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電影對許多年輕女孩來說,就是一個夢。自從它誕生,它就是一個造夢機器,世間萬物設計得如此奇妙,每一個物種都是環環相扣,相互對應。電影這種“講故事的機器”吸引的首先是年輕女子,她們是做白日夢的主力軍,她們向往美,渴望去拍電影,成為一名演員,一顰一笑天下知。青春不虛度。

林冰之正是抱著這種想法的年輕女子。

寫小說對她來說還不夠勁,拍電影才是她想象中真正的“玫瑰人生”。從北平到上海坐火車,這一路上她都在想,“紅了以後怎麽辦?”,她首先想到是:要給小海軍一個驚喜。

她了解他的性格,“一定哭成個淚人”,他是詩人,易動感情,鐵漢柔情,敢死敢愛。他是用生命來寫詩的人,一個真正的作家,詩人。冰之心裏清楚,她和他,他倆之間不光有愛,還有“火”,是這把“火”燒得他倆出不來。作家都是易燃體,就算付出生命也要寫出好東西。

“他會喜歡我演電影嗎?”

“我這樣不辭而別會不會傷著他嗎?”

“小海軍,你在哪裏,在幹嘛?”

夜行列車有節奏地晃動著,前方深不可測。列車上所有人都睡著了,隻有林冰之一個人睜著大眼睛,睡意全無。她眼前出現了小海軍與人在葡萄架下與人鬥酒寫詩的情景——就在車窗外,隔著一層玻璃,她看得清清楚楚。小海軍對麵那個人是誰呢?噢,是他!那個作曲家艾墨仁。他們又寫新歌了吧?把他倆撮合在一起真是無心之舉,俗話說得好,無心插柳柳成蔭,還真是這個道理,艾墨仁原本是她的鄰居,胡子一大把了,卻一直追著她“小姐姐”、“小姐姐”地叫,人十分有趣,家裏也布置得好看,明明住的是北平四合院,屋裏的布置卻是西洋化的,有落地燈和鋼琴,牆上有現代派的油畫,鋼架鐵床也是西式的,還有柔軟的沙發,人坐進去舒服得不想起來。

那天為了給於清華那首《奮鬥之歌》譜上曲子,林冰之介紹他倆認識,不打不相識,於清華一上來就打壞了人家一個花瓶,青花瓷的,金貴得很。那花瓶到現在也沒賠上吧?

一想到這兒,冰之嘴角微微上翹,輕輕笑了一下。列車飛奔,眾人昏睡,無人知道她的心事,天邊的月亮,也隻移動了一小點兒。從車窗裏凝望月亮,那天邊的一個小亮片,像極了舞台上的背景,這背景,把冰之的整個人生都戲劇化了。

她是劇中人

自己卻有所不知,

還要趕了去當演員,

扮演別人的人生。

這是後來於清華在一首詩裏寫的,這樣“陰陽怪氣”的句子大概就是用來調侃林冰之的吧。

火車馬上就要進站,林冰之的“玫瑰人生”即將開始,她心急的,心跳過速,怦怦怦,一顆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站台上站著兩個人。

林冰之趴在窗口,臉緊貼著玻璃,一張俊俏的臉被擠壓成扁扁的橡皮泥她也不管,用力向外看,她看見了那兩個人:一個身體壯碩穿淺灰色薄呢外套,戴禮帽,另一個年輕些,穿著黑大衣,戴墨鏡。他們在站台上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什麽人。

林冰之預感到,這就是她要找的電影人。列車到站。兩人男人在列車門口張望,隻見一個穿著時髦、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輕女子正從車門口往外擠。她的東西也太多了,整個人都成了一個掛滿包的衣架,但精神頭十足,信心滿滿的樣子。

“請問,您就是著名作家林冰之小姐吧?”

“過獎過獎,把著名去掉,我就是個普通人,你們就叫我冰之吧!”

那個年輕一點的男子頗有幽默感地說:“哎!著名就是著名,北京來的名作家,來車站接你是我們的榮幸!”說著,接過箱子接過大包小包,又來一句幽默,“您這是來上海拍電影,還是搬家呢?”

