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香山好漢坡的房子,是冰之一眼看中的,她一下子交了半年的房租,租金居然便宜得出奇。租好房子的第二天,帶著如意郎君去看房子。六月時節,綠草遍地,他們坐著馬車唱著歌,開心得像兩個沒長大的孩子。

馬路兩旁是衝天蔽日的大白楊樹,微風一吹樹身晃動,發出悅耳的唰啦啦的聲響。天是藍的,在常德從未見過這樣藍的天。常德多雨,天空常布滿鉛灰色的厚雲。北平的夏天,有時有暴雨,但大多數晴天的日子,日光明麗,天高雲淡,那種天色的藍,比藍還要藍,藍得讓人心疼。

他們坐馬車出遠門,感覺也是童話裏的逍遙日子。冰之緊摟著小海軍的胳脯,把頭靠在他肩上,滿眼的、大片的風景掠過,沒有人煙,大片繡綠。

“哥。”

“嗯?”

“我想吃桃子。”

“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哪來的桃子?”

“可是,我就想吃桃子!”

“你啊,你就是這樣,想一出是一出!”

“文學不也是這樣嗎?沒有‘想一出是一出’,哪來文學創作。”

“文學創作不是摘桃子啊!”

“我就是要摘桃子!”

林冰之有些撒嬌地說。

她這一撒嬌不要緊,好像變魔術一般,世界就真給她變出一片桃園來:大片桃林出現在馬路兩旁,碩果累累,無邊無際。有個賣桃的小攤,就停在路邊,攤主是個小姑娘,邊吃桃邊叫賣,甚是可愛。

“真服了你,要什麽,有什麽?”小海軍對林冰之拱了拱手。

“那還等什麽?還不快下車去買!”

林冰之對猶猶豫豫的小海軍來了“一腳踹”,連趕車的都跟著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小海軍跟頭骨碌地下車去買桃。林冰之看著他健壯的背影,心生歡喜。大好河山,好男好女,同居一處,讀書,寫作,交談。用山泉水泡茶,用桃木柴火煮飯。神仙一樣的生活啊!

冰之和清華,他倆一人捧一隻大大的水蜜桃在那兒啃,馬車樂顛顛地向前,打著鼓點一般,桃汁滴了一身,冰之也不管,毀一件衣服算什麽,開心最重要。

於清華說:“我小時候偷了戲班子裏的金箍棒,卻並沒像想象中那樣開心,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開心!”

“因為你沒有找到你想要的東西。”

“怎麽講?”

“你這一生真正想要的不是一根孫悟空的金箍棒,而是一支筆,一支能寫出你思想的筆,你是一個天生的詩人,作家。”

“親愛的,你怎麽這麽理解我?”

“哎唷,你把我的襯衫弄髒啦!”

“弄髒了怕什麽,咱們買新的!”

“哈哈哈!買新的!”

兩個人瘋瘋鬧鬧,就像兩個高中生,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孩。都說作家這種職業隻有有童心的人才能做,林冰之和於海洋就是童心滿滿要爆棚的人,他們在去香山的馬車上又蹦又跳,吃水果,唱歌,唱大戲,瘋玩一場,許多年以後,冰之仍記得那個下午,那片桃林。

2、

好漢坡的房子,一共有兩間,一間用來作臥室,另一間給小海軍當畫室,兩個屋各放一張桌子,冰之在臥室寫作,小海軍在隔壁寫詩、畫畫,工作時兩人互不幹擾。

剛搬過來沒兩天,小海軍忽然對畫畫來了靈感,他暫時停止了寫作,沒日沒夜地畫畫。這幾日,冰之也在趕寫一篇小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冰之寫作十分投入,從正午開寫一直到傍晚,除了喝水這個動作,就沒離開過書桌。喝水需要不斷添水,短暫離開一下書桌,茶水越喝越淡,喝著沒滋沒味,她也渾然不覺。

她入迷了,沉溺於紙上故事,一發不可收拾。與她一牆之隔的小海軍,沉迷與色彩之中,幾乎忘記了冰之的存在,一心一意作畫。傍晚二人碰麵,忽覺陌生,竟然想不起對方的名字來,異口同聲地問:

“你是誰呀?”

