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冰之的電影夢就此破碎了。回到北平後,她一門心思鑽研文學,按她自己的話說,就隻有一條路可走了。在她一心一意寫作《大夢》的時候,還有一段感情小插曲,就是上海的小孟導演從天而降,找到北平來了。
事情頗具戲劇性。
這天是個周末,陳望月夫婦早早來約冰之,要一起去郊外看星星。這真是一對浪漫的人啊,時局不穩,動**,他倒有心思去野外看星星,不愧是哲學係教授,想法都跟別人不一樣。
“我們帶上兩頂帳篷去郊外露營,再帶上一個小烤爐,帶上些生牛肉和蔬菜,晚上我們一邊看星星,一邊吃烤肉,再聊聊羅素,聊聊哲學,理想的人生,就是這樣子啊!”
陳望月是南方人,他說國語略帶南方口音,林冰之恰恰覺得這種口音很適合談哲學,有種清風徐來的感覺。他們提前幾天就開始籌劃,要帶這個,不帶那個。陳望月的夫人丁香凝是個細心的人,她從不空談,總愛坐在角落裏拿著小本記著什麽。
四個人各司其職,開始籌備起來。林冰之負責買烤爐和肉,丁香凝負責準備帳篷和睡袋。兩個男的倒是瀟灑,拿著本文學雜誌誇誇其談,小說、詩歌、外國文學,把天都聊黑了,也沒聊到實際問題,都是從思想到思想,從理論到理論。
交到這對哲學夫婦做朋友,對冰之來說簡直是天降神兵,剛經曆了“上海之痛”的林冰之,對電影圈的“浮誇朋友”簡直受得夠夠的。冰之之前的朋友,大都是一些作家、詩人、大學教授,知識分子階層接觸多了,自覺有些“酸”。
上海電影圈是一個新興的圈子,圈子裏魚龍混雜,外表看起來光鮮亮麗,內裏卻布滿蟲蛆,黑暗得很。冰之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大夢》就是以她在上海明星公司拍電影的經曆為素材寫成的。上海那些朋友,被她統統寫進書裏,包括小孟導演在內,統統被她寫進書裏。
上海轉一圈回來,冰之才深知北平這幫朋友有多可貴,她找到了一個詞匯,叫“書卷氣”,她以前是野路子,不喜歡“書卷氣”,現在卻愛上“書卷氣”,特別是那對哲學家夫婦的“書卷氣”,簡直讓她著迷。
說到周末郊外看星星,這麽浪漫的事冰之又怎能不喜歡?
她早早開始準備起來。小型烤爐看了幾家雜貨店,還沒有選中一隻中意的。逛街逛到中午,冰之就找了一家西式咖啡廳,點了牛角麵包和濃香咖啡,坐下來慢慢地吃點東西。
中午時分,雨後初晴,有溫暖的秋日陽光透過窗子照射進來,咖啡館裏幾乎沒人,四處充盈著沉甸甸的日光顆粒,甘甜如蜜。坐在這裏幾乎不用點任何東西,光點一杯白水,也可以喝得有滋有味。
世事紛亂,有這樣一杯醇香的咖啡,已是很好,再有這樣一屋子陽光,豈不更好?冰之從隨身包裏拿出紙筆,一手擎煙,一手執筆,白紙斜放在桌前,剛要落筆,卻見窗外街上走著一個灰西裝的男子,走路的樣子很有特點,由於腿長,身體略微搖晃,步子邁得好像不穩似的。林冰之突然覺得,這個穿西裝的男子像她一個熟人,她立刻放下紙筆追了出去。
街上空空****,並無穿灰西裝的男子。
“難道是錯覺?還是一時間晃了神?”
冰之在寫《大夢》期間,“晃神”這種事時有發生。街上是那樣空,沒有一個閑人,就連小商販的車都閑在那兒,無人操作,好像為了表演“街上無人”故意棄車而逃了一般。
這樣的“空”,林冰之曾經經曆過兩次,一次是童年時母親帶她到小鎮上閑逛,突然有人大喊一聲“土匪來啦!”街上的人一下子如空氣般消失了,就連母親也不知去向,剩下小小女童獨自一人站在街口,空氣仿佛凝固一般。
還有一次“空”是有一回冰之過生日,她自己忘記了這件事,去到一個小禮堂去講座。明明是對的時間,進去之後卻發現空無一人,那種“空”令人窒息。可就在下一秒,突然從後排座椅後麵,飛出許多花束、彩帶,有人大喊“冰之,生日快樂!”然後是彩帶“萬箭齊發”,小海軍從台階上衝下來摟抱她,抱得緊緊的,兩人差點摔倒。
“生日快樂!老婆!”他說。
“去!誰是你老婆!”