“我是洪茅,他是孟景珂,幸會幸會!”

冰之趕緊騰出手來跟大家握手,手裏的東西掉了一地,還有一隻粉盒骨碌碌地滾,冰之慌忙彎腰去追,用手一按將它撿回,大夥兒哈哈一笑,頓時拉近了距離,好象老朋友一般。

進入明星公司,第一件事是要去試鏡。明星公司是上海最大的電影公司之一,許多女孩路過公司門口,都要朝裏張望一下。或許也有一個小小的念頭,打扮漂亮些,從電影廠門口路過,說不定導演會看上我。

這個小小的私心是許多年輕女孩都會有的。誰天生甘於平凡生活,一日三餐,讀點閑書,繡點鴛鴦,未出嫁之前被親媽嘮叨,出嫁之後跟婆婆不和,稀裏糊塗這一輩子就過去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但當電影明星的想法,一般人隻是想想,並不敢想的有所行動。林冰之就不一樣了,她一貫膽大妄為,敢想敢幹,想到哪走到哪,先闖一闖再說。

於是,她像做夢一樣,走進了電影公司的院子。

對明星公司的第一印象:這裏並不是很藝術,大攝影棚有點象工廠,假景很多,近看有些粗陋。這讓冰之有些失望。想象中閃著金光的地界,近看也不過如些,甚至棚裏有些角落還積滿了灰塵,哪有什麽金光?

2、

林冰之試鏡的時候,來了兩個導演,也就是去火車站接她那兩人:導演洪茅和導演孟景珂。洪導演就是收到林冰之毛遂自薦信的那個導演,他的新片《新女性之崛起》正需要人演員,特別是女1號,一直沒有定下來,挑了幾個都不在合適,今天讓林冰之試一下,看看效果如何。

一開始,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有個細手細腳的男化妝師小心翼翼地在給冰之化妝,兩個導演抱著胳膊在一旁聊天,一個說角色很難選,另一個說要看她們自己的造化了。這些話飄到林冰之耳朵裏,免不了她會緊張。

造化這東西挺嚇人的,你說有就有,你說沒也就好像根本不存在。林冰之對自己“造化”還真有所不知,她寫作,當作家;來上海試戲,當演員,這一切的一切全憑感覺,跟著感覺走。

林冰之這個作家,行為軌跡隻有三個字:闖,變,燃。

她總是稀裏糊塗地使自己變得很厲害。

有這樣本事的人世上還真不多。

妝畫好,林冰之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反倒不緊張了,因為鏡子裏的那個女子,分明就是銀幕上的女主角,舍我其誰?

燈光亮起,膠片攝影機發出“咯啦”、“咯啦”的聲響,機器後麵有凝視的眼睛,可是她不怕,她生來就是被人“凝視”的。她表情很好,在攝影機後麵表現得動靜自如,她第一次上鏡,竟也一點不害怕,反而覺得攝影機不存在似的。機器發出的“咯啦”、“咯啦”的聲響,一開始有點刺耳,但漸漸地,也就聽不到了。冰之表演起來,如入無人之境。她把昨夜導演給她的台本背了個行雲流水,字字血,聲聲淚,她演得可真好啊!

“好!”

“好什麽好?我還沒試鏡呢!她怎麽倒先演上了,懂不懂規矩?”

隨聲而至的是董小姐,董冰清,她穿著一身白,很像是從《西遊記》劇組走出來的白骨精。她臉擦得也很白,抹完粉忘了畫眉毛,眼睛上麵那一帶顯得光禿禿的。一雙眼睛犀利嚇人,閃著電光。

孟珂上前攔住她,一把摟住她肩膀,壓低聲音對她說:“清,你來幹什麽!”

董冰清粗暴地推開她說:“走開!要你管?”

孟景軻死死地抱住她說:“清,你趕緊走,你打擾到我工作啦!”

林冰之冷眼看去,就知道這一男一女關係不一般,男的怕女的,女的可以無法無天,大鬧片場。果然,董小姐發起飆來不一般,她伸腿踢倒了兩張椅子,抬手搬倒了一張道具桌。她說明明說好是我演《新女性之崛起》女一號的,為什麽又來試新人?

