋之心反而更熾!
曹廣弼和張覺本無交情,但在來州聽到這個消息後卻抱頭痛哭,漢部士人聽說了亦自黯然。燕京降將與常勝軍聽說張覺如此死法更是人人自危,郭藥師歎道:“若金人要郭藥師首級,天子也是這般給了他麽?”從此中外離心,不但常勝軍有不穩之跡象,連同兩河舊邊的軍士也多不肯為大宋賣命了。
宗望在平州築城積糧,折彥衝見平州之事己無可為,便令曹廣弼班師回遼南,商議今後之事。
曹廣弼到遼口時這座新城己頗具規模,正在監督重建工程的楊開遠聽說他回來,拋下雜務來見他,見麵就說:“女真人有意要我們作伐宋前鋒,這事你知道了不?”
曹廣弼點頭道:“老大和老七都有給我來信說知。如今遼南民眾對此事如何反應?”
楊開遠頓足道:“這件事情尚未公開!在沒拿出個主意之前,我們如何敢泄漏出去!”
曹廣弼又問:“有沒有跟大宋通過聲氣?”
楊開遠道:“不知道,但應麒說,就算我們去跟汴梁說了也未必有用!”
曹廣弼歎了一口氣道:“不錯。大宋君昏相庸,滿朝都是飯桶!如何能指望他們!這事可難辦得緊!應麒可有什麽主意沒有?”
“他好像也還沒什麽好主意。”楊開遠問:“你說,我們到頭來是不是得被迫作為金人的前鋒南侵?”
曹廣弼斷然道:“當然不能!”
楊開遠道:“但如今的局勢,我們要麽奉命南侵,要麽就得在遼南獨抗金兵!眼下大金內部尚未統一,所以一時無力來伐,但等新主統合了女真各部,隻怕便由不得我們不答應了。”
曹廣弼道:“漢部絕不能作為女真前鋒南侵!這是根本的底線所在!至於如何做,那隻是手段上的變化。等我到津門與應麒商量過後再說吧。”
他的鞍馬才到永寧,便有人迎頭將他攔住,卻是鄧肅。原來他回津門述職,從楊應麒處得知女真“驅漢部伐宋”之議,著實嚇了一跳,去見過楊應麒後覺得他立場也很不堅定,便請了個假,北上來見曹廣弼,誰知卻在路上遇見。
兩人見麵,鄧肅還沒開口,曹廣弼一見他的神色便知他來意,牽了馬來到一處高崗,說道:“伐宋之事,你聽說了?”
“是!”鄧肅道:“二將軍!如今漢部上下,知道此事的人裏麵,六將軍天天都在叫嚷著南下,而七將軍的言語也甚是模棱。大將軍之意非我所能回,如今隻能看二將軍你的了!”
曹廣弼沉默半晌,忽而問道:“代宋不好麽?”
鄧肅聽他這樣說吃了一驚,叫道:“二將軍!別說你也是讚成伐宋的!”
曹廣弼搖頭道:“我不讚成。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伐宋於我漢部有何壞處?”
鄧肅一時語塞,許久才道:“這件事情,斷斷做不得!”
曹廣弼歎道:“誌宏你也是聰明人,在這件事情上怎麽如此糊塗!你這樣子說話,如何能令部民心服?如何能讓老大回心轉意?”
鄧肅心中又喜又愧,喜的是曹廣弼看來終究是不讚成伐宋的,愧的卻是自己驟遇變故便亂了手腳,忙道:“二將軍,你可有什麽好主意沒有?”
曹廣弼搖頭道:“還沒有。不過伐宋的好處和壞處一樣明顯,所以這件事情還有得一爭。老六那邊你別太擔心,應麒不會被他左右的。”
鄧肅問道:“為什麽?”
曹廣弼道:“應麒是主張文官治國的,我們對此也不反對,所以從長遠來說,我們才是應麒最堅實的同盟。而漢部裏麵,最有可能以武亂政的就是老六,所以應麒最防的也是他。這次解決‘南巡’一事己讓老六威望大增,如果從金伐宋之事一成,部內最有可能因此事而坐大的就是老六!這是應麒不願意看到的局麵。因此就算老六的主意沒有錯,應麒考慮到部內的政治平衡也會想辦法牽製他,所以老六的意見,所以老六的意見,你不用太過擔心。”
這幾句話把鄧肅聽得怔了,自聞伐宋之意以來,他時刻想的都是外部的局勢,卻一時沒想到這件事情會牽涉到漢部內部的立場糾紛!這時聽曹廣弼點破,許多一開始不明白的事情也都豁然開朗,當下道:“這麽說來,七將軍應該會支持我們了?”
