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冰之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怪圈,她隱隱覺得自己在跟於清華生活的同時,又柏拉圖式的喜歡另一個人,此人就是成熟穩重的新銳作家石雪。冰之把自己寫的東西拿給石雪看,兩人經常在一起討論文學問題。於清華在一旁端茶倒水,表麵上還能維持一團和氣,其實心裏覺得很不舒服。他心裏的那個大男子主義“於清華”又冒出來了。

一天,在香山的房子,在所有的文友都離開後,於清華終於嚴肅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他問冰之:

“你是不是想跟他走?”

“你指誰?”

“石雪!”

“去哪兒?”

“去日本,或者隨便去什麽地方,總之離開香山,離開我。”

“我沒想過。”

“我替你想過。”

“他比我有能力,更配得上你。但我不會放你走的,死也不會。”

“為什麽?”

“因為我愛你!”

林冰之正伏案寫東西,聽見於清華說我愛你,她連頭都沒抬,隻是輕輕“嗯”了一聲,就又埋頭寫東西。於清華懷疑林冰之和石雪已有默契,火就往頭上頂,卻對自己下令說,不能火,不能火,我要跟冰之好好說。

他說,冰之,我覺得你進入了一個怪圈,你那柔軟的心分成兩半,一半屬於他,一半屬於我。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撕扯著我的心,但我又不敢說出口,生怕誤會了你們。如果你真的愛上石雪,我是不會放你走的,我要把你關起來,鎖起來,讓你不離開我的視線。

聽了他的話,冰之隻說了兩個字:你敢!

兩人吵到半夜,還是一個被窩睡覺,第二天天一亮就和好了,好像昨天什麽也沒發生過,吵架之類的事更是不存在。秋天的早晨,太陽亮晃晃地照在藍緞子被麵上,波光粼粼,就像躺在海麵上一樣。冰之伸手一摸,被窩的另一半已經空了,抬眼望去,小海軍正在院子裏劈材升火,想必是早早起床給心愛的人做早餐吧。

“忙啥?”冰之穿著白睡袍,睡眼惺忪地走過去問。

“前兩天搞了一桶油,想給你炸個油餅吃。”小海軍頭也不抬地說。

“幹嘛對我這麽好?”

“神經!不一直是這樣嘛?”

“不吃醋啦!”

“戚!我會吃他的醋?你們兩個,最多搞個柏拉圖式的愛情罷了,你不會真的跟他走!”

“為什麽?”

“因為我了解你!走開走開!我要倒油了!”

小海軍一把推開林冰之,往鍋裏倒上熱油。柴火正旺,油一下子就熱了起來,小海軍熟練地用手捏著麵團,三捏兩捏放進油鍋裏,油鍋發出滋啦啦的脆響,不一會兒,一張兩麵金黃、冒著熱氣的油餅就出鍋了。

“真香啊!”

“香死你!”

冰之看著小海軍忙碌的背影,忽然間鼻子一酸,想哭。多少次,在她忙著趕稿子的時候,她伏案寫作,是小海軍忙裏忙外給她做飯。她愛吃紅燒肉,小海軍就步行穿過兩個村子去買五花肉,她想吃小米粥,他就買來石鍋為她熬。她想喝豆漿,他在學習磨豆漿的同時,居然學會了自己磨豆腐。他是樣樣都會的多麵手,他太能幹了。

一想到這些,冰之忍不住從後麵抱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後背上。

“哥!”

“嗯?”

“我不走了,哪也不去了,日語也不覺得了。我就呆在你身邊混吃混喝。”

“別呀!我可養不起你!”

“我寫東西養活你呀!”

“好啊!但願你早早出名!到那時咱們就有錢啦!”

冰之問:“有錢了幹什麽呢?”

小海軍想也不想地說:“辦刊物。”

林冰之又問:“那刊物也賺錢了呢?”