“她、她、她,她是誰?哪裏來的妖精?”

老一點的導演說:“哎,董小姐,你怎麽罵人呢?”

年輕一點的導演說:“洪導,她昨晚多喝了一點酒,到現在酒還沒醒呢!”

說著,就連拖帶拽地把這個叫“董小姐”的女子給弄走了。人雖然走了,但冰之試鏡的節奏完全被打亂了,她心中十分鬱悶,且還有一個預感,原本說好的電影“女一號”可能有點懸。

3、

試鏡的事就這樣擱置下來,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冰之住在小旅館裏,內心苦悶,到街上文具店買來紙筆,又開始寫小說。一日,孟景珂導演上門拜訪,冰之受寵若驚,以為事情有了轉機,連忙把從北平帶來的茉莉花茶沏上一大杯,恭恭敬敬端上。

小孟導演在桌對麵那把椅子上坐下來,點上一根煙,美美地又喝上一口茶,環顧四周,這才慢悠悠地說:

“冰之啊,你這兒環境不行嘛!”

“房間是小了一點,但我一個人住,也還湊和。”

“唷,兩天不見,你這就又寫上啦!真不愧是女作家啊!常言道,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你這走哪兒寫哪兒的習慣真是好啊!”

“也沒別的本事,想拍電影你們又不肯要我,把我一個人晾這兒了,我能怎麽辦?隻好利用我的一技之長,給報刊寫點稿子,掙個茶水錢。”

小孟導演又美美地喝上一口茶,眯著眼睛笑道:“我說茶怎麽這麽香呢!原來是用林小姐的稿費換來的!”

“那是!”

說著話,冰之低頭在稿紙上用小楷毛筆改一個錯字,正在勾勾畫畫之際,忽然一道黑影撲將過來,映在牆上的影子大如棕熊。

“小孟導演,你這是幹什麽?”林冰之將撲過來的“大棕熊”往後推。“大棕熊”說:“林小姐,你既然是寫愛情小說的,我這是幹什麽你難道不懂?”

“不懂!”

“我喜歡你!”

“我有已經有男朋友了!放開我!”

“我不!我偏不!”

孟景珂還是死死地抱住她不鬆手。這時,有人敲門,小孟導演才不得已把手鬆開。

林冰之站起身來去開門,見門口站著的是洪茅導演,林冰之像是看見大救星似地一把將他拉進來,動作之大,使得洪茅導演一個趔趄,進門後好不容易才站穩。但洪導演並未看出房間裏氣氛異常,他手裏拿著一疊稿子,坐下就聊。

小孟導演也拉過一把椅子來,跟著聊。

林冰之白了他一眼,心想:“不愧是導演啊,可真會演!剛才動手動腳的,這會兒搖身一變,又成正人君子啦!”

洪導演並沒有看出任何異常,他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滿腦子都是工作,劇本、演員、服裝、道具、攝影師、時間表、工作進度,腦子裏灌滿這些的人,很難察覺其它。

“自從1905年電影傳入中國,我們上海的豐泰照相館拍攝了第一部電影《定軍山》,這部電影是由京劇名家譚鑫培主演的,它載入了曆史史冊。我們今天拍電影,也要有史命感,最近新籌拍的這部電影《新女性之崛起》爭取載入史冊,成為中國電影濃墨重彩的一筆。”

洪茅導演侃侃而談,林冰之坐在那兒,表麵上聽得很仔細,其實她卻走神兒了。她想,自己要不要把剛才孟景珂“生撲”她的事跟洪導演講呢?這樣直截了當說出來,會不會讓小孟導演無地自容?

“女1號定了嗎?”林冰之問。

“還沒。”小孟導演搶著說。

“那天試鏡,出了點意外,對不住了!”洪導演說,“不過你那天表現還不錯,女1號的事,我會考慮的。”

“謝謝導演!”

