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把小孟導演接回家,就等於接回了一個大麻煩。

這是冰之事先沒想到的。她太單純,思想也很簡單,她就是一個剛出道沒多久的作家,整天見誰跟誰聊寫作,並不知道社會複雜,世事艱難。

小孟導演在“小四川”被人打傷,這事起因她而起,她不能不管不問,一走了之。冰之是個女漢子,這事她得負責到底。就這樣一個單純的想法支撐著她,把一個被裹得像木乃伊似的導演接回家,細心照料,喂水喂飯。她從來沒這樣照顧過一個人,弟弟病重,她也不在身邊,是母親親自照料的。

冰之很愛弟弟,可弟弟卻早早病逝了。後來“小海軍”把自己包裝成“弟弟”,千裏追蹤追到湖南,為的是把這個新“弟弟”獻給冰之。

用詩人的話說,“就差在頭上紮上一條黃絲帶了!”

這件事讓冰之很感動,後來他們在一起生活,冰之還常常提到這件事。“於清華,你不是說你是一個禮物嗎?禮物有期限嗎?”

“有。”

“多少年?”

“三生三世。”

“啊?三生三世?要過那麽久?那會不會厭倦啊?”

“不會的。不會的。”

說是“三生三世”,如今卻已是天各一方。冰之想,於清華一直沒回信,一定是誤會她了吧?小孟導演現在正病著,她也顧不了那麽多了,有幾天沒給他寫信了,病人占據了她大部分時間、空間,她要熬藥、煮飯、熬雞湯,沒時間再胡思亂想。

2、

冰之沒胡思亂想,小孟導演卻開始胡思亂想。自從他睜開眼,看到自己正躺在冰之懷裏,由冰之一口一口喂他雞湯喝,他的心一下子被融化了。

“這哪是喂雞湯啊!這是撩撥我心啊!”

他覺得這一刻無限美好,時光靜止,他喝著暖暖的雞湯,並且愛上喂雞湯的女子。他伸手想捉住她的手,她躲開了。

他問她說:“你們湖南人燉的雞湯都那麽好喝嗎?”

冰之答道,“不是所有人哦!”

“你為什麽這麽美?”

“少司命保佑的。”

小孟導演說:“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快喝雞湯吧,都涼了。”

他們在一起相處了幾天,一直在聊家族史和寶劍。海闊天空,聊得盡興。中間還有一次去警局作證,證明女演員董冰清通匪,因為正是她叫來黑社會打人,才使小孟導演受傷的。董冰清這回也得吃官司被抓,真是大快人心。

在法庭,董冰清對小孟導演“呸”了一口唾沫。

董冰清說:“等我出來饒不了你!”

事實上,還沒等她出來,事情就找上門來。這天傍晚,冰之和小孟導演正在吃晚飯,敲門聲砰砰響起,如擂戰鼓,凶悍之極。這氣勢,冰之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大事。

林冰之手拿筷子就去開門,隻見門口立一女子,滿頭卷發,氣勢洶洶,冰之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一個脆響的大耳光“啪”地一聲貼上來,直打得林冰之眼冒金星。

“孟景珂,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裏麵!”

小孟導演嚇得躲在林冰之身後,害怕挨打。卷發女子一把推開林冰之,揪著小孟導演的耳朵,將他從屋裏拎了出來。

“孟景珂,我知道你在外麵搞小三,可沒想到搞著搞著,竟連小四也出來啦!”

原來是原配夫人來鬧。林冰之想,這下好了,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我怎麽會是“小四”呢?我又沒看上你家老公,他在這兒是養傷叫呢!我救了他的命,你非但不感謝我,還要扇我耳光汙蔑我,冰之氣極了,回屋拿了把菜刀衝出去。卷發女也不是吃素的,一顆毛茸茸的腦袋頂過來,脖子抵上菜刀的鋒刃,大叫:“小四,你來呀!你狠呀!來呀來呀!”