“再辦第二本刊物。”

“嘿嘿,一根筋。”

兩人把油餅裝盤,又倒了兩杯熱乎乎的豆漿放在桌上,美味的早餐**滌一切的不愉快,相互之間的好感又回來了。

在《紅色大地》創刊典禮上,林冰之再次見到石雪,他穿著灰色格呢西裝,頭發吹得一絲不亂,跟小海軍的“雞窩頭”比起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石雪主持了這次慶典。

《紅色大地》創刊過程十分順利,隻是原本想請魯迅先生作序,由於魯迅先生工作太忙,沒來得及寫創刊詞,經過討論就選用了於清華的詩《奮鬥之歌》做創刊詞,時間趕得巧,在慶典舉辦的前三天,作曲家艾墨仁正好完成《奮鬥之歌》曲創作,非常激昂的一首歌,現場找了樂隊和一個小合唱團隊表演,作品還未發聲,就顯現出即將流傳大江南北的如虹氣勢。

不一會兒,合唱團擺出半橢圓陣形,樂隊在旁,氣勢唬人。

性格活潑的小海軍頂著一個“雞窩頭”,想要充當樂隊指揮,石雪立刻攔住他說:“於兄,你就別上了,我害怕慶典搞成喜劇。”

“我是主編呢!”

“主編待會兒可以朗誦,這會兒你先別露麵!”

這時來了個真的樂隊揩揮,西裝筆挺的,拱了拱肩膀讓小海軍讓開。小海軍氣哄哄地回到座位上,坐在冰之身邊。冰之用手捂住嘴笑,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整個人都不行了似的。

“你笑什麽?”

“哈哈!笑死我啦!我想像著你當樂隊指揮的情景,一頭野草一樣的頭發,俗稱雞窩頭,一拱一拱地在音樂裏浮沉,不是你指揮音樂,而是音樂指揮你。你就像一個被放進遊泳池的嬰兒,不停地旋轉,旋轉,找不著北的樣子,哈哈!笑死我啦!”

“還嬰兒?我有那麽可愛嗎?”於清華也甩一句幽默過去,與冰之打了個平手,這時,慶典正式開始了。

石雪的開場白講得非常簡短,很快就進入小合唱階段。在優美的合聲中,冰之看見不同場景下的石雪:聚會中侃侃而談的石雪;風雪中撐傘前行的石雪;教她學日語的石雪;為辦刊物而奔波勞頓的石雪,他的形象一幀幀一幕幕眼前閃過,就跟放電影一樣。

她在歌聲中與他告別。她看到兩個人漸行漸遠,沒辦法走到一塊兒。冰之晚上回家在日記本上寫了這樣兩行字:一次無疾而終的愛情;一段無人知曉的心靈獨白。就這樣,《紅色大地》雜誌辦起來了,困擾著他們三人的情感糾葛也就此畫上一個句號。生命翻開新的樂章,一切看上去很美。

2、

《紅色大地》刊物辦起來,於清華和林冰之也搬回到城裏去住。他們用稿費租了一套公寓,既辦公又生活。冰之這一段的生活可以說是平靜而又幸福的,她寫小說,也旁聽一些中文係的課程。日語是徹底不學了,因為冰之已放棄了去日本留學的想法,專心寫小說,希望將來還能寫一些電影劇本,投身電影業。

電影業在中國剛剛興起,拍電影的幾個大公司都在上海,冰之也有一個閨蜜在上海當電影明星,小有名氣,令人羨慕。對電影的向往,就是對新事物的向往。林冰之對新事物充滿迷戀,這也和她狂放不羈的個性有關。

想去當電影明星的想法,是在一瞬間冒出來的,連冰之自己都有些吃驚。那晚她跟小海軍一起去一電影《空穀幽蘭》,一下子迷上了那部電影的女主角,她的一顰一笑都能牽動冰之的心,漸漸地,冰之覺得那個人附了她的體,她在銀幕上說話、走路,冰之覺得是自己在銀幕上說話、走路,有一個女主角在銀幕上抽煙的鏡頭,冰之也覺像極了自己。

看完電影出來,她挽著小海軍的胳膊漫步在星空下。這一刻有多浪漫啊!愛人陪在身邊,事業小有起色,經濟上稍有緩和,甚至略有一點積蓄,小海軍已經籌劃著結婚生孩子的事了,冰之笑他,什麽詩人,還不就是一俗人。

小海軍摸著後腦勺笑道:詩人也是人嘛!

冰之說:知道就好!