洪導演走到冰之書桌旁看了看,那些堆在案頭的稿子引起了導演的注意,他拿起一張紙來看了看,見是新鮮出爐的小說,就嘖嘖讚歎道:“林小姐真不愧是才女啊!這才幾天工夫,就寫出了這許多!佩服,佩服!”

“會寫東西算什麽?雕蟲小技而已,會演戲、能演女1號才是真本事。我林冰之這次從北平來上海,就是衝著女1號來的,想出名、想演戲,不需要遮著掩著的,我的口號是:‘不出名,毋寧死’!我就是要跟這個女1號死磕,《新女性之崛起》女1號非我莫屬,這個角色 ,我要定了!”

然而,事情並不像冰之想象得那麽簡單。電影場就是名利場,一旦獲得成功,名利雙收,冰之聽說有的電影明星拍一部電影能掙好幾根金條,實在太令人羨慕了!

文人並不清高,有了錢就可以辦事,辦刊物,辦雜誌,辦詩刊。還可以買房子,置辦一些家具,有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這樣多好啊!冰之想,自己這回出來,也有好幾天了,可愛的小海軍不知怎麽樣了?不如先給他寫封信,問候一下,告訴他我在上海試鏡,一切安好,勿念。

她想起他睡著睡著覺,突然警醒,整個床都跟著晃動,冰之還以為是地震了,輕聲問一聲:“你怎麽啦?”他卻有些粗魯地答:“沒你的事,睡你的吧!”

隻見他披衣起身,摸黑摸到桌邊,點起一根蠟燭來弓身寫詩。那一刻,詩歌便是他的全世界。

還有一回,冰之和清華在飯館吃飯,清華發表了一個小說,嚷嚷著要請客、要請客,可到了飯館,菜還沒點他倒先趴在菜譜上唰唰唰寫起詩來,滿滿三大頁菜譜,讓他寫得滿滿的,揮汗如雨,不管不顧的樣子,別人都看他。

於清華一寫起詩來就秒變瘋人一個,無知無覺,神神叨叨,有時用嘴咬毛筆,咬得一嘴毛。有時打翻茶碗,灑在褲子上,渾然不覺,也不知燙,還繼續寫。他的那些寫詩、寫小說的朋友諸如石雪、沈星文、艾墨仁都來了,一個個如石碑般立在飯桌周圍,都不坐,全都支著胳膊托著下巴歪著頭看於清華寫詩,即成一景,被報社記者拍了個正著。

作家們的照片被拍,登上報紙頭條,這家餐館也跟著出了名,巧就巧在餐館原本就叫“詩仙居”,這回好了,有圖有真相,“詩仙居”裏真有詩人在那兒奮不顧身地寫詩,這真是上天給的禮物啊!

“詩仙居”老板把那本菜譜放在一進門的玻璃櫃子裏,供來往遊人參觀,並熱心解說:“來呀,看看啊,這是一個叫於清華的詩人寫的,還上過報紙呢!”

“詩仙居”生意從此火起來。

4、

林冰之坐在上海公園長椅上,給於清華寫信。春天已去,已是初夏,天高雲淡,氣候宜人。戀人們手挽著手從眼前走過,冰之覺得滑稽。這已經是第五封信了,寄出去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是地址寫得不對?還是於清華已經搬家了?”冰之想來想去,還是無解,心中苦悶得要死。

“這趟上海我是不是來錯了?即便是錯了,也已無法回頭。電影電影,這惱人的新玩藝!我為什麽會來趟這混水?或許北平才是我的福地,文學才是我的最終歸宿……可現在怎麽辦?開弓沒有回頭箭,硬著頭皮也得繼續下去。”

冰之正在寫信,忽然覺得眼前一黑,等反應過來才知是有人從後蒙住她的眼。那雙手有些許煙草味,一聞便知是雙男人的手。

“是孟大導演吧?“

“小孟,嘿嘿,小孟!“

“你神了!怎麽知道是我?“

“我來上海才幾天,認識的人就那麽個幾個,大導演,小導演,還見識了那天那個女演員。哎,八卦一下,那個大鬧片場那個……叫什麽來著?“

“董冰清。”

“對,董冰清,董小姐,她是你女朋友吧?”