小孟導演以為真的要出人命了,嚇得坐地大哭起來。

他坐在地上蹬腿大哭的樣子真像個孩子。

3、

原配夫人把小孟導演拎著脖領子揪走了,冰之真心鬆了一口氣。她來上海是來拍電影的,無意跟這些俗人糾纏。電影公司都傳遍了,說新來的女作家林冰之陷入“四角戀”,是導演孟景珂的“小四”。冰之聽後懶得搭理,試鏡,寫作,生活如常。

這天下午,林冰之正家裏寫稿,忽然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見是許久不見的範文美,冰之很高興,說:“小美!你怎麽來啦?”

“我來救火啊!林冰之你是怎麽搞的,弄得整個電影圈都轟動啦!”

“轟動什麽啊?我剛試鏡,還沒有作品呢!”

“聽說有人為爭風吃醋,把你給打了?我特意來看看你,看來並無大礙。那場四角戀是真的嗎?”

“真個屁!”

冰之把小美拉進屋裏,茶也不倒一杯,直眉瞪眼開始痛罵起孟景珂來。她說:“這個小孟導演不是為電影而活,他是為女人而活,他打著電影的旗號搞女人,電影一部沒拍成,女人倒搞了一大堆。我好心救他,讓他在我家養傷,他可倒好,口口聲聲‘恩人’地叫著,說是愛上我了,直到他原配夫人打上門來,事情才算有個了斷。

“這麽說,你還得謝謝他夫人嘍?”

“那是自然!”

“哈哈!還真沒聽說過有這種邏輯。”

範文美在上海另一家電影公司當演員,是公司力捧的“全才演員”,但公司跟她簽了合同,五年內不準結婚,她和戀人邵知恩隻好搞“地下情”,兩人約會跟見鬼似的。

“你當作家當得好好的,為什麽要當演員啊?”

“我被演戲這件事給迷住了。”

“明星就是表麵上看著光鮮,其實內幕很不堪。昨天公司還有一個女演員自殺的,太可怕了!我都想逃離這一行。”

“逃?往哪兒逃啊?你以為北平就那麽好混嗎?文壇就那麽好混嗎?要想人前顯耀,就得吃苦受罪。”

範文美說:“說說你男朋友吧?聽說是個詩人,很有才華,還辦文學刊物?”

“還行吧,我們辦的文學刊物叫《紅色大地》,刊物在發展壯大,同仁們付出很多心血。我男朋友於清華為辦刊物差點累吐血了,他總是那麽忙。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他信了。”

“也許你該回去了。”

“也許已經回不去了。”

4、

激發女作家林冰之寫出震動文壇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大夢》的靈感,就在這天下午產生。某時刻,林冰之和閨蜜正在談論昨夜自殺的女演員哈瑞麗,說著說著,突然窗外笛聲大響,人聲嘈雜,不知發生了什麽。

她們就像當初在常德福安的兩個小姐妹,衝出門去看熱鬧,結果看到了悲傷。

一條黑色的河流。一群抬棺材的人。

出殯的隊伍前麵,有兩個吹蘇格蘭風笛的人。聽說小姐生前最愛聽風笛聲,說她還會隨風笛跳舞,舞姿相當優美。

天,一下子黑下來,有一塊黑色的雲像用剪刀裁剪下來,緊跟著隊伍尾隨而行,隊伍往前走,雲也跟著往前走,越壓越低,像一張哭泣的臉。

冰之抬頭仰望天,望著那塊雲,她忽然感覺異常的暈眩,她聽到了逝去女子的歌聲,一開始,聲音微弱如細絲,沒有人能聽得到,但漸漸地,那聲音嘹亮起來,竟然蓋過了風笛聲,在黑雲下徘徊。冰之看見,一個女子立於雲端,白衣白裙,引頸高歌。

冰之是看過這女演員的電影的,她一人分飾兩角,一個是下人,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大家族女主人,二人性格迥異,哈瑞麗卻能完美詮釋,應對自如,表演逼真,令人信服。

冰之站在原地不地,仿佛被凍住一般。《大夢》的開場白在耳畔響起,太強烈了,仿佛有一支交響樂隊站在她身後,喋喋不休。雨終於落下來,冰之離開送葬的人群,開始慌張地奔跑起來,跑,她漫無目的地跑,她也不知道終點在哪裏,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要跑。