然後二人抱在一起笑,飯也不吃,手拉手去夕陽下散步。夕陽很美,半邊天空竟然變成了粉紅色。在這樣粉色的世界裏,於海洋忽然向林冰之求婚了。他從旁邊的桃樹上,摘下一片桃樹葉,輕柔地繞在冰之手指上,左看一下,右看一下,一臉認真地說:

“冰之,我給你說個事。”

“什麽事?”

“嫁給我吧!”

冰之害羞地摘掉手上的葉子,話也不說向前奔跑起來,清華在後麵拔腿就追。桃樹一棵緊挨著一棵,樹葉像小房子一樣密致堅實,清華終於追上冰之,捉住她,狂吻她。

他們親了好一會兒,把天都親黑了。

2、

“畫瘋子”於清華,在畫了一屋子畫之後,得了靈感,又開始寫起詩來,準確地說,是寫一首歌:《奮鬥之歌》的歌詞。

林冰之也在寫一部大作品,整日冥思苦想,茶飯不思。於清華求婚成功後,他倆的關係就沒了下文,各自投入到創作中去,燃燒**,忘了現實世界的存在。

奮鬥之歌,在我心中燃起

隻要生命還在,我就要去挑戰

我的生命之火已被點燃

我聽汽笛已響,

戰旗飄揚

未來在向我召喚

我奮不顧身,去迎接生命的挑戰。

寫好這首《奮鬥之歌》歌詞,於清華已是大汗淋漓。他拿著這首歌的歌詞去找林冰之,大呼小叫,念給她聽。冰之聽後也很激動,拍著胸口說,“太棒啦!太棒啦!激動得我都出汗了!”

又說:“不行,光激動還不行!”

“又怎麽啦?”

“咱們得去找作曲家,給《奮鬥之歌》譜上曲子。說走就走,現在就走!”

說著話,他們收拾收拾東西,懷裏揣著歌詞,在村口叫了牛車,嘎吱嘎吱慢悠悠奔城裏而去。在車上,林冰之對於清華說,她認識一個作曲家,名叫艾墨仁,是留洋回來的,曲子作得一極棒。

於清華就說,我現在就預感到,《奮鬥之歌》成名啦!

兩人又一起催促牛車快走。

“牛牛!加油!”

他倆一起拍手助興,牛果然加速瘋走,聽得懂人話一般。

艾墨仁的家,住在西單辟才胡同,跟冰之以前租住的房子離得很近。辟才胡同是教育聖地,中國第一所小學就誕生在那裏,很有文氣。

艾先生的房子很大,林冰之的房子很小,但這也不妨礙他們做朋友。他們還是忘年交,艾先生留著大胡子,年紀比冰之大許多,卻總是開玩笑地管冰之叫“小姐姐”。

到達艾先生家時,正好是下午3點,是艾先生的“讀書沙龍”時間,冰之和小海軍到來之前,已有幾個朋友聚在那裏談天說地,聊最近的文壇逸事,畫家趣聞。他們不知道待會兒還有兩個寫東西的朋友將從香山趕著牛車來拜訪,他們談興正濃的時候,有人來敲門,艾先生親自去開門,見門口站著兩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哈哈!小姐姐!你怎麽來啦?”

大胡子上前給了小姐姐來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大熊抱,小姐姐笑得咯咯的,又拉來身邊的男友小海軍給“大熊”認識。

“他呢,叫於清華,我們都叫他小海軍。”

又扭臉對小海軍說:“這位就是我跟你一直一直嘮叨的著名作曲家艾墨仁,我們都叫他大熊。”

“嘿!又給我起外號!”

兩個男人握手拍肩,進了小院兒。大熊人表麵看起來是個壯漢,內裏卻個心比頭發絲兒還要細的人。小院裏種滿花花花草草,可漂亮了。架子擺成一個花壇形狀,各色花朵層層疊疊,競相開放。

“這些花都是你自己收拾的?”

“可不是嘛!”

小海軍豎起大指說:“園丁!”