她用力推他。
他用力抱她。
“今天不是,以後一定會是的。冰之,我愛你!”
冰之說:“噢唷,好肉麻啊!怎麽啦?今天的文學講座不搞啦?”
小海軍說:“愛情就是最大的文學啊!冰之,今天你是老大!你來談談寫作!”
“好啊!談就談!”冰之輕盈地跳上講台,不用打草稿,手撐在桌上侃侃而談。
2、
那個下午喝過咖啡,她終於買到一隻心儀的小烤爐。爐子有點小貴,但是德國產的,精致又實用,冰之也就接受了。他們兩口子寫稿賺錢,總有一種“白得”的感覺,缺個桌子,熬夜寫個稿子,買桌子的錢就有了。缺個爐子,貴點就貴點,寫個短篇小說錢就賺回來了。於清華有時怪林冰之花錢大手大腳,林冰之就看看自己的手心,看完左手又看右手,開玩笑說:“我手不大呀!”說完兩手撐著腰哈哈大笑,把桌上兩盆海棠花的葉子都震掉了。
買東買西,去野外郊遊的日子總算到了。
他們租了一輛馬車,帶上大大小小的家夥什,兩對夫妻一行四人浩浩****出發了。
“冰之,你怎麽連小茶壺都要帶上?”香凝說。
“我喝茶必須用這個茶壺,它沏的茶特別香。”冰之答。
“我們家冰之迷信呢!一定要喝這個茶壺沏出的茶寫東西,才覺得真。”
哲學家陳望月問:“怎樣才算真?小說原本就是虛構的藝術!”
“你問她,她最懂!”於清華用胳膊肘頂頂身旁的林冰之,他倆交換一個眼色,笑得很開心。
“寫小說有那麽歡樂嗎?我看你和冰之都為這件事著迷呢!以我們搞哲學的眼光看,冰之寫《大夢》,失而複得,必有大福。”
“寫小說跟畫畫一樣,怎麽舒服怎麽來,不能想太多,有了靈感拿起筆就寫,勇往直前,不要往兩邊看,一條道走到黑。想太多的人是寫不了小說的,害怕失敗的人也寫不了小說。理論太紮實的人寫不了小說,手高眼低的人也寫不了小說。”
陳望月“啪啪”拍起了手掌,“說得好!”“說得好!”
路邊層林盡染,蘆葦搖曳。他們一路上談笑風生,錯過了好風景,混然不知。
3、
露營地在山腳下的一片開闊地。秋日風景,美麗如畫。他們選好地點就開始安營紮寨了。陳望月家鄉在浙江沿海,對“安營紮寨”這個活兒並不陌生,且他手很巧,動手能力強。他從容不迫地幹著手中的活計,一邊跟於清華聊天,時政,趣聞,天下大事。於清華也把文藝圈的一些事講經他聽。辦雜誌,寫專欄,給報投稿。過了一會兒,林冰之也加入進來,她大談電影圈的浮誇、勢利和沒教養,忘了他人的存在。
她太能說了。是說話界的“超人”。
一般來說,能寫的都不太擅長說話,而林冰之絕對是個例外。她身上自帶開關,一打開就沒個完。思路清晰,滔滔不絕。她又像極了一個背著舞台走天下的人,她走到哪兒,就把“舞台”帶到哪兒,安營紮寨,即刻起舞,**從零到一百幾乎用不了30秒。
丁香凝在一旁畫素描。
太陽偏西。山的輪廓變得立體清晰起來。小海軍手搭涼棚朝西一望,說道:“還看什麽星星啊!今天晚上沒星星!”