跑,她在黑雨中拚命地跑;

跑,她在街市人群中逆流地跑;

跑,她在掙脫死亡悲傷命運,在掙脫舊“我”迎接新“我”。

她看見自己蛻變下來的“殼”,劈裏啪啦,在身後一一倒下,她與時間賽跑,與速度較量,黑雲蓋頂,嗚咽一片,人影晃動,生死未定。她不能慌張,她眼前沒有路,沒人有可以幫她。她要憑能力自己闖出一條路來,她不能停歇,她要往前衝衝衝。

5、

林冰之的成名作《大夢》就是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傍晚,開始有了雛形的。任何作家的處女作都起源於一個偶然意象,或一個事件,當他(她)動筆那一刹那,事情其實已經成功了一半。

那個傍晚,她不顧一切地奔跑回家,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鑰匙無論如何也插不進鎖孔中去。她感覺到自己失控,有一股力量頂著她,她必須衝進房門,以最快速度伏案寫作,慢一秒都不成。

終於打開門,她衝入房間直奔寫字台。由於淋了雨,她頭發在滴水,她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坐定桌前,鋪開紙筆,奮筆疾書,小楷毛筆與紙張柔軟接觸,如被人舔了心尖兒一般,那麽舒服。這一刹那她才明白,寫作才是她的真正宿命,演戲不是。

冰之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寫了整整兩禮拜,書桌上堆起小山一樣的稿紙,稿子上留真正的墨香。這些日子以來,林冰之像是中了魔法,不吃也不睡,日日夜夜像被釘在書桌前,馬不停蹄地寫。

這夜,冰之終於寫累了,想出門吃碗小餛飩。她放下筆,揉了揉僵硬的脖子,連衣服都沒換,手拿鑰匙就出了門。安靜的街市,微小的霓虹,小而美的小飯館,都是冰之喜歡的。她一個人走在上海濕漉漉的街上,撐一把淡綠色的透明傘。她又想起於清華來,一直沒有收到他的的回信,也許,是該收拾東西回北平的時候了。

前麵的小串燈一閃一閃,看起來像是兒童樂園。

這家小店冰之常來,一個人來,要一碗餛飩,一隻小圓餅,帶著一本書,邊吃邊看。餛飩味道極美,是寫稿子寫餓了的時候的一點念想,《大夢》從起筆到現在,幾乎都在這裏吃餛飩,百吃不厭。冰之還想,如果於海洋來上海,一定帶他來這家店,味道不知有多好。

想著想著,眼前出現了一個人,戴禮帽,西裝畢挺,襯衫的領子看起來很白。

“原來是小孟導演啊?這麽晚了,你怎麽也在這兒?”

“噢?很晚了嗎?”他拿出手表了來看了一下,說,“不晚呀,才9點。”

“要不要坐下來一起吃碗餛飩?”

“要,當然要!老板,再煮一碗餛飩給我!”

“好的!”老板並未現身,隻是在後廚很快地應了一聲。

小孟導演表情端凝地說:“其實啊,我今天來,不是來陪你吃餛飩的,我是來向你透露小道消息的。”

“什麽小道消息啊?”冰之用嘴吹著滾燙的餛飩,用些心不在焉地問。

小孟導把臉放到離她很近的地方,一股濁氣撲麵而來。

他說:“昨晚我跟洪導吃飯,他向我透露一個消息,你上次試鏡有結果啦,他有可能讓你上他新片的女1號,你就回家等消息吧。”

這時候,麵和餛飩都來了,小孟導演一邊用筷子挑著麵條一邊斜了冰之一眼,說道:“怎麽?聽了這個爆炸式的好消息,你怎麽一點也不激動啊?”

“激什麽動啊?”