“女朋友?切!笑話!”

小孟湊近她說:“告訴你吧?她是為了爭這部戲的女主角才故意接近我的,戲子無情,誰會跟她做朋友!”

“你敢說你沒跟他上過床?”

“這話怎麽說呢?上床是對她的恩恵。”

“嗬嗬,出口成章,名人名言呢!”

“那是!沒點才華敢在這上海灘攬導演的活兒?”

“導演?怕是自封的吧?你有什麽作品嗎?已經拍出來在電影院公映的作品,你有嗎?”

“目前……還沒有,不過我肚子裏全是故事,我已經像肉鋪裏的肉一樣,一格一格分門別類地放好,腸是腸,肚是肚,五花肉還得擺前頭,我肚子裏全是故事,我要把它們拍出來。”

“你的比喻倒是很特別,肉鋪,我頭一回聽說。”

“噢,請原諒,我打的這個比喻不夠文藝,因為早年間,我家是開肉鋪的,所以我喜歡用肉來打比方。電影進入中國的時間雖不長,但也被中國這幫導演搞成了爛熟的文藝腔,太套路了!我不喜歡!我要拍自己風格的電影。”

“你呀你,還沒學會走呢!倒先跑上了,當心摔跤!”

“沒少摔跟頭,不過我是越戰越勇型的選手,跌倒了爬起來,沒什麽可怕的!”

讓林冰之沒想到的是,自己跟這個“肉鋪理論”的小孟導演還挺聊得來,她原來是衝著洪茅導演來的,鬼使神差竟跟另外一個導演搭上了線,相聊甚歡。

他們坐在公園長椅上神聊,一男一女,看起來就像一對戀人,但他倆聊的內容卻跟戀人完全不同。他們敞開心扉聊著各自的經曆,冰之從小時候談起,跟小孟導演大談家族史和寶劍。她說,我家有一把碧成劍,傳說是李自成“李闖王”的佩劍。父親就是因為那把寶劍丟了官,又丟掉性命。

聽了林冰之的話,小孟導演忽然眼睛亮亮的,像是被什麽東西點燃了,他興奮地說,哎,你可以把這段故事寫出來,我們把它拍成電影。闖王的佩劍,家族的隱秘故事,出來闖**的女明星,這是多好的電影題材啊!

他們從一個電影,聊到另一個電影,興奮之極。他倆好像忘了是在聊天,感覺兩人是在齊力創作電影,一個說寶劍的故事要寫得有神性,另一個說,對,還有那個“闖王”後代女明星,一定要寫得有闖勁兒,這樣才像闖王的後代嘛!

公園裏人來人往,綠樹,湖泊,陽光,情侶,一切的一切都像極了電影裏的布景,隻有他倆,是電影外的“旁白”,講述並操縱著人物關係,生老病死,愛恨情仇,全在一念之間。電影就是這樣神奇!它能把真的變成假的,假的變成真的……

他們聊得太痛快,以至於夕陽西下,他們並未察覺,自顧自聊天,忽然間,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唰”地拉下一道簾,傾刻之間,點點燈火亮起,天黑如墨。

“哎呀,一聊起電影來,咱倆就像倆瘋子!”小孟導演在黑暗中,兩隻眼睛顯得特別亮,小燈泡似的。

“是呀,把天都聊黑了!”冰之有些意猶未盡。

“走,咱們你下館子去,邊吃邊聊!”

“我還真是俄了,咱們去吃小四川怎樣?我請客!”