“又主觀了吧!”冰之白了他一眼,雙臂抱在胸前,眼角上揚,“怎麽樣,敢不敢打賭?”冰之動不動就要跟愛人打賭。
“賭就賭?誰怕誰?”小海軍說,“賭個啥?”
“賭命吧?哈哈!”
“至於嘛!你們倆!沒事兒別拿死啊活啊開玩笑!生死事關重大,不可兒戲焉。”陳望月自有一套生活哲學,他認為語言不能亂來,話一出口,就如同一瓢潑出去的水,已成定勢,怎麽收也收不回。
他們支起小碳爐開始燒烤,又聊過去的事。於清華說了一段連林冰之都不知道的故事,他說冰之不告而別,從他的世界裏突然消失,他當時連死的心都有了。
他想過各種各樣的死法:臥軌,服毒,飲彈自盡。他決定以男人的方式了結自己,“突如其來地被甩,是個男人都受不了啊!”
“那後來你收到信,知道我在上海,怎麽回給我回信啊?”
“後來嘛,後來我緩過來了!知道你安好,我還死什麽呀?我發憤寫作,一口寫了三十首詩,十個短篇小說,出人意料的是這些作品全都發表了。我要寫,我要寫,我要寫大寫的文章,我給你寫信幹嘛?我給全世界寫信——發表文章就是要告知全世界——林冰之,我愛你!”
“太感人了!”
丁香凝聽得熱淚盈眶。
冰之講起小時候被土匪抓進山洞的故事,還有湘西的恐怖傳說“趕屍”,說士兵戰死殺場,“魂”是要被帶回家的,因此就有人“趕”著屍體回家。傳說中的“趕屍”是個技術活,趕屍的人會把幾個屍體綁在一起,翻山越嶺,風雨兼程,屍體竟像活人一像走起路來。
故事講到這兒,如同見鬼一般,有個人從月亮底下冒出來,邁著大長腿,一步步朝這邊走來。
月亮很大。人影很長。
他是誰?怎麽好像在哪兒見過?
冰之望著月亮之下這個人影,突然感到毛骨倏然,那天下午在咖啡館,也是這個人,邁著大長腿在街上走,冰之覺得眼熟悉。待到林冰之追去時,身材瘦高的西裝男早已不見蹤影。
難道……難道是上海的小孟導演追到北平來了?正想到這兒,那人忽然開口說話:“嗨!冰之,我終於找到你啦!”
“孟景珂?”
“你來得正好,這是我愛人於清華,他是詩人,作家。旁邊是我的朋友陳望月和他夫人丁香凝。”
“什麽?冰之你說什麽?你愛人?難道你結婚了?你真的結婚了?你騙人,我不相信!”月光下,他的臉顯得過於慘白,以至於林冰之懷疑,這個小孟導演是不是個假人。
“既然是上海來的朋友,不如過來一起喝杯酒吧?”
“我不喝酒。我是來帶冰之走的。”
“帶冰之走?你要帶她去哪裏?”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回上海啦!冰之不是你一個人的冰之,冰之是我們大家夥兒的。林冰之她有才華,她在上海試鏡已經成功了,有新近開拍的電影準備請她做女主角,真的,我朋友洪茅導演說了,這次她就定林冰之了。在她前途一片光明,事業上就要大展宏圖的時候,你們這些人——冰之所謂的朋友,卻要給冰之下絆,拖她後腿,在這兒,作為林冰之的朋友,我倒要問一句,你們安的是什麽心啊?”
於清華說:“我說,你說話怎麽這麽孩子氣啊?冰之是成年人,她脖子上扛著的,叫腦袋!她自己不會思想嗎?”
“反正我就是想帶她回去拍戲,另外,在上海,我們、我們也很相愛,我倆曾經同居……”
“同居?!”
“是的!我們……”
刹那間,小海軍的軍人脾氣上來了,隻見他不由分說,揮起他碩大的拳頭就朝那顆精致的小腦袋打去,就這一拳,他把小孟導演打趴下了。眼鏡片散落在草地上,摸索許久才找到。
4、
那夜,他們還是和解了,在一個帳篷裏喝酒吃肉。哲學家陳望月手藝不錯,能把牛肉烤得兩麵焦黃,加上孜然和辣椒粉,香飄五裏地。在帳篷裏,三男兩女變得像一家人一樣親密,他們相互拚灑,講笑話,對詩。一個小時前,兩個男人還抱在草地打滾,互相掄拳頭打架,放狠話,要決鬥,要殺人,這會兒,二兩白酒一喝,稱兄道弟,一笑免恩仇。
酒過三巡,拉開營帳,幾個年輕人魚躍而出,隻見外麵風停了,雨止住了,漫天星鬥如巨人撒出的一把鑽石,它們分布在天空的每一個角落,閃啊閃,像神的眼睛。
“看啊,好美啊!”