正說著話,有個穿白衣白裙的女子旋風般衝了過來,一杯涼水沷在林冰之臉上。

冰之很從容,用手彈了彈臉上的水,並不動怒。那女子一言不發,轉身離開,就像一個幻影,從來也沒出現過。

“這是誰呀?不說我可就報警了啊?”女子走後,冰之看著桌上已冷的餛飩,冷冷地問。

“別,別報警啊!這是我以前的一個相好的,名叫小妖,我隻跟她相好過一兩次,誰知她就纏上我啦,非要讓我給她個角色演,而且還要女1號。”

“孟景珂。”

“嗯?”

“告訴我,你到底有多少個小妖?”

“怎麽啦?都是她們主動的!”

“放屁!”

冰之拿起桌上剩下的半杯水,“嘩”地一下潑向孟導,算是對這段倒黴日子的一個交待。糾纏、猥瑣求愛、交換、被吃醋、六角戀……林林總總,一切的一切,算是有個交待。

6、

冰之回北平帶著厚厚的一迭紙,她把它們小心翼翼放進放進行李袋的夾層。她帶的是《大夢》初稿,參差不齊的一迭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這次來上海試鏡,明星沒當成,卻意外的收獲了這些文字。

那段日子,她像被真神眷顧,有神握著她的手、她握著小楷毛筆,筆尖輕抵紙麵,寫了字如行雲流水,熠熠生輝。《大夢》是神賜予她的禮物,她卻混然不覺。

列車向北一直開。林冰之坐在車窗旁,托腮望著窗外發呆。秋季的田野,豐饒富裕。天空湛藍如洗,剪一片下來,裁成冰之身上的天藍大衣。列車上,她在想,如果由她來拍一部電影,她一定把自己站在藍天下的影像拍下來。人是多麽渺小啊!火車咣當咣當走了很久,在地圖上看,卻還是隻移動了一小點。人生很短,要抓緊幹事。一想到這兒,她便拿出紙筆在搖晃的列車上寫作起來。

鄰座小男孩伸過頭來看她。

“姐姐,你寫什麽呢?”

“小說。”

“小說是什麽?”

“小說就是火車另一頭發生的事。”

“那我們還沒到啊?”

“會到的,會到的。”

“小毛頭,過來!別打擾姐姐寫東西!”

有個穿藍毛衣的媽媽過來拉住小毛頭的手臂,把他往回拽。看著他,冰之想起來上海時那一幕,也是一樣的火車,一樣的車廂,一樣搖搖晃晃走過來的小孩。一瞬間仿佛時光倒流,她又踏上去上海的火車,滿心滿肺都是熱情,壯懷激烈,一定要當電影明星。如今回轉過來,心境平和了許多,她和她的現實打了個平手,電影明星沒當成,卻獲得了一個長篇小說的心念。寫長篇就是這樣,一旦開了頭,故事滾滾而來,不愁沒得寫。

萬事開頭難。

《大夢》開了個好頭,人物的名字有了,地點就發生在上海,這一切好像命中注定,順風順水。

“你寫什麽小說?”小男孩的母親湊過來攀談起來。

“現實主義小說,電影圈的複雜故事。還沒怎麽完全展現出來,剛剛開了個頭。”

“我先生也在大學教授文學課,他認識許秋白,和他是朋友。”

“上海大學社會學係的秋白先生啊?”冰之一拍腦門兒,“怎麽這麽巧?他也是我的老師呀!”

“無巧不成書!”

這一路,天南地北地聊,倒又聊出思路來。林冰之盼就盼火車快點開,她好回到北平她和於清華住的那間小屋裏,馬上動手繼續寫大夢。越是激動越容易出事,一路上林冰之想東想西,下車時竟把那隻裝有書稿的旅行袋落在行李架上。

7、

穿過車站廣場,穿過熙攘的人群。有笛聲,叫賣聲。賣花小姑娘輕聲輕嗓的歌聲。小乞丐擁過來伸手要東西,一個、兩個、三個,不一會兒就把冰之圍在當中,他們覺得穿得好的女子,兜裏一定有幾個錢。

冰之急於突圍,便從兜裏掏出零錢來散給他們。誰知人越聚越多,冰之有些怕了,她想要是小海軍在身邊該多好啊!她想起她第一次來北平,小海軍來車站接她,給她叫了人力車,她坐在車上,拿著東西,而他卻不上車,跟在人力車後麵一路小跑。