然而,看完電影的這天晚上,冰之腦子裏冒出許多小火花,其中之一就是“我要去上海當明星”。原本,她是不打算把這個不太靠譜的想法跟小海軍說的,小海軍雖是詩人,生性浪漫,但骨子裏卻是個硬朗之人,計劃性極強,並不隨意改變目標和走法。他一心咬準的了當作家,詩人,辦雜誌,搞文學,其它選擇和決定對他來說全是垃圾,不值一提。

冰之回到住處,便攤開紙筆給電影《空穀幽蘭》的導演寫信。小海軍一邊洗腳一邊探過頭來問:“寫什麽呢?”冰之用手捂住紙說:“沒什麽!洗你的腳吧!”

不一會兒,就聽到小海軍如雷的鼾聲。冰之微微一笑,就伏案繼續寫信了。“洪茅導演:你好!”剛寫了一個開頭,又覺得自己有點莽撞,這樣毛遂自薦當演員真的好嗎?她放下小楷毛筆,托腮想了好一會兒。

月亮在窗外,又大又圓。有一些雲彩繚繞過來,景致太美,令人浮想聯翩。冰之想起《空穀幽蘭》裏那個女主角燦爛的笑容,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我要成為她”的想法,一下子占據了她的身體和大腦,“我要成為她”、“我要成為她”、“我要成為她”,心中響起的反反複複都是這個聲音。

《空穀幽蘭》的導演叫洪茅,冰之把他想像成一個留著小胡子、有點駝背的男人。這形象一旦進入她腦海,寫信的思路就來了,這人就像站在對麵的鏡子裏,與之交談,咫尺距離,連胡須都看得清清楚楚。

3、

遠在上海電影片場的導演洪茅,身材微瘦,留著小胡子。這天下午,他正為新電影的事跟女主角發火,希望他能剪個像樣的頭發,女主角黃綺雲卻不肯,她說長發留起來不易,演個戲就剪了,實在太可惜了。

表現上看是頭發的事,其實黃綺雲是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向導演示威,要求漲片酬。

“天下長得好看、又會演戲的女的,又不止你一個。”

洪茅心想:“瞧把你慣的!我倒要殺一殺你這歪風邪氣!”

就在這時,助理顛顛地,給他送來一封信。

“信?哪裏來的信?”導演問。

“北平來的。”助理答。

“是誰?”

“不認識,陌生人。”

說著話,就從新撕開的信封裏掉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睜著一雙“凶悍”的大眼睛,看著片場所有人。導演仔細端詳之後,突然然冒出這樣一句:

“林冰之?長得不錯啊,有氣質。我下一部新片《新女性之崛起》,就用她了!名字也好,林冰之,定了!”

剛才那女演員忽然尖聲驚叫起來:

“什麽?定了?這麽快就定了?哎,導演!那我怎麽辦啊? 我已經準備好出演這部電影了。我剪頭發還不行嗎?”

“剪頭發?現在剪頭發,晚了!”

導演甩下這麽一句,拿著那封信走了。

林冰之收到洪茅導演的信,激動得拿著信在街上飛跑。那一天是星期天,逛街的人很多,有年輕情侶手拉手在街上走,被飛跑過來的女子衝散,受到驚嚇,女孩的手提包都掉地下了。

“對不起,我今天太高興啦!”

冰之幫女孩撿起那隻藍色小坤包,遞還給她,就又繼續上路了。她飛跑過首飾鋪、成衣鋪、糕點鋪、茶樓、飯館,手裏那封信舉得高高的,她邊跑嘴裏邊喊:“導演給我回信啦!導演給我回信啦!”驚得小廣場上的鴿子撲啦啦地飛,童車裏嬰兒發出尖聲驚叫。

為去上海試鏡,冰之買了三套衣服,都是北平最時髦的裝扮。有一套純白連衣裙她最中意,胸前有兩排蕾絲花邊,把她的胸部修飾得特別好看。她又在店裏配了一頂窄邊白色小帽,白衣白裙,整個人裝扮起來就像天使。

“天使什麽的我並不在意,我隻想說,你穿這條裙子,好像一個新娘!”

“於清華,你怎麽來啦?”林冰之穿著新衣服,就像變了個人。

“我來這邊寄信,恰好看到玻璃櫥窗裏有個女的正在試衣,我第一眼看見就覺得像你,跑過來一看果然是你!”