冰之身上有豪氣,在吃飯這件事上,她從來不分男女,總是搶著買單,在文人圈子裏是出了名的。有時她把女性身份看得很淡,甚至忘記了,覺得自己是一呼百應的男兒身,風風火火闖江湖。

於是,兩人就邊走邊聊去了“小四川”酒館。

掌燈時分,古老的街巷,蜿蜒成詩。燈紅酒綠,一派繁榮。電影業的興起和發展,給上海帶來一些新機遇,一些知識分子,文人墨客,作家,詩人,紛紛投身電影業,用影像講故事,似乎更立體,更有**力,除此之外,電影也是比較賺錢的行當,誰不想進入一個賺大錢的行當,光宗耀祖。

也有許多上海的冒險家,拿著祖上的俸祿來“賭”的。一本萬利的有,賠得精光的也有。五光十色的電影業,就像一塊好看又好吃的大蛋糕,夠得著的都想來吃一口,分一杯羹。

還有專為“泡妞”而來的,上海小開、財團總經理、公司大老板、外資高管,他們來電影界“分一杯羹”,投資拍電影,並不是他們有多愛藝術,喜歡電影,而是他們有經濟實力之後,就想擁有話語權,電影是誰投資誰說了算,“女1號”通常由投資人說了算,他說定誰就定誰,“泡妞”之事還不是手到擒來。

傍晚時分,“小四川”裏照例擠滿了電影人,有導演、投資人,還有一些沒戲可拍、渴望得到導演垂青的演員。小孟導演帶著林冰之走進“小四川”,跑堂熱絡地前來打招呼:

“孟導,您來啦!”

小孟導演這時候,架子拉得十足,也不說話,禮帽一摘輕微點頭,算是招呼了。跟在後麵的林冰之覺得挺有麵子,悄聲問導演:

“他認識你啊?”

“啊!常來!”

“來幹嘛?”

“來選演員啊!”

“你一個人就能定啦?”

“那是!”

說著話,就有一群描眉畫眼之人蜂擁而來, 男女都有,擁著他走路,也不管他身邊是否有女伴。小孟導演誰都不理,一徑往裏麵走,頭也不回地跑堂說:

“給我找個安靜點的包間,我和林小姐想安安靜靜一起吃個飯。”

“包間都有人了!”

“有人了?是誰?轟他們走!”

“這樣不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包間裏的人,不用看,我都知道是誰,無非是幾個沒戲可拍的爛演員,也不知道沒事貓那兒瞎商量什麽呢!你說他們商量劇本有什麽用?有什麽用!導演用不用她還兩說呢!”

“瞧把他給神氣的!”冰之心裏跳出個小人兒,說。

果然,不一會兒功夫,就從雅座包間裏湧出一堆年輕人,他們大概就是導演口中所說的“無戲可拍的演員”。他們被跑堂轟出來之後,立刻有幾個服務員快手快腳地進去打掃,動作之快,使擅長寫小說的林冰之想到了“風卷殘雲”四個字。

店家像變魔術似地將雅間收拾幹淨,跑堂做了個請的手勢,說:“怠慢啦!導演您請!”

冰之和小孟子導演進入雅間。窗明幾淨,空氣清新,不知他們是辦到的,因為就在十分鍾之前,這裏還擠滿了人。

5、

林冰之以為在“小四川”吃飯,就僅僅是吃飯,誰知一不留神,拉開了一場“拉鋸大戰”,好戲剛剛開始,劇情複雜得就連冰之這樣的小說家,都要拿出一支筆來,在雪白的紙上“唰唰”記個不停。

小孟導演很會點菜。雖說電影作品一個沒有,點菜吃酒的工夫甚是了得。相聲演員似地報菜名,“吧啦吧啦”報了一堆,小夥計排成行,手拿托盤流水上菜,走馬燈似的,令人叫絕。

“好!”冰之拍案叫絕。

小孟導演立刻說:“我的小姐呦!這又不是馬戲表演,在這兒咱是大爺,不用給人叫好。”

“可我就是覺得挺好的。”

“你呀,剛從北平來的,就是單純!”

說著話,手已摟上腰,冰之正要躲開,房門被“啪”地一聲推開,那天大鬧片場的董小姐突然出現在他倆麵前,恰如天兵天降,理直氣壯。

“孟景珂,你幹什麽呢?”

“沒幹什麽呀?”

“把你的髒手從人家姑娘身上拿開!”

“拿不拿開關你屁事呀?”