冰之立刻在後麵補了句:“咱家香山好漢坡那兒的園子也很大啊!回去你也當回園丁!”

“要當你當,我沒那本事!”

“嘿嘿!”

撩開門簾,進得門來,林冰之第一眼看見一個人——石雪,雖然她和石雪隻見過一麵,但卻印象深刻,那天在報社舉辦的晚會上,他倆有一麵之緣。

另一個戴眼鏡的朋友也在場,冰之並不認識他,而小海軍一見麵就撲上去擁抱,冰之猜想那人肯定是個青年詩人。

那人拍著小海軍的肩膀說:“你小子跑到哪兒躲清閑去了?詩也不寫了?”

小海軍說:“我搬香山住了去了。”

大熊又插嘴道:“人家談戀愛了。”

“談戀愛了?跟誰呀?”

“原來覺得你腦子不好使,現在怎麽連眼睛也不好使了呢?”大熊用眼睛使勁兒“指指”冰之,眾人皆笑,青年詩人還是摸不著頭腦。

茶話會繼續開,艾墨仁先給大家介紹在場的每一位,原來“青年詩人”竟然不是“青年詩人”,而是一個寫小說的,她叫沈星文,細聊起來竟然是林冰之的湖南老鄉,家住湘西鳳凰古城。

一聊是“老鄉”冰之和沈星話就多起來,小海軍表現出明顯的醋意,看到冰之眉飛色舞的樣子,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心想著你個沒出息的女子,已經是我的女人了,還跟別的男人眉來眼去,這分明是沒把我這個“男朋友”放在眼裏放在眼裏嘛!我是向她求過婚的,我們的關係都定了,別人還來插什麽腳啊!沈星文,當心我一頓老拳把你揍扁!

小海軍於清華寫起歌詞厲害,但吃起醋來更厲害,八字還沒一撇呢,他就認定了林冰之喜歡人家,跟人家套近乎。其實冰之不過是“闖王”性格,時常熱情過度,聊起文學來就不分男女了,又聽說對方是小有名氣的小說家,更是覺得“天然親”,恨不得把人家拉一邊去,不吃不喝聊它三天三夜。

冰之用歡快的語氣對沈星文說:“我也是寫小說的!”

接著她又補充道:“我真的是寫小說,不過我還沒什麽名氣!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林冰之,是湖南常德人,是傳說中李闖王的後代,當然這隻是個傳說呀,不過……我這性格你也看出來了,還真像闖王,霸得蠻!”

眾人皆笑。

隻有小海軍眼睛瞪得像頭小蠻牛似的,“吃醋值”一路飆升。“吃醋值”是林冰之發明的一個“科學詞”,她在上海讀大學的時候,化學係同學很喜歡把什麽什麽“值”這個詞掛嘴邊上,比如說PH值。以此類推,冰之發明了“吃醋值”,詞語在同學中稀裏糊塗流行開來,林冰之這個原創倒從沒機會用過,

今天終於用上一回。

她從不知於清華是這樣一個愛吃醋的人。他醋意滿滿,並把拳頭捏著嘎吧作響。

“你們聊什麽呢,聊!”小海軍終於忍不住了,衝過來惡狠狠甩一句話。

“沒什麽呀,隨便聊聊!”

沈星文心不在焉地看了於清華一眼,扭臉跟沈冰之接著聊,並且鄉音濃濃用湖南話聊,象是有意讓別人聽不懂。

於清華更是急了。

“你們還說湖南話?

“說湖南話怎麽啦?湖南家鄉話,我們說著帶勁兒!”

“你帶勁兒了,我不帶勁了!誰知道你聊什麽!”

“怎麽啦?聽不懂躲我們遠點!冰之是我們大家的冰之,我還不能跟她說話啦?”

“我叫你離她遠點,把手放開!”

“哎!於清華,我以前以為你隻是個子小,沒想到你心眼兒也小啊?”

“你說誰心眼兒小呢?你說誰心眼小呢!別以為寫了兩篇破小說發表了,就以為自己是作家了,可以神氣活現了!”

“我就神氣活現了,怎麽著吧,我寫的東西能發表,你就發表不了,全都是退稿,你羨慕嫉妒恨吧?哼,怎麽著,你還想打我啊?”