一群年輕開始在星空下奔跑,調笑,喔喔叫著,喊著彼此的名字。於清華說:“冰之!看見那顆星星了嗎?天空中最亮的星,我要把你的名字刻上去!”
“好!”
“那麽,誰來刻呢?”
“我我我!”
小孟導演自告奮勇要爬樹去摘星星,被林冰之大吼一聲製止了。“孟景珂!你還想上天啊!”
小孟子回過頭來,有點眼淚汪汪的樣子。他說:“冰之,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我說你還想上天啊!爬什麽樹!危險!”
“原來你還是憐惜我的!原來你還是憐惜我的!我感動死了!嗚嗚!嗚嗚!”他竟然肆無忌憚哭起來,把其他人全都嚇傻了。
林冰之像同班同學似的,走過去用力推了他一把,說:“怎麽啦?哭什麽?”
小孟子就跟個孩子似的抱住冰之嗚嗚哭起來。滿天星星開始旋轉,所有人刻意回避,包括小海軍在內,集體消失不見了。
“這下好了,抱也抱了,親也親了,何去何從,你自己做個決定吧!”
“抱是抱了,可是沒有親啊!”
“怎麽你還嫌沒抱夠啊?情深似海?”
“抱你個頭啊!小氣鬼,吃醋精!”
林冰之拿起一本書,照著小海軍的頭劈頭蓋臉打下去,直打得夫君抱頭鼠竄。“別打啦!別打啦!你這是要謀害親夫啊!”
經過“星空下摘星星”這一插曲,夫妻倆的關係倒是更好起來。這個婚外追求者好有一比,小海軍把他比成“粘合劑”,他的出現把林冰之和於清華夫妻倆更加緊密地聯係在一起,嚴絲合縫,水潑不進,刀插不進,風吹不散。隻有生死才能把他們分開。
這趟北平之行,孟景珂有意外收獲,那就是他跟林冰之的先生竟然成了朋友。這是他從上海出發時完全沒想到的。他從上海來北平,完全是衝著林冰之來的,並且信心滿滿,能把她重新帶回上海,他坐火車一路上都想著他們在一起時的情景,一起寫劇本、拍戲、吃東西,陪她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走,去陌生的城市。她喜歡下雨,陪她一起淋雨。林冰之的美,不是豔俗之美,任何一個女演員都比不上她。
待到返回上海時,情景又是兩樣。
車站人很多,冰之借口要寫小說沒來送他,負責扛大包搬行李的是於清華。
5、
已經進入小雪節氣,天氣微涼,性急的人已換上薄棉袍,雙手插在袖中,急猴猴往前走。天色灰藍,有白鴿成結隊在屋頂盤旋,兩個男人拖著大批行李在街上走,倒有些像逃難。
清華,你往我箱子裏裝的什麽東西?死沉死沉的!
不是跟你說了嗎?全都是雜誌,我們最新創辦的文學刊物,托你帶給上海同仁,送朋友,名單在箱子裏。
“哎!老兄,你當我搬運工啊?”
“為中國文學做點供獻嘛,苦點累點也我願意!”
“那是你,我是電影人,跟文學有嘛關係?”
“這你就不懂了吧?文學跟電影,他們是一對雙胞胎。”
這時候,有輛跑得飛快的洋車從他們中間衝過去,他倆被嚇了一跳,連忙閃身讓道。
“兩個大男人手拉手走路,雙胞胎啊?”