冰之不時回頭,看他跑步的樣子,背襯街宇和藍天。在此之前,林冰之沒見過跑步這樣好看的人。她一下子愛上他,沒有理由,愛就是愛。

她下了火車,拎個小手袋四處找他。

於清華就像有意躲著她,她回家找他,不見人影。家裏堆滿了書和雜誌,地板沒擦,積著輕微的灰。書桌上放著信件和文稿,冰之隨手翻翻,有厚厚一摞竟是自己寫給男友的信,他一封也沒回,他心可真硬。

她出門,問了鄰居,才知他在小禮堂演講,就是幾個月前她“離家出走”去上海的那個禮堂。她從那裏出發,又將回到那裏,從北平到上海,一個小小的輪回,時光沒有走遠,冰之經曆的甘苦卻也無人知曉。

“禮堂還是那個禮堂,他還是那個他嗎?”

冰之出門去找男友。她曾一千次地想象他倆重逢時的情景,她穿件紅鬥篷出門,那件衣服是她想象中《紅樓夢》中賈寶玉穿的衣服,一次在服裝店偶遇,冰之一眼看上這件衣服,不管不顧,重金買下,穿上就走。

今天終於有機穿這件衣服。

她要打扮得隆重些去見他。“我的英雄,我要重新追你!”她知道幾個月前她從小禮堂“人間蒸發”去上海尋夢,要拍電影,要當明星,於清華對她的決定是一無所知的,後來在上海,她不斷給他寫信,一封接一封,他竟無一回複。

“我好想你!你好想你!”

一封封寫給於清華的情書,文字滾燙,能把天地燒一窟窿,卻打動不了他的心。

8、

她聽見有戰鼓的聲音,站在小禮堂門口就能聽得到。她想到於清華**洋溢講在台上演說的樣子,回想起在上海曆所的一切,光亮與陰影,黑與白,正與邪,一目了然。

小禮堂的門虛掩著,她輕輕推門進去,通道裏湧起一線光亮,她順著光亮前行,紅色鬥篷如隱形戰衣,發出輕微的聲響。她順著光亮的方向往前走,終於看到了他——他就站在舞台中央,圓盤型的麥克風立在他身前,他臉上有著金屬色的光。

“愛人啊,我在這裏!”

他站在舞台上麵,她仰望他,追隨著那束光。就在下一秒,冰之做了一個一生中最重要決定,她將出其不意,上台宣布他倆的婚事,就在今天,就在下一秒。

“有一種愛,穿越了時間,穿越了人海,穿越了指尖和紙麵,穿越了我的心和他的心。從北平到上海,再從上海回到北平,我心裏隻裝著一個人,你的呼吸,就是我的呼吸,你奔跑時的心跳,我遠遠地就能感覺到。我們愛得難舍難分,而又不得不分離,我在天涯你在家,今天,我風塵仆仆趕來,就是為了走上台,當著所有親朋好友的麵說一句:‘於清華,咱們結婚吧!’”

林冰之以為她隻是在想象中,緩緩走上台,麵對麥克風,麵對大家,娓娓道來,輕聲告白。

沒想到這一切竟是真的!

……

掌聲如海水般響起,一浪高過一浪。男主角的臉還未出現,**已經來了。

後來,林冰之在腦海裏一次次回放這一幕,她的心仍怦怦直跳。“沒想到這一切竟是真的!”

於清華後來寫過一篇散文,記錄到這件事。“一切如夢如幻,我和她宛若來世相遇,就在那麽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她宣告了我們的婚事,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我被我的冰之震撼到,紅塵之中,愛竟如此,我心足矣!”