“打你怎麽啦?你以為我不敢?”

說著話,兩人竟像兩隻小蠻牛一樣扭打起來。文人打架,並不專業,相互揪著脖領子,又拉對方的肩,就這樣相互揪著,進一步,退兩步,在冰之看來簡直像在跳舞。

進進退退。退退進進。

這架打得突然。艾先生正欲上前勸阻,卻見二人笨重的身子重重撞在多寶格上,一個青花瓷大花瓶應聲落地,碎成無數小片,飛濺開來……一切都無法挽回。

原本是來艾先生家茶敘,結果還打碎了艾先生家的一個花瓶,臨走才想起《奮鬥之歌》歌詞的事,於清華把一張皺巴巴的破紙往艾先生懷裏一塞,說了聲“您瞧著辦吧”,就轉身走了,連林冰之都不理,一個人獨自上輛黃包車,車速飛快,一溜煙地跑了。

“這叫什麽人呐!簡直就是一個神經病!”

林冰之跟艾墨仁道歉又道歉,作揖又作揖,說自己的朋友脾氣暴躁,又愛打架,是匹黑馬,噢不,是匹野馬!冰之請艾先生多多擔待。

艾先生站在門口,抱抱拳說,不打緊的,男子漢有性格,將來文壇一襲猛將。

林冰之卻說:“文壇猛將不能靠他,要靠我!”

“好姑娘,有抱負!”

這時,來了輛馬車,林冰之上去,同先生揮手作別。冰之雖是坐馬車離開,但不知怎麽,艾先生眼前卻出現了奇特的幻覺:他看見林冰之蹁腿躍上一匹白馬,飄然而去。

3、

冰之開始瘋狂地寫作和投稿,不理於清華,三天沒跟他說話,就連吃飯也悶聲不響,形同陌路。於清華知道那天在艾先生家鬧得不像話,便主動進城去找沈星文賠不是。沈星文也在住處埋頭寫作,見於清華來,先是有點意外,畢竟兩人打過架,有點不好意思。他搓著手,給於清華倒了一杯水。拘謹過後,二人的關係緩和下來,沈星文拿過一張紙來給於清華看。

“這是什麽?”

沈星文說:“看了你就知道了!”

於清華咕咚咕咚喝著水,一邊看稿子。

“《紅色大地》創刊號?”於清華一拍大腿,“太棒啦!這是誰的創意?”

“石雪的創意,我們籌備了挺久,現在準備出創刊號了。”

“走!找石雪去!”

“石雪不在,他去上海了,籌措資金,辦刊物需要錢啊!”

沈星文遞給於清華一根煙,兩人抽起煙來,氣氛融洽許多。談到《紅色大地》,他倆都有些激動,沈星文頭上直早汗,隨手從床頭抄起一把大蒲扇來,對著大臉扇啊扇。

興奮地討論了好一陣,沈星文開始準備下午茶:兩杯咖啡,現烤的兩片麵包。星文烤的麵包真是香氣撲鼻。他發明了一項技術,就是用平常炒菜的鐵鍋,重新烘焙麵包。麵包是昨天吃剩下的,放鍋裏焙一下會更香。

“新鮮如昨。”

看著那片烤得焦香的麵包,他一直用鼻子聞,舍不得吃。

“可以啊,你這語言,不用辦刊物了,也別搞文學了,咱們直接賣麵包得了!“

“香!真香!咖啡也好喝!老兄,你這裏過得可挺講究啊,我和冰之住在鄉下,不要說下午茶了,就連正餐都吃不上,那荒郊野外的,買袋米都不容易。”

“冰之她,冰之她好嗎?”

“噢,你那老鄉啊,她可是個大才女,日寫夜寫的,到處投稿,還發表了不少短篇小說呢!在文壇的名聲啊,估計很快就要超過你我啦!”

“恭喜!恭喜!”

“恭個什麽喜啊!她越來越強,我越來越弱!”

“怎麽會呢?你老兄發表了那麽多小說,怎麽會越來越弱?”