“如果我能想出辦法的話,應該沒問題。可是我怕……”
“二將軍怕什麽?”
曹廣弼口中說沒什麽,但他的眼睛卻仿佛是在歎息。有些話,即使是對鄧肅也還不能出口,因為他剛才想說的,是他在擔心折彥衝的態度。
大宋宣和五年,金國東京道普遍歉收。這場歉收無論對津門來說還是對會寧來說都十分“及時”。因為讓雙方都多了一個暫時停火的理由。吳乞買在漢官的建議下宣布了他上位後的第一項德政:“減免東京道田租、市租一半的稅賦。
而遼南這邊楊應麒也有相應的賑濟措施,盡管如此,津門的經濟仍然顯得有些疲軟,漢部境內,反而是塘沽顯現出較為強勁的發展力度,之所以出現這種形勢,一方麵是由於外城的逐步開拓為這座港城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發展空間,另一方麵也是因為遼口的部分產業由於戰爭而遷入塘沽,兩下裏一湊和,便讓漢部的這個新據點呈現出非凡的生命力。
“七將軍,二將軍到了。”
楊應麒趕緊放下塘沽方麵的奏報,出門迎接。曹廣弼己經三十歲了,依然未婚。這如果放在大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現在他人在北國,地位又有些特殊,漢部的人不好去管他,女真人裏麵他也沒幾個朋友,有資格來管他這閑事又願意來管他這閑事的人竟然一個也沒有!雖然大皇後對這件事也問過幾次,還給他介紹了幾個好人家的女兒,但終究都不了了之。
“二哥!”
“七弟。”
非常沒有意義的開場白,然後是應麒親自泡茶,請曹廣弼品茗。茶是老君眉,水是管寧學舍的學生去冬收集的峰頂雪,曹廣弼喝了三盞,便不再動,楊應麒命人撤了茶具,說道:“二哥到過遼口吧?”見曹廣弼點頭,又問:“不知城防進展如何?”
曹廣弼道:“城牆己經圍起來了,碼頭也成型。唉,數載經營,毀於一旦!這戰火真是害人!”
楊應麒道:“戰爭能花錢,有時也能賺錢。”
曹廣弼道:“這樣的錢不賺也罷。”
楊應麒點了點頭道:“二哥的意思我懂,不過除非萬國一統,否則也難以杜絕戰爭。”
曹廣弼擺了擺手,說道:“閑話少提,我待會就要去見大哥,商量女真逼我們侵宋之事。但我想先問問你的想法。”
楊應麒道:“華夏宗統,可禪可替,可滅可立,唯獨不能亡於夷狄之手。”
曹廣弼道:“眼下還有可能不讓大宋卷入北國的戰亂麽?”
楊應麒想了想道:“那要看是什麽樣的情況!”
“比如?”
楊應麒道:“比如我們從了會寧的伐宋之議,作為先鋒南侵,那大宋自然非卷入不可。”
曹廣弼點頭道:“不錯。”
楊應麒又道:“再比如,我們拒絕伐宋,結果女真人以此為名義傾盡全力攻擊遼南,而我們又敵不過女真、被迫割舍遼南揚帆入海,那麽金人在北國再無敵手,隻要他還有擴張之力,也勢必南侵。”
曹廣弼歎了一口氣道:“這麽說來,無論我們怎麽選擇大宋都非卷入不可了。”
“那也未必。”楊應麒道:“如果我們現在就發動攻勢,又僥幸贏了的話,大宋也許就能暫時保有舊疆。”
曹廣弼搖頭道:“不可能!我們現在的狀況,隻怕打不贏。再說,真要打起來,漢部的代價太大!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楊應麒道:“我們在燕雲的作為實際上已是完全失敗。如果這第三條路行不通的話,那我實在想不出大宋如何在這場大亂中能置身事外。”
曹廣弼道:“如果大宋卷入,你覺得會卷入得多深?”