那個下午,從男主角的視角來看,真像是一場夢。下午三點,舞台一角的鋼琴聲輕輕響起,文學演講會正式開始。於清華身穿西裝緩步走上台,燈光打在他臉上,此時此刻,他滿心滿肺都是文學,愛人離他而去,他理解,也不怪她。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冰之她去上海一定是去尋找更好的發展,喜歡電影,想當明星,對於一個有夢想的女孩來說,這些都不過分。

隻是,“舞台求婚”這一幕他沒想到。

“冰之,你真勇敢!你是闖王的後代,是少司命保佑的。從今往後,你寫作,我研墨;你奔跑,我跟隨;你嘟一下嘴巴,我就知道你想做什麽。你眨下眼,我就知道你有又一個新決定,我支持你所有的決定,從今往後,我變成了你,你也變成了我,我們是一個雙麵體,發熱體,能量聚變體。”

其實,這番話並不是於清華當場說的,而是他後來寫在書裏的。“舞台求婚”把他驚到了,他不是收到驚喜,而是受到驚嚇。

“這是逼婚啊!”

於清華事後常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跟其他文學同仁大談特談“逼婚”一事,弄得林冰之非常窩火,動不動就拿卷成卷的文學雜誌“篤”地敲一下於清華的腦殼。於清華就摸著後腦勺說:“幹嘛!你想謀害親夫啊?”

雜誌社的所有人都跟著一起樂,唯有冰之不樂,因為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我的旅行袋呢?我的《大夢》手稿呢?

“快走!快走!我們去走找手稿!”

冰之突然大喊起來,聲音帶著哭腔,把在場的人全都嚇壞了。“走啊!跟主編一起找,大嫂的長篇小說手稿丟了!”

一時間,雜誌社的人全都散了出去,有去火車站的,有去拾物招領處的,還有去街上報亭、咖啡廳、餃子館的的,總之能想到的地方都有人去了,大海撈針一般幫林冰之尋找她千辛萬苦寫成的《大夢》。

這一瞬間,有一萬種可能。林冰之穿著一件黑色大衣站在街邊,看街上車水馬龍,人和車快速移動,街道兩旁的銀杏樹黃得好像幻境,走的時候,北平是滿眼的新綠,楊柳剛剛發芽呢!為什麽轉瞬之間變成了這種顏色。

燦黃。燦黃。

以前好像從未注意過,或許是誰用畫筆一筆一筆染色上去,這世界怎麽一下子變成這樣?冰之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風吹開了她的黑色大衣,使她看上去像一隻黑色的鳥兒。

《大夢》書稿丟失,冰之心裏悲傷到極點,那一夜夜的苦熬,統統化為烏有,幾個月的心血,說沒就沒了。滿街的人,滿街的笑臉,為什麽沒有人把快樂分給我一丁點?

“我林冰之也許天生就是大悲大喜之命,人生總是在**和低穀之間搖擺。”林冰之後來在回憶錄中寫道:“剛擺脫了上海片場的噩夢,很快又來‘舞台求婚’的美夢,美夢剛做完不到24小時,又一下子跌到噩夢裏,《大夢》手稿丟了!”

“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手稿丟了可以重寫,銀子丟了可以再掙,但人要是急壞了,就啥也得不著了。人是最重要的,冰之,千萬別折磨自己!”

於清華得知林冰之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大夢》手稿丟了,他的態度倒是坦然鎮定,他是那種理智型男人,做事有目標,遇事不慌,他是心中有大愛的男人,他相信未來會有一個全新的中國,高樓大廈,火樹銀花,四季如春,人們過著富足安逸的生活,他作為一個文人不停地在腦海中繪製未來圖景,“未來”對於他來說是一場做不完的大夢。

想不到林冰之的長篇處女作竟以《大夢》為題,“深得吾心”,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冰之的《大夢》手稿雖丟失,但‘大夢’二字已烙入我心。冰之,我沒有愛錯你,我們不僅是世俗情人,更是愛人同誌,有相同的理想、愛好和誌向。這一切多麽難得!”