“我啊,都是被那大才女逼的,她占據了我的寫作空間——我是指頭腦裏的。原來沒跟她同居的時候,我寫小說寫得不費勁兒,靈感呼呼地從頭頂往上冒,可是她一進入我的生活,我就仙氣全無,從一個創作者變成了普通人。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都得管,都得操心。冰之,她可倒好,大小姐一個,早上一睜眼就找筆找紙開始寫作,昨天的小說段落印在腦海裏呢!她腦子裏根本沒我,腦袋裏裝的全是都她的小說小說小說,我真是受夠啦!”

“原來,跟大才女一起生活,這麽痛苦啊!我頭一回聽說,嘿,新鮮!”

“你可別給我傳出去啊!我們倆的私生活,要是被傳出去,林冰之非得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不可!”

麵包吃完了,咖啡也喝光了,他們聊得還未盡興,便約好等哪天石雪從上海回來,大家找時間再聚,一塊喝酒聊天,鬧個通宵。

5、

1925年中國發生了許多大事,我們把座標放大,離開林冰之、於清華這對小情侶,放大到全中國,乃至全世界,你就會看到重要的事一件接一件發生。據史料記載:

1925年1月11日,中國共產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在上海召開。

1月15日,陳炯明乘孫中山北上,自稱代理大元帥。

1月25日,由周恩來發起的黃埔軍校中國青年軍人聯合會成立。

1月26日,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決定改名為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

3月1日,由中國共產黨和國民黨左派共同發起的國民會議促成會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開幕。

4月16日,大會閉幕。大會宣傳了中國共產黨反帝反封建的政治主張,對國民會議運動的方針和組織大綱等作出了決議。

3月12日,孫中山在北京逝世。國共兩黨組織各界民眾進行哀悼活動,廣泛傳播孫中山的遺囑和革命精神,形成一次全國規模的聲勢浩大的革命宣傳活動。

5月28日,中共中央召開緊急會議,決定以反對帝國主義屠殺中國工人為中心口號,發動群眾於30日在上海租界舉行反帝示威。同時,中共中央還決定,為了加強工會的組織力量,由共產黨人李立三、劉華等主持,成立上海總工會。隨後劉少奇到達上海,也參加了上海總工會的領導。

5月30日,在上海由於英國巡捕槍殺工人代表顧正紅等人,引發“五卅”血案。

6月1日,上海總工會成立,宣布大罷工,全市掀起反帝怒潮。

6月4日,中國共產黨的第一份日報《熱血日報》(由瞿秋白主編)創刊。

1925年的中國,風起雲湧。我們在把座際縮小,從幅員遼闊的中國,縮小到北平香山腳下的一對小情侶身上,他們也在忙碌著,要創辦自己的文學刊物《紅色大地》。他們是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卻被大時代被引領,努力成為卓越的人,不平凡的人。

這天下午,石雪和沈星文雇了輛馬車來訪,林冰之在香山腳下好漢坡的房子一下子熱鬧起來。

冰之房前有一個葡萄架,7月,正是瓜果成熟的季節,葡萄架上掛滿一串串玫瑰紫葡萄。坐在葡萄架下談天說地,真是神仙才有的生活。石雪和沈星文剛一下馬車,冰之就洗了水果端出來,好大一隻五彩玻璃盤,冰之說:“你們可都給我聽好了,我把我的古董茶盤都拿出來了!你們都得給我好好幹!今天咱們得把《紅色大地》的大綱拉出來,要不你們都對不起我這一大盤子水果。“

“對不起天,對不起地,對不起嫂子您!“

“去!少貧!誰你是嫂子啊?我們還沒結婚呢!“

“就是的,我們都是未婚男女青年。“

“哎?這話聽著怎麽那麽別扭啊!“

“哎呀!都別瞎聊了,快開會吧!“

“對!開會開會!“

盛夏時節,幾個熱情洋溢的年輕人,坐在西山腳下,葡萄架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開創了文學先河。他們首先確定,《紅色大地》是一個進步刊物,要反映最先進的文學理念,追隨北大胡適先生的“白話文“理念,力導白話文。

“言之有物,不模仿古人,不無病呻吟,不避俗語。”

冰之說,“凡是來投稿的小說,一律得是白話文,在這方麵我們得向西方小說學習,向英國的那些新派小說家和詩人學習,不能搞文言文和古詩。”

“新詩方麵我在行,我負責詩歌版塊。”於清華像個學生似的舉手發言。

“好!我看行!”