洋車夫瘋了似的回過頭來罵。於清華和孟景珂卻彎下腰來笑得不行。剛說“雙胞胎”他就“雙胞胎”、“雙胞胎”地罵過來,這倆文人和洋車夫,在北平街頭偶遇並且撞出火花,也是一種特別的緣分。
他們拖著行李進了一家不錯的餐館,在二樓臨窗的座位坐下。離開車時間還早,他們可以從從容容點幾個菜,甚至還可以喝一壺。跑堂麻利。熱菜一盤一盤地送上來。來吧來吧,小酒喝起來。他們用小白瓷杯喝白酒,推杯換盞,高談闊論,都忘了林冰之是誰,仿佛他倆從來是朋友。
“哥,冰之就交給你了,你要是對她的不好,我可饒不了你啊!”小孟導演瘋喝了一口酒,開始想起此行的目的來。他提起林冰之,儼然林冰之是他老婆。
小海軍說道:“放心放心!小老弟!冰之交給我啦!你就百分百放心好啦!”他故意逗他,但兩人都喝多了,話裏有話,似乎誰也聽不出來。
“我不跟你爭冰之,不是因為我爭不過你,哎!哥,你看看我,”小孟導演“咚咚”拍著自己的單薄的胸說:“哥你看本人還不錯吧?青年才俊,電影人,大導演,未婚青年。”
“大導演那一條還得改改。”
“改什麽呀改?現在不是大導演,過兩年就是了,我這個人啊,隻要我想到的,三年後就變成現實了。”
“這麽說,你是一個時光大師啊!”
“時光大師這個名字好啊!於兄,你這詩人是真的,我信你!”
兩人都有點喝多了,拍著肩膀互相吹捧一番。酒足飯飽,拖著行李走出飯館。站在屋簷下向外張望,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呀!下雪了!”
小孟導演攤開手掌,接住了一片從天而降的雪花。
(小孟導演日後拍出了成名作《一片雪花》)。
6、
就在詩人把導演送上火車之時,女作家正在家中奮筆疾書,她聽到隆隆作響的列車,眼前浮現出去上海的那輛火車停留在站台,許多衣著講究的男女進進出出,上上下下。
《一片雪花》正在導演腦海中孕育成型;
《大夢》正在作家筆下飛快成書;
這一年,1927年,中國發生了許多大事:
3月21日,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取得勝利。
3月24日 南京事件。占領南京的國民革命軍攻擊外國機構,打死金陵大學美籍副校長文懷恩等人,英美軍艦炮擊南京城。鎮江英領事將鎮江英租界管理權交還中國。
4月12日 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一二”政變。4月18日 蔣介石另立南京國民政府。4月19日武漢國民政府舉行第二次北伐誓師大會。4月27日 中共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在武漢舉行。
5月5日 馮玉祥出師潼關,直係軍閥覆沒。5月10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在武漢召開。到會代表60餘人,代表團員5萬多人。會議選出新的團中央局,任弼時當選為書記。
8月1日南南昌起義爆發,中國人民解放軍成立。8月7日 中共在漢口召開“八七會議”。8月25日 武漢政府宣布遷都南京,並改組“國民政府”。
時間無痕,花落有聲。林冰之長篇小說處女作《大夢》寫作之時,這些事正在中國曆史上一一發生。冰之盡一個寫作者之能,全力衝刺。她當時並不知道《大夢》將帶給她什麽?隻知埋頭寫作,不分晝夜,廢寢忘食。
於清華騎著自行車,穿行在北平的大街小巷。他像一隻燕子平貼著地麵飛行,遇到下坡路,雙手離把,平伸在半空中,嘴裏發出“喔喔”的叫聲,看起來像一次貨真價實的飛翔。
7、
《大夢》終於完成,林冰之大睡三天,昏天黑地。這部書稿是於清華幫忙寄出的。他騎著自行車單手扶把,另一隻手抱著一個大大的牛皮紙包,就像懷抱一個嬰兒,小心,珍視,邊騎車邊低頭看一眼她。
冰之沒想到她在睡覺之時,她的書稿已脫離他們的小屋,去天地間翱翔。她手上還有稿子的餘溫,她做夢的時候,她還夢到一個錯別字要改。
她拿出小楷毛筆,蘸足墨,想要修改那個字,可是筆卻無論如何落不到紙上,用力,再用力,卻也無濟於事,就是碰不到紙上,冰之用力一掙,醒了。
“原來是在夢裏!”