“就關我事啦!整個電影公司誰不知道,咱倆是一對兒!出來進去在一起快兩年啦!本姑娘的青春有一大半耗在這個花花公子身上了。兩年前,你以選演員我名義在這間屋子裏霸占了我,說要給我拍電影,讓我當女1號,花言巧語,軟磨硬泡,可是兩年時間過去,我不斷被試鏡、試鏡、試鏡,卻連電影的邊都沒沾上,除了給你洗襪子,給你煲湯,把手弄得像老媽子一樣粗,別的屁好處沒得到,別說女1號了,女18號都沒讓我演過。我董冰清活著活著,就活成了一個笑話。”

說著話,她竟然真的像電影裏的人物一樣,突然間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

這麽精彩的戲中戲,不要說林冰之沒見過,估計連導演都沒想到,董小姐在生活中原來是個戲精啊!

“有沒有搞錯啊,我什麽時候讓你洗襪子了?拍電影的事,是你技不如人,總是選不上,怎麽能怪我呢?你瞧瞧你那臭脾氣,不是跟這個鬧翻了,就是那個杠上了,你這種性格有人敢請你去拍戲?見鬼!除非導演是個神經病!”

“好啊你,姓孟的!你竟敢罵我,你給我等著!”

說著話,她響指一撚招來一群黑衣人,那些人高矮胖瘦不一,手臂上有紋身,滿臉殺氣。

“就這個男的,給我打!”

董小姐一聲令下,黑衣人立刻動起手來,對小孟導演一陣拳打腳踢。林冰之見狀跑出去叫警察,但為時已晚,小孟導演已被打得腦袋開花,血流不止。

6、

林冰之把包得像木乃伊似的小孟導演帶回家。悉心照料。她想,不管怎麽說事情因我而起,這個責任我還是得負起來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林冰之性格豪爽的一麵逐漸顯現出來。

孟景珂住了三天院。

這三天林冰之可沒閑著。她先是從小旅館搬出來,以最快速度在上海租了一間房子,簡單布置一下之後,去街市買了可以裝得下一隻整雞的大砂鍋。

冰之在湖南老家的時候,就常聽母親說,泉水燉雞最補。人在生了大病、受了大傷之後,就是一定要燉雞湯大補。冰之寫字的手,原本並不太會煮飯燒菜,可小孟導演受傷這個偶然事件激發了她的潛能,她第一次手沾砧板,纖纖細手竟也切菜如飛,刀工了得。她從來沒練過,在北平也都是愛人做飯,大包大攬,廚房活兒他從不讓冰之動過一手指,可冰之似乎天生就會幹,就像寫東西一樣,左右逢源,一上手就順。

砂鍋新買來需要清洗,林冰之聽於清華說,先拿一大塊生薑來擦鍋,以後用起來,鍋的味道會很香。林冰之買了一大塊生薑來試。

這天,是個涼快的微雨天,下午時分,冰之搬了小凳,坐在小院裏用生薑擦鍋。雨絲若隱若現,她在小雨中似乎看見了小海軍。他們又回到了一起住過的房子,她在小院裏喝茶,看他在一旁宰一條魚。

“殺了這條魚,我燉魚給你吃,魚湯燉豆腐,大補!”他說。

“我又不是孕婦,幹嘛要大補?”

於清華壞笑著說:“早晚都會是的!咱先補起來再說!”

“你才是孕婦呢!你這壞蛋!”

冰之大笑著,繞著院子追著於清華打。於清華猴精,蹦跳著躲閃,林冰之追不上他,隻好停在原地,跳腳大罵:“於清華,你個猴仔子!大壞蛋!”

那是多麽快樂的一段日子!

冰之用生薑擦著鍋,回想起在北平香山腳下好漢坡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禁不住要落淚。“我現在這是在哪裏呢?此小院非彼小院,這裏不是北平,而是上海。自從離開家,於清華音訊全無,難道說他生我氣了?”

這樣想著,忽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小院門口走過去。

“於清華!”“於清華!”

林冰之大叫著於清華的名字追了出去,可外麵空無一人,沒有於清華,也沒有別的什麽人。小雨如絲,空空飄落,街上鬼影都沒有一個。“難道是出現幻覺了?”這樣想著,林冰之又回到她的小院,坐到板凳上繼續擦她的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