沈星文說:“第一期,創刊號,石雪你看能不能聯係到魯迅先生,讓他給咱們創刊號寫個序?”

“行,我試試!“

又談到小說組稿。在座的四位都是寫小說的高手,隻因都是新人,沒有過多的渠道和版麵發表,認識的人不夠多,影響力不夠大。這回《紅色大地》創刊,給了更多小說同仁機會,也給了自己發表機會,但凡弄文學之事,大夥兒熱情都極高。

沈星文說,他剛完成一個中篇小說《看虹》,願意拿出來投稿試試。沈先生是他們幾個人當中,小說最有名氣的一個,大家立刻鼓起掌來。

這時,來了個賣瓜的農夫,車上推著幾個西瓜,一路走一路叫賣:“甜水井冰鎮的西瓜嘍!冰鎮西瓜!”

“冰之,要不要吃西瓜?”

“哎,幹嘛隻問冰之啊?拿我們當空氣啊?”

冰之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對大夥兒說:“你們誰也別動,我去買!”

說著,回屋拿了錢包便去買瓜了。幾個男人在背後議論她,說冰之真的不錯啊!落落大方,又有才,以後準保能成大作家。於清華有些驕傲地說,那是,也不看看是誰的老婆。

“瞧把你能的!”

石雪最淡定,也是最有文人風度的一個。上回在西單艾先生家,於清華為吃醋跟年輕氣盛的沈星文打一架,石雪心裏清楚,林冰之未必真的喜歡沈星文的,他們不過是老鄉罷了。石雪隱隱感覺,冰之對自己倒是有那麽一點意思。

冰之捧了大瓜來,臉上笑嘻嘻的,額頭上冒著汗。冰之說:“真正的甜水井冰鎮西瓜啊,抱在懷裏都有涼氣。”

“快放下來吧,回頭你再給捂熱了!”於清華打趣道。

石雪拿了把切水果的長刀,明晃晃閃亮亮的,拿過瓜來欲切,隻見刀尖一碰那瓜,熟透了的大瓜哢啦啦自動裂成兩半,紅沙瓤朝天,在陽光下透出世間最美的紅色來。

“來!今天咱們用西瓜幹杯,慶祝咱們的文學刊物《紅色大地》正式創刊!”

“幹杯!”“噢!幹杯!”

6、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外麵風雲變幻的大世界,倒沒有影響冰之他們恩愛如初的小世界。“小海軍”於清華對林冰之是掏心掏肺地好,掏心掏肺地愛,在他眼裏林冰之就是另一個自己,她擺弄文字,埋頭寫作,她辦刊物,為刊物奔波,於清華覺得,“另一個自己”也在寫作,奔波。這日子,過得有奔頭,有意思。心中有理想的人,雞毛蒜皮的事都不算什麽,但也得時時麵對。

物質生活,可以用“空空如野”來形容,家中的米,最多隻夠吃三天的,這比起“無處安放的靈魂”來說,是最最現實的事。“無處買到的大米”。米價天天飛漲,當小海軍寫了一篇小稿換來稿費再去買米,米已不是上周的價格了。

小海軍倒是挺樂觀的,他說:“咱們用稿費換米吃,這叫無本生意。”

“瞧你美的!德行!”

小海軍買菜做飯,林冰之更多的時候伏案寫作,她寫散文,寫短篇小說,寫好了來不及讓小海軍看一眼,折疊好就放信封裏,急不可待地騎車到附近郵局去寄。

她風風火火,騎車像飛。

秋天,銀杏樹的葉子變成燦黃色,她騎著車,戴一頂法式窄邊小草帽,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飛奔,暗紅色的裙子兜著風,一會兒鼓起,一會兒又落下,像隨風而舞的帆。

如果小海軍看見這幅景象,又要拿著畫筆追著她畫了。“太美啦!簡直像一幅畫!“

香山郵局藏在一片紅得像火的楓葉中間,冰之走進去的時候,紅葉自動為她鋪平一條道路,像紅色地地毯,她走入其中,把稿件放入郵筒,每一次都特別感動,因為“我要出名啦!”