房間裏拉著窗簾,光線有些幽暗,冰之擁被而坐,坐在大床中央,她想起家鄉的湖水,想起湖中央那艘小白船。日光雲影,有一束光投射在小白船上,她站起身來,輕輕唱歌。
於清華推門進來,見林冰之站在**,目光迷離。
“你在幹嘛?”
“我夢見小白船,我站在船上唱歌。”
“稿子寄出去了!”
“哪個稿子?”
“《大夢》啊!”
“寄哪兒了?”
“寄給《小說月報》了。”
“怎麽就寄走了,我還沒改好呢!我做夢有一個錯字,我想改卻怎麽也改不成,我一急就醒了!”
“錯字啊,我幫你改啦!行了,一切都弄好了,你就放心吧!起來起來,小懶蟲!我買了麵,買了肉,還買了顆白菜,咱們今兒個包餃子吃!”
林冰之從**一躍而起,撲向於清華,撲進他懷裏,兩人又抱又跳,“你這樣的愛,會把我寵壞的!”
“寵壞就寵壞?我倒要看看,你還能變得怎麽壞?”
“包餃子嘍!包餃子!”
這個夜晚,他們過得特別踏實,動手包餃子,小海軍還往冰之臉上塗抹幹麵粉。冰之照了鏡子,哈哈大笑,又去箱子裏翻找,找到一件粉衣,寬大的袖子,類似戲服那種。
“我小時候學過一點戲,我唱戲給你聽吧!”
“好!”
《大夢》完成,天地安妥。“我來唱一段吧,唱一段好聽的給我夫君聽。我是你窗前那株白玉蘭,你是我枕邊那段鴛鴦夢。你注視我的目光,好像前世舊夢,直覺得給我指引,你就是那個值得托付的人。今生今世我們在一起,一起走,一輩子。”
“怎麽樣?曲是老曲,詞是我自己填的?”冰之唱完問。
於清華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曲調之中,眨麽眨麽眼,表情依然木木的。冰之又問:“怎麽啦?不好聽啊?”
於清華一把抱住她咬住她耳朵小聲說:
“太好聽啦!聽哭了!”
“好聽就好聽唄!哭什麽哭?”
冰之伸手一摸,於清華腮邊還真有眼淚。冰之抱著他說,“好啦好啦!怎麽跟個孩子似的。等將來咱們有了小孩,你要是還是這個樣子,兒子會看不起你的!”
“誰敢看不起我?那我就卷起袖子告訴他,臭小子,你爸爸是大英雄!”
消息很快傳來,林冰之的《大夢》在《小說月報》發表了,這消息在圈內引起了極大的轟動,魯迅先生看了小說《大夢》,大加讚賞,看文筆他還以為是小有名氣的小說家沈星寫的,後來才知真實作者是林冰之。
《大夢》這部偉大的作品,在無意間改變了很多人的格局。於海洋在跟林冰之結婚之前,已是小有成就的詩人、作家,現在林冰之彎道超車,名氣遠超過他。他們夫婦共同的朋友沈星以前是圈子裏名氣最大的,現在也被林冰之超過去,女作家名聲大震,男作家們心裏酸酸的,酸是酸啊,卻也還是為他們圈中人高興,舉杯慶賀。
飯局一個接一個,應酬越來越多。夫婦二人疲於奔命。
“早知道成名之後這麽累,還不如……”
“還不如什麽?今天還有兩個應酬,趕緊走!”
8、
冰之成名之後,有許多北平高校請她去演講。因為要撐場麵,冰之變得愛打扮,平時出門還化妝,對此,於清華挺不高興的,他是軍人出身,崇尚簡樸,衣服夠穿就行,冰之卻看見喜歡的衣服就走不動路,站在玻璃櫥窗外看了又看,看完之後忍不住又要進去試,這樣一來二去幾次,於海洋就有些不高興了。
“你是作家又不是戲子,打扮那麽漂亮幹什麽?”
冰之把新衣披在身上,對著鏡子左轉轉、右轉轉,店裏那件翠藍色呢子大衣,倒還真挺適合她,冰之一穿上就不肯脫下來,眼睛亮亮的盯著鏡子裏的自己,仿佛在打量一個新人。
“你看這件大衣有毛領子,適不適合我?”