楊應麒想起了夢中的場景,歎道:“大河兩岸,隻怕會體無完膚。”
曹廣弼似乎也料到了這個可能,臉上竟無震驚,說道:“你的意思,是說女真吃不下大宋了?”從這句話可以看出在曹廣弼的預料中情況會更加嚴重。
“應該吃不下。”楊應麒道:“大宋君昏相庸,但大宋的百姓卻不見得很弱。若得一二良才憑江河而守,當能把金兵限製在江淮以北。”
“江淮……”曹廣弼喃喃念叨了一會,說道:“大宋百姓與我們血脈相連,但現在對他們負責的畢竟是趙家朝廷,不得己時,漢部隻能全身遠害了。”
“全身遠害?”楊應麒苦笑道:“現在我們就想袖手旁觀也不能了啊!”
曹廣弼道:“無論如何,我的底線就在這裏了。當初我反出雄州,與你們同行,是因為我認為你們不應無辜受害。之後我加入漢部,在大家走出大鮮卑山的那個晚上,大哥站在高處說的那一番話我至今銘記!我希望他也沒有忘記他說過的話!我現在要去告訴他:我是為了他那一番話而成為漢部一員的,是為了那一番話而追隨他的。我更希望漢部是一個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漢部,一個能保國安民的漢部,而不是一個為了征服而征服的漢部!”
楊應麒有些黯然道:“如今我們己走到這一步了,隻怕得向現實低頭。”
曹廣弼道:“低頭?怎麽低頭領著金人去打大宋?應麒!如果是那樣,我沒法接受!”他頓了頓,又道:“如果戰爭的主導權控製在漢部手中,那我可以對自己說:你領兵南下,是為了推翻那個腐朽的趙家皇朝,為了讓受其茶毒的百姓過上好日子。可是我卻沒法找到一個理由來說服自己去做女真人的走狗!鐵奴也許會說:我們可以在侵宋的過程中建立自己的地盤!可是我知道那走不通!一旦作為女真人的先鋒侵宋,在中原士子心目中我們就和女真人沒有區別了,所有有骨氣的宋人都會唾棄我們,到時候我們能招攬到的便隻有一群惟利是圖的小人!這樣的人當然會向我們投誠,可同樣的他們也會向女真投誠!而且我不相信這幫人的加入對於我們漢部來說會有什麽好處!也許我們會更強大,但我們當初從大鮮卑山走出來的時候,追求的難道就僅僅是強大麽?如果在強大的同時卻背著我們當初發誓要建立的國度越走越遠,那這種強大還有意義嗎?我的力量與你的才智隻能是作為仁義的輔佐,而不能成為強權的俘虜!”
楊應麒道:“二哥,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那走不通啊!我們的力量,還沒法去到那一步,至少在過程上不可能那麽理想化。”
曹廣弼道:“如果不能完全得到,那麽就部分放棄!”
“放棄?”
“放棄!放棄一些讓我們左右為難的利益!”
楊應麒低下頭道:“可是,那不是我們幾個人的利益,那是漢部的的利益,是所有組成了漢部的人的利益。二哥你不能為了你的理想而讓別人放棄他們的利益!”
“我的理想?”曹廣弼道:“難道那不是我們漢部的理想麽?”
楊應麒道:“漢部大了以後,部民們理想也就變了。如今仍然像二哥你這麽想的人,其實己經不多了——實際上我一直以為,二哥你也早就不這麽想了。我以為這些年的戰爭會讓你有所改變。”
“嘿!改變?”曹廣弼道:“我確實是有所改變,可那不代表我可以接受沒有底線的退讓。無論如何,我會堅持我的看法,至於大哥怎麽處理,那就看他的了。”
曹廣弼走了以後,陳正匯從隔壁走了過來。說道:“正匯簡直不能想象二將軍竟然會這來不需要避他,隻不過他覺得自己不在場的情況下他們兩人會相處得更加從容而己。
楊應麒聽了陳正匯的這兩句話卻連連冷笑。
陳正匯奇道:“七將軍笑什麽?”
楊應麒道:“我笑你根本就還不理解二哥!”
陳正匯道:“正匯哪裏錯了麽?”
“你也沒錯,隻是沒弄明白一件事情而己。”楊應麒道:“二哥並不是不知利害,他剛才那樣說話,隻因為對象是我!其實他也知道大哥的難處,知道我的難處,知道漢部的難處。”
陳正匯道:“既然如此,他為何卻還說得如此……如此不留餘地?”
因為漢部現在己經有人站在**裸的利害立場上了,所以他要站在另外一個立場上來說話。”楊應麒道:“而且,有些話,他己不必說,至少不必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