冰之高興地把小海軍拉到鏡前,兩人手捥手站在那裏,鏡中人好像童話裏的公主和王子,笑得那樣燦爛。

去上海試鏡的事,冰之並沒有跟小海軍直說,而是把上海導演來信的事,偷偷隱瞞下來,表麵若無其事,暗中積極準備。她準備在那天大型朗誦會上悄悄消失,一切按計劃進行。

女人心裏要是有了秘密,就如同懷揣了一條活潑的小魚,從外麵看起來她行動如常,寫作,校稿,跟作者見麵,工作得井井有條,把雜誌的版排得幹淨漂亮。內心那條歡快的小魚卻一直都在,且時不時出來搗亂。

她伏案寫字的時候,小魚跳出來說:“嗨,去上海吧!抓緊的啊!”

她召集雜誌社同仁開會的時候,大家都在討論本期的小說、詩歌,冰之卻有那麽一兩秒,靈魂出竅似的,有個小魚在眼前跳,說:“嗨,大明星,還開什麽會?快去上海吧!”

她睡覺的時候,小魚跳出來說:“嘿,小姐姐,醒醒!該去上海啦!”

她吃飯的時候。小魚從米飯裏跳出來說:“別吃啦!該走啦!”

這一秘密,似乎被身邊的小海軍識破了,睡覺的時候,他用胳膊肘捅她一下,問:“哎!這兩天想什麽呢?”

冰之翻了個身說:“想你呀!”

小海軍立刻從後身摟住她說:“我在呀!”

他剛刷完牙,一排白白的牙齒聞上去很香。他們情不自禁地接吻,吻了很長時間。冰之一時間忘了去上海的事,兩人翻雲覆雨,物我兩忘。在跟愛人肌膚親愛過後,月光下,冰之仔細端詳小海軍年輕的臉龐,她再次猶豫起來,去還是不去,這是一個問題。

4、

從北平去上海當演員,對林冰之來說,是命運的大轉折,雖然當時她並不覺得,且冰之也沒有成為紅遍上海灘的電影明星,但這件事在她的生命旅途中有著非凡的神跡。

生命有許多事都是這樣,當時你不覺得它有多重要,隻覺得它是過客,是插曲,隻盼著它快點過去,但在若幹年後,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家夥”突然冒出頭來,大顯神威。

林冰之這趟去上海,就給她未來的生活埋下伏筆,但當她動身那一天,她一無所知。她是從《紅色大地》雜誌社主辦的詩會上抽身的。那天的詩會高朋滿座,有從上海來的作家,留著大胡子,據說是魯迅的朋友。還有作曲家艾墨仁,他叨著煙頭笑咪咪地來了,一口一個“小姐姐”地叫著,那叫一個親,害得冰之幾乎無法脫身。

朗誦會開始之前,“小姐姐”林冰之忙前忙後,給大家端茶倒水,招呼客人。艾墨仁不斷地開“小姐姐”的玩笑,說她已經是大作家了,還親自給大家端茶倒水,太感人啦。冰之笑道,你是諷刺我作品發不出去,還是文章質量不高?艾先生說,明明是誇你,怎麽變又了諷刺?兩人鬥了一番嘴,調侃來調侃去感覺像說相聲,聽的人都笑,好玩得很。

文化人的知名度有時像個謎語似的,當你認定了所寫的這個東西能紅,你對自己的才華讚了又讚,高興得睡不著覺,心想哎喲,紅了以後可怎麽辦?結果你創作的這顆果實很可能是枚啞炮,投放市場,毫無回響。

可是你並不看好的項目,信手塗鴉,或是朋友之托,應付差事,大筆一揮,八分鍾了事,倒成了你的成名曲,艾墨仁創作的《奮鬥之歌》就是這樣,當時於清華把《奮鬥之歌》的歌詞送來的時候,因爭峰吃醋,幾個小夥子還在他家打起來,把一個青花瓷花瓶打碎在地,滿地碎片,一片混亂。

偏偏就是這個在一片混亂中誕生的“嬰兒”《奮鬥之歌》一炮而紅,火得厲害,到處有人在傳唱這首歌。

艾先生叼著煙鬥,坐在沙發上手舞足蹈的聊著《奮鬥之歌》。

“意外的收獲啊!沒想到這首歌會這樣受歡迎!”