於清華把衣服從她身上扒下來,有些粗暴地說:“不適合!不適合!”
說著話,拉起冰之的手就往外走。冰之很生氣地甩開他的手,大步流星往前走,清華就在後麵追,正好有個報社記餘小華從這兒路過,拿起手中大黑相機就拍,閃光燈劈裏啪啦閃成一片,林冰之湘妹子的爆脾氣又來了,“滾開!”
她衝上去搶奪記者手中的相機。徐小華是個大個子,把相機舉得高高的,冰之夠不著就拿腳踢、拿腳踹,二人扭打起來。於清華見狀連忙拉架,一派混戰。扭打之間,照相機“怦”地一聲落到地上,摔得嘴臉歪邪,不成樣子。
“林冰之,於清華,你們賠我相機!”餘小華跳著腳耍賴說,“我的相機可貴可貴了!你們賠!”
“誰讓你拍我們的?砸了你的相機,活該!”
“你們是北平名人,不拍你們我拍誰?拍到你們的照片,可以上報紙頭條,你們寫小說的想出名,我們辦小報的也想出名啊!想不到林冰之你這麽有性格,比男的還厲害!”
“相機我們給你修。不過,你下次再這麽亂拍,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餘小華麵色鐵青,轉身離開。林冰之從地上撿起相機,對於清華說:“走吧!還得給他修相機。看來北平咱們是不能呆了。”
於清華正好接過她的話茬說:“冰之,不如我們去上海吧?”
兩人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手拉手走在大街上。天色已晚,路燈還沒有亮,四周漆黑的一片,整條街就像一艘大船,停留在死寂的海麵。起霧了,他們什麽也看不見,甚至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們拉著手站在街口,感覺到彼此手心的溫熱。
“就算全世界都消失了,你還有我,我還有你,我們倆還是一對兒!”
詩人的情話,雕刻進冰之的腦海裏,成為永久的影像。
9、
去上海的火車上,有這樣一對恩愛小夫妻,女的肚子隆起,顯然懷有身孕。男的小心翼翼,正在剝一隻桔子,剝好後一片一片喂進女的嘴裏。火車飛馳,車窗外光影飛馳,時間在飛馳。他倆坐在靠窗的位置,開心地吃著桔子。冰之有時吃吃地傻笑,讓坐在對麵的丈夫摸不著頭腦。
丈夫於清華受左翼作家胡伯瀚的邀請,帶著懷胎六月的妻子林冰之去上海辦進步刊物《冰之火》,刊名是組織上事先定好的,事有湊巧,這前麵“冰之”二字竟與林冰之同名,書信傳來,於清華看到“冰之火”三字,當即決定辭去北平的工作,帶著妻子去上海。
“去上海?你確定?”冰之雖然大著肚子,但仍堅持坐在桌前趕稿子,文學就是她的命,一日不寫食魚食肉皆無味。
“啊,你今天買了魚啊?”
“是啊,別寫了,我燒魚給你吃,也給肚子裏的寶寶補補呀!”
“一條魚能補多少?肚子裏的寶寶長得快著呢,你得每天做好吃的給我吃。”
於清華走過來,拿掉林冰之手中的鋼筆,“啪”地一下放在桌上,拉過她的雙手臉對臉跟她說話。“冰之,去上海這事我已經決定了。胡先生的邀請我得去,你這馬上要生孩子,我得帶著你走。”
“那家怎麽辦?你報社的工作怎麽辦?我的小說怎麽辦?你在給胡先生拍電報之前,怎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做決定?”
“來不及了,事情很急。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擔。”
冰之“噗吃”一聲笑了。她是被丈夫給氣樂的。
“一個做事一人擔?”林冰之用手掐掐於清華的臉,說道:“親愛的,你太天真啦,你現在是一個人嗎?你、我還有肚子裏的孩子,咱們三個人是一體的,所以呢,以後你要去哪兒,要幹什麽,一定要跟我商量。”
“老婆,這回是我魯莽了。”
冰之也不說什麽,伸手將丈夫攬進懷裏,這時,她聽到三個人的心跳,砰、砰、砰,強勁有力,猶如戰鼓。冰之看見戰旗獵獵,喊聲震天,一個新時代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