《大夢》手稿雖還在尋找中,但於清華心中已有“大夢”,他讓冰之不要著急,其實是讓自己不要著急,一切盡在掌握中,有夢想總歸會實現的。

夢想就是一切的源頭。

9、

他看到一棵長滿金黃色葉子的樹。以前他從沒注意到這棵樹,是銀杏樹,那麽大。當他走近這棵樹的時候,秋風乍起,金黃色的葉子撲簌簌地落下來,蔚為壯觀。

他先是欣賞樹葉,然後看到樹下站著一個人,一個女人。她張開雙臂試圖接住落葉,再攤開掌心來細看,結果一無所獲,兩手空空。她有些失望地垂著頭,再抬起頭來的時候,身體已有些失控,慢慢向後倒去。她平躺在樹下,任由繽紛落下的樹葉將她掩埋。這一刻真的很美,作為詩人的於清華被喚醒了,此刻,他很想寫下一首詩,寫一首關於女人的詩,詩的女主角當然就是林冰之。

林冰之在金黃色的樹下慢慢躺下,很快地,葉子堆積在她身上,很快就看不見她的臉了。

“冰之,別灰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附下身,對著那堆樹葉說。

“我怎麽能不灰心?那是我半年的心血啊!當我從夢中醒來,知道那些稿子丟了,我連死的心都有了!黛玉葬花,我葬我自己,但願一醉不複醒。沒有了《大夢》書稿,我活著也沒什麽用了!”

“有用啊!沒了書稿,你還有我啊!你不僅是個作家,還是一個平凡女子,你將來還要生兒育女,還要當媽媽、當姥姥、當奶奶,你和所有女人一樣,生命力旺盛,周而複始,生生不息。”

“我不!”

“那好吧!那我陪你一起埋!要死一起死!”

說著話,他就躺到她身邊。他平躺在大地和覆蓋大地的那些葉子上,想起他和冰之間的過往,忍不住淚流滿麵。他想起他寫過的詩《冰之》:

冰之,想帶你去看彩雲之南的雲

想帶你去看湖水之遠的綠

想帶你手插在兜裏,

曬曬太陽,走走路。

第一次看見你的眼睛

就知道我的太陽升起來了

從今天起

我的眼裏再沒別人

隻有你

地球在轉動。樹葉在飄落。他倆身上堆積了金黃色的葉子,棉被一樣的,足夠厚,足夠暖。

“你哭了?”

“我沒有!男兒有淚不輕彈,我怎麽會哭呢!”

“明明就是哭了,你還敢抵賴!”

冰之突然坐起來,拂去愛人身上的落葉,將愛人抱在懷裏,抱得緊緊的。

10、

《大夢》手稿失而複得,簡直是個奇跡。

就在那天下午,他們從外麵回到家的時候,見公寓樓門口站一對衣著講究的夫婦,男的戴黑色禮帽,身穿銀灰色人字呢大衣,手裏拿著幾本書,女的穿銀色旗袍,外罩寶藍羊毛大衣,看起來溫暖又得體。

“林冰之女士,你好!還記得我嗎?三天前,我們一起坐火車回北平,我兒子——那個大眼睛的小男孩,他先跟說的話,後來我們聊起天兒來,你還記得嗎?”冰之沒說話,她一眼看見男士手中拎的黑色旅行袋,她驚訝得眼睛瞪成銅鈴,她說:

“天哪!這不是我的包嗎?”

《大夢》書稿失而複得,對林冰之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奇跡,手稿找了三天,就在冰之夫婦已經絕望的時候,陳望月夫婦竟然給他們送到家門口來,這是林冰之萬萬沒想到的。

陳望月是燕京大學哲學係教授,他夫人丁香凝是畫水粉畫的女畫家,夫婦二人郎才女貌,生活幸福,他們溫和的個性與冰之夫婦**飛揚的個性形成鮮明對比,有反差才有吸引力,他們很快成為最要緊的好朋友。

他們一起去燕京大學聽課,一起去郊外騎車,一起去美術館看畫展,一起去戲園聽京劇,生活變得豐富多彩,想做的事都做了。這個美好的秋天啊,將會很快變成回憶。《大夢》複得,隻有《大夢》留下來,那時的冰之還不知,《大夢》將影響她一生,給她一生帶來好處。

人的命運有時就像畫好的一幅畫。

妙不可言,不可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