“一人一首成名曲,這都是命中注定的!”有人說道。

艾先生又說:“還得感謝我的小姐姐林冰之啊!冰之呢?冰之在哪兒呢?”

這時,有人大叫林冰之。熱情的冰之正在往大茶壺放茶葉,茶葉是石雪帶來的上好的西湖龍井。冰之抓了一大把,被石雪看到了,驚呼這跑過來,一把抓住冰之的手腕說:“哎唷,我的大小姐,這可是龍井哎!”

“龍井怎麽了?不都是喝的嗎?”

“是喝的,也不是你這麽個喝法呀?”

“那怎麽喝?”

“至少少放一半。”

“石雪,放開她!別摸我老婆胳膊!”於清華從人堆裏冒了出來,大喊一聲衝將過來。

所有人笑作一團。有人一個不小心,胳膊肘碰到了桌上的一堆書上,新鮮出爐的帶著油墨香味兒的期刊《紅色大地》嘩啦啦掉了一地,那人趕緊蹲到地上去撿,一邊撿,一邊捂著肚子笑個不停。

“這叫摸嗎?這叫摸嗎?”

石雪是個人來瘋,大夥兒越笑他表演得越來勁。雖然他倆臉上都帶著笑,手上卻開始相互推搡起來。艾先生走過來說,“哎!怎麽著?又要打起來呀?我求求你們了,上回那個花瓶還沒賠呢!”

石雪鬆了手,轉身指著於清華的鼻子大聲說道:“就讓他賠!”

大夥兒再次哄笑起來。就在作家、詩人們吵吵嚷嚷等待朗誦會開始的時候,林冰之趁亂溜出會場。

5、

“收斂光芒,是為了更好地綻放。”

1926春夏之交,有一個勇敢的女作家毛遂自薦,想去上海當演員。這事如果放在別的女子頭上,首先是對自己容貌的不自信。常常是對鏡自問:“我長得漂亮嗎?可以嗎?”

冰之卻有強大的內心,她連鏡子都不照就動手寫了自薦信,這封信忽忽悠悠飄到了上海,導演洪茅還真在第一時間給她回了信。一周後,她踏上了去上海的列車,根本沒有想到相貌問題,她認為表演才是第一位的,相貌戰其次。在林冰之眼中,阮玲玉長得也不算太美,演技卻是一流的。

冰之確信她是藝術的。

當她從朗誦會現場溜出來的時候,聽到身後那些男人正在齊聲合唱《奮鬥之歌》,聲浪層層疊疊,頗有氣勢。那聲浪就像海浪一樣追逐著冰之的背影,以至於今後無論走多遠,隻要一閉上眼睛,那首歌便會浮現耳畔。

奮鬥之歌,在我心中燃起

隻要生命還在,我就要去挑戰

我的生命之火已被點燃

我聽汽笛已響,

戰旗飄揚

未來在向我召喚

我奮不顧身,去迎接生命的挑戰。

火車站人山人海,林冰之穿著新買的裙子,腳踩高跟鞋,舉步維艱。冰之想,出趟門怎麽這麽難。就在這時,她遠遠地看到一個人向自己走來,她的打扮是那樣特別,頭上係著花色絲巾,穿著英國式的女士風衣,步履優雅,麵帶微笑,直衝衝朝這邊走來。

“範文美!”

“林冰之,我遠遠看著像你!”

兩個年輕女子在站台上大呼小叫地擁抱,引來不少人回過頭來看她倆,她倆也不管,就是要盡情地叫、盡情地跳,用湖南家鄉話大聲寒暄。她們已經有兩三年沒見麵了,有說不完的話,範文美一直在上海發展,林冰之在北平,一南一北,沒想到這次竟在火車站碰上了。碰上了卻不能多聊,因為冰之的火車就要開了。

範文美現在已是大明星了,她這次來北平是來宣傳她的新電影,前呼後擁的,工作人員帶來不少,還有熱情的影迷,已潮水般湧上來找她簽名。二人匆匆別過,說好上海見,林冰之就踏上南去的列車,隔著車廂玻璃,她跟範文美拚命揮手,範文美卻沒怎麽看見她,光顧著給人簽名了。