這天,林冰之寄稿回來的時候,聽到自家小院的喧鬧之聲,她把自行車放門口,推門而入,看見小院的葡萄架下坐著一個人,背對著她,正在怡然自得地抽煙。

看著他的背影,冰之覺得這場麵極為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她看不見他的臉,隻見那縷煙霧嫋嫋上升,逐漸變淡,匯入天際。天空是那樣藍,沒有一絲雲,那一縷淡青色的煙霧很快被巨幅冰藍色的天幕吸走了,不留一點痕跡。

“石雪來啦?”

石雪扭過頭來看見她,說道:“啊!冰之,你今天真漂亮!“

又說:“剛才我還跟清華聊天呢!他拿茶水去了。”

“抽煙呢?“

“啊!怎麽樣,你也來一支吧?”

冰之接過石雪遞過來的一支香煙,假裝老練地叼在嘴上,等待石雪幫她點煙。她沒有說出口的是,這是她憑生第一支煙,她並不會抽煙,卻想在石雪麵前裝一下,想和他一樣,對著藍天吞雲吐霧。

石雪擦亮火柴,幫她點煙。然後,兩人同時深吸了一口,相互對望,有了一點默契。世界靜默無聲,仿佛聽得見對方心跳的聲音。冰之心裏一陣緊張,連忙收回目光,猛吸一口香煙,這一下用力過猛,煙熏了嗓子,“哢哢哢”咳嗽起來。

“怎麽又抽起煙來了呢?”

“石雪,你別給她煙,冰之不會抽煙!”

林冰之笑中帶淚,這淚是剛才咳出來的。“這不就會了嗎?”她舉起香煙,非常優雅地吸了一口,微揚起頭,望著藍天深處,慢慢吐出煙霧。

石雪打算去日本留學,正在積極地學習日語。當時有許多有抱負的年輕人都去日本留學,李大釗、周恩來、魯迅、陳獨秀、蔣介石、張聞天、董必武、何香凝,都去日本留學過。

石雪自學日語,也是為了去日本留學。他對留學的態度也影響到林冰之,冰之也想跟石雪學日語,又拉上小海軍一起,三人組成一個“日語學習小組“,走到哪兒學到哪兒。

秋日裏,三人在極美的湖麵上泛舟,也是拿著日語書的,邊劃船邊念念有詞。冰之有時坐在船頭,點上一支煙,一會兒埋頭看書,一會兒吞雲吐霧,那樣子看起來真颯。

“哎,清華老兄,你那首《奮鬥之歌》的曲子譜好了沒?大家夥兒來不及等著唱啦?”

“艾先生捎來口信,正在創作中。”

冰之說:“艾先生的曲寫得好!他曾在法國學習音樂,他的創作是中西結合的寫法。“

“哎,你們說,未來咱們這個國家會變成什麽樣?“石雪一隻手放在頭底下枕著,斜躺在船頭,看上去就看怡然自得的樣子。

“那還用說,自由,平等,富裕的強國。“於清華一說起國家的未來就起勁,滔滔不絕,好像有一肚子話要說。他說:“我們未來的國家,鐵路四通八達,城市裏高樓林立,燈火通明。孩子們有吃有穿,有書讀,受最好的教育。大人們可以自由選擇居住的城市,哪裏可以發揮他的光和熱,他就搬去哪裏。那時的人們不再為‘五鬥米折腰’,他們可以搞創作,寫像《紅樓夢》那樣可以傳世的小說。可以作曲,可以聽歌。隻要你有才華,你就能出人頭地。無論你是哪方麵才華……”

“說得跟真的似的,就跟未來你去過似的!”

“哎!未來我還真去過!在夢裏。”

“你小子!”

小海軍用船槳用力晃動船身,船身像陀螺一樣旋轉起來,仿佛開啟了“未來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