冰之第一次嚐到了被人忽視的滋味,暗自發誓要混出個人樣來,出人頭地。

6、

火車在廣袤的土地上沒日沒夜地向南奔襲,大片綠色田野掠過車窗,令人心曠神怡。冰之手托下巴坐在車窗旁,一個人很安靜。她想了很多,未來會怎樣,她想象出許多種情景。

她還想到小海軍於清華,這次不辭而別,他不知會急成什麽樣?她想著他四處奔走找人的樣子就揪心,他可能還會坐在北海橋邊大哭一場,或者喝酒,找朋友哭訴,說冰之走了,不要我了……

林冰之剛一離開北平,就開始想念她的小海軍,想他睡覺睡到半夜,忽然爬起來寫詩,怕丟了靈感。想他一天到晚買菜做飯,要給她做好吃的。想他讀她的小說皺眉頭的樣子,有時又會拍案叫絕,哈哈大笑。他是那樣熱愛寫作,寫作就是他的命。他是那樣熱愛女人,冰之就是他的命。

她記得小海軍給她講過一個希臘神話阿喀琉斯的故事,阿喀琉斯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的英雄,代表英雄和自由。他海洋女神忒提斯和英雄珀琉斯之子,因出生後被母親從命運女神處得知他將會戰死,於是用天火燒去凡人部分的軀體用神膏恢複,在即將完成時被珀琉斯發現而中斷,所以留下腳踵,全身刀槍不入,諸神難侵。在特洛伊戰爭僅用兩次戰爭就使原本膠著的戰況向希臘傾斜,並且殺死了特洛伊第一勇士赫克托耳。但因太陽神阿波羅交惡,被阿波羅射出的暗箭射中腳踵而死。

於清華最喜歡這個神話,因為阿喀琉斯代表“英雄”和“自由”。“英雄”和“自由”也是於清華內心最崇敬兩個詞語。他是天生的詩人,又有英雄主義情結,他喜歡這個故事並不奇怪。

“姐姐,你吃這個!”

到了吃中飯的時間,有個走路搖搖擺擺的小女孩給冰之送來一包吃的,冰之打開一看,裏麵有卷餅、鹹鴨蛋,還有小鹹菜。

“姐姐不能吃你的東西,你吃吧!”

小女孩堅持說:“姐姐吃!”

冰之還是不要,推搡了一小會兒,小女孩回頭看媽媽,媽媽是個穿著紫色連衣裙的美麗女子,媽媽遠遠地看著冰之,點頭跟她打著招呼,又起身走過來說:“對不起……您是《紅色大地》作家林冰之吧?我在報上見過您的照片。午餐是出來的時候家人給準備的,您要是不嫌棄的話,就稍微用一點吧。”

林冰之第一次被讀者認出,心中五味雜陳,心想著這是要出名啦?吃著崇拜者送來的卷餅,感覺格外香甜。暗中又決心,此去上海,定要當個大明星,不混出名堂來,決不回北平。

7、

小海軍在人去樓空之時,發現了林冰之悄然逃走的真相。他是多麽喜歡她、愛她,無條件對她好,給她騰讓時間,支持她寫作,就像衛星一樣一天到晚圍著她轉。

“如果這都不算愛,那還要我怎樣?”他心裏有個聲音在大聲喊叫。

此次大會開得很成功,《紅色大地》出了大風頭,北平的報紙頭版頭條,報導這檔文化盛事,會後他還接受了受訪。就在鎂光燈閃爍之時,他才想起了林冰之。

“冰之,冰之,你在哪兒?”

於清華那天穿了一件紅馬甲,東奔西走看起來就像一匹紅色小馬。他是有活力的男子,二十幾歲,很年輕,一直給人以朝氣蓬勃、精力旺盛的印象。

“看見冰之了嗎?”

“沒有!”

“可能有事先回去了吧?”雜誌社的同仁們說。

“清華,走!一起吃飯去!老婆又丟不了!”

“是呀!老婆是自己的老婆,又不是別人的老婆,丟不了丟不了!走,一起慶賀下,喝酒去!”

同仁們這樣說,於清華聽著別扭。什麽叫老婆是自己的?丟的是我老婆,又不是你們的老婆,你們當然不會著急。但是礙於麵子,於清華還是被同仁們裹挾著,一起去了飯館。

館子裏人聲鼎沸,他們《紅色大地》的幾個人一走進去,立刻有人歡呼起來,像迎接凱旋而歸的英雄。《紅色大地》這本文學刊物,從誕生之日起,就深得民心。從知識分子、大學教授,到普通百姓,都喜歡這本“白話文”雜誌。還有現代詩,與中國古詩截然相反,不再押韻,句子可長可短,自由奔放,深得民心。

主編石雪叫了一大桌子菜,首戰告捷,值得慶賀,可小海軍就是高興不起來,他心裏想著冰之,不知她吃飯了沒,渴了沒,餓了沒。冰之寫起東西來就像個小孩,不知饑飽,不知日月天光,天亮天黑。她寫作起來是發狠的狀態,連續工作六七個鍾頭是常有的事,有時她呆在房子裏寫作,電閃雷鳴,大雨倒灌,她竟然不知道。

一旦筆挨著紙,一旦進入“魔幻”狀態,冰之這家夥就算完了,她瘋、她癲、她狂,她歌、她舞、她搖擺,她寫斷筆弄酒墨,她上天她入地,不記得自己是誰。

書中人哭泣,她跟著一起哭,撕心裂肺。

書中人大笑,她跟著一起笑,抖動身軀。

書中人慷慨赴死,英勇就義,她跟著一起高呼呐喊,瘋癲之極。

冰之就是這樣一個人,她一個天生的作家,必有大成。

“哎,清華,你怎麽不吃菜光喝酒啊?”

“噢,吃菜吃菜!”

“清華,你今天怎麽跟丟了魂似的?”

“他老婆不見了!”

“老婆不見了?跟人私奔了吧?”

聽聞此言,於清華不動聲色,眼睛卻變得像兔子一樣血紅起來。隻見他慢慢站起身,把酒瓶往地下重重一摔,一時間酒香彌散開來,玻璃碴子碎了一地。

8、

每一塊細碎的玻璃

都是一塊被掰碎星星

星星裏

住著一個你

當我想你的時候

天使的歌聲從天而降

慢動作,你在唱歌

你的麵容

慢慢浮現眼前

我大聲呼喊你的名字

你回答我的

卻是空

夜空空空如野

靜默無邊

沒人知道你在哪裏

就連星星都睡了

我在北平

我想念你

這首《寫給星星的詩》後來成為於清華的成名作,被譜上曲,廣為傳唱。 作曲人正是林冰之和於清華兩個人共同的朋友艾墨仁。在林冰之不在北平的日子裏,於清華經常找艾先生喝酒,兩人成為酒友、忘年交。有時夜裏一起喝酒,靈感來了,就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彈琴唱歌,於清華這段日子寫了不少情歌,都是寫給林冰之的。他的一句名言是:“愛情是什麽?愛情是隻有分開才知道痛。“

艾先生說:“小夥子,別那麽酸好不好?”

“哪酸?我這是愛情短句,至理外言呢!”

“法國人有句諺語:和你在一起,你是一切;沒有你在身邊,一切是你。冰之這次離開,說不定正是給你機會,讓你寫出更多好詩,留芳百世。”

“機會?我寧願不要這個機會,我要和她在一起,哪怕什麽也不寫,天天賴在**,傻吃傻喝,隻要跟冰之在一起,我就願意。”

“可冰之不是那樣的人。她看起來像火,卻不是世俗欲望之火,她的人生是用來飛揚的,不是用來享受的。她很‘燃’,她的生命能量很高,雖是女子,心誌高遠,你要放手讓她去飛,把她想象成一隻高高的大藍風箏,無論她飛得多高、多遠、多招搖,風箏線總歸在你手裏,你是那個扽線的人,她總歸逃不出你手心的。”

“讓你這麽一說,我心豁然開朗。”

“開朗了?那好,咱們彈琴唱歌。”

“彈琴唱歌!”

這夜,兩個男人調出了好曲子。溫柔的曲調,迷人的歌詞,輕顫的琴弦……他們不知道,這是他們一生中創作的好時光,對創作者而言,“黃金時代”都是不知不覺到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