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海聖瑪麗醫院,一名產婦被急火火地送了來,送她來的人,是偶然路過她家門口的鄰居阿芳。下午3點,阿芳下班回到自己的公寓,聽到有人大聲呼叫救命的聲音。

“救命!救救我!我快要生了!”

阿芳有過生產經驗,對這種聲音十分敏感。她想起自己臨盆時也是家中無人,是樓上的好心人聽到呼救聲,趕緊過來幫她送到醫院。萬事輪回,現在這樣的事又落到阿芳頭上,阿芳覺得義不容辭。

阿芳顯得很從容,她先走進產婦的房間,細語輕聲告訴她不要慌,宮縮是間斷性來的,不要慌,不要慌,我去叫黃包車。冰之看見有人來,知道自己得救了,她鬆了一口氣,虛弱地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並說她丈夫出門辦事了,待會兒他會及時去醫院的。

女人之間惺惺相惜。阿芳說我兒子都五歲了,我有經驗。阿芳先扶冰之下樓。那是一座二層公寓,冰之家的房間在走廊的最盡頭。光走廊她倆就走了足足七分鍾,走走停停,一段艱難之路。

就在林冰之被鄰居送往醫院的時候,於清華正急急趕往紅光書店。他是去那裏跟左翼作家胡伯瀚見麵的。初次見麵,心有小慌張,怦怦直跳。於清華穿咖色細格子西裝,戴禮帽,公文包裏塞滿稿子。書店在街口拐角處,紅光二字泛著紅光,太陽照在上麵,就像白天的霓虹,奪目得很。

他走進去。店堂裏有點暗,樓梯後麵有一小間會客室,於清華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和一個正往外走的大高個兒撞了個滿懷。

“哎唷,是於先生吧?”

“叫我小於好了,您是胡先生?”

“是的是的,你好你好!我去外麵取兩個茶杯,咱們泡杯茶,慢慢聊。”

於清華心裏的一顆石頭落了地。他是詩人,生性敏感。雖是海軍學員出身,卻異常敏感謙卑,見生人之前頭腦裏會生出無數幻想,把見麵時的情景在頭腦裏預演一遍,這種習慣搞得他好累。

現在好了,和胡先生麵對麵坐著,喝前明前龍井,暢飲。暢聊。

“太太快要生了吧?”

“快了,預產期還有一星期。”

“那咱們還真得抓點緊,等到孩子出來,你可就得忙得四腳朝天了,有沒有時間管刊物都兩說了。刊物是組織上交給咱們的任務,非常重要,可馬虎不得。”

“嗯,我懂。”

兩人正說著話,門簾一挑,進來一對俊男靚女。

胡先生見這二人,也不寒暄,隻是像藍球教練那樣“啪啪”擊掌,宣布會議開始。

“嗯嗯!”他輕輕咳嗽一聲,說道:“組織上決定創辦《冰之火》文學月刊,經費已經領到,現在由我來宣布一下人員安排:主編由青年詩人於清華擔任,文學編輯由鬱秋和果兒擔任。”

聽到胡先生的話,坐在於清華對麵的鬱秋和果兒相互看了一眼,相視一笑。於清華馬上看出來,這是一對戀人,而且感情很好,如漆似膠。

胡先生又說:“咱們都是有信仰的人,話不多說,開始行動吧!”

於清華從書店回到家,被鄰居連拉帶拽地慌了神。“於先生呀,你這怎麽還邁著八字步,沒事人一般的呀。出事了,出事了呀!你老婆就快生了!已經被好心人送醫院啦!”

“哪家醫院?”

“聽說是聖瑪麗。”

於清華來不及把手中的書找到放的地方,就隨手往門口一丟,書散了一地,一片狼藉。他平時愛書如命,一個頁角都不能折,但現在顧不了這麽多了,他把書一扔就往樓下跑,腳步“咚咚”,樓上樓下被震得山響,天崩地裂一般。

冰之這邊也正經曆天崩地裂。

疼痛一陣陣來襲,宮縮的間隙越來越小。在短暫的時間空隙裏,冰之的腦子裏出現大片蒙太奇畫麵:家鄉那片翠綠的湖,湖上的小白船在慢慢地漂浮。火車,又是火車,一路向北。那是她第一次去北平,來站台接站的就是可愛的小海軍於清華。

黃包車拉著冰之在前麵跑,小海軍跟在後麵追啊追;

“累不累?”

“不累!”

小海軍跑起來輕快如飛。

“清華,親愛的,你怎麽還不來?還不來?寶寶就要降生了,你在哪裏啊……”冰之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助產護士說:“別緊張,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

他跑得很快,在街道,在樓宇間。在寬街,在窄巷。秋日裏樹葉紅黃一片,於清華奔跑起來那村落的葉子跟隨著他,成為一道風景。還好,來得及,正當他衝到醫院門口的時候,嬰兒的啼哭聲他頭頂炸響。

於清華知道,是他,是他!

一個小生命就這樣踩著自己的節奏來了。

初生嬰兒是個男孩。夫婦倆給他取名林海明,小名叫小明。孩子隨母姓,夫婦二人商量好,如果生第二個孩子,再隨父姓。小嬰兒長得如初春的嫩芽,小鼻子小嘴,眼睛還沒睜開,薄薄的皮膚泛著紅光。林冰之一直盯著他看,怎麽看也看不夠。

“哎,孩子他爸,你說他怎麽長得這麽好看呢!”

“嗯,長得隨你唄,你看長得你多美!”

天下所有女人,聽到這樣一句讚美,都會甜化了。女人再有才,再能幹,再強勢,都會喜歡聽到別人讚美她的相貌。這是鐵律。

他們抱著小嬰兒坐在醫院的窗口曬太陽,聊著新開辦的文學期刊《冰之火》,聊著新交的朋友鬱秋和果兒,於清華說,那對戀人真是一對碧人,男的女的都像人類標本,那麽標致,俊朗,有氣質,讓我看得呆了過去。林冰之就說,噢,那出院以後我要見見。於清華說,你肯定喜歡他們,我知道你的口味。

二人相視一笑。時光多麽甜美!

如果這個秋天無限延長,如果時光停留在這一刻,如果小明一直是個嬰兒, 如果《冰之火》一直凝固在初創期,那該多好!這是林冰之日後想過許多遍的“如果”,可惜生活沒有如果,生活就是生活,真實的生活。

火紅的年華,火紅的生命,冰之本來可以做乖乖女,可她偏偏不順從命運的安排,投身文學,投身革命,跟隨愛人來到上海辦進步刊物,她心中始終有一團火。

2、

寶寶過滿月那天,林冰之認識了編輯部的兩位新同事:鬱秋和果兒,搞文學,自來熟,大家都很談得來。冰之說新刊物第一期內容一定要吸引人,她說她知道一個“落花洞女”的故事,是她母親講給她聽的,故事很精彩,她還記得那女子名叫顧青蓮。

鬱秋向前探著身子,一雙深邃的眼睛裏藏著秋天的湖水。如果男人也可以用“美”這個詞來形容,那鬱秋無疑就是美的,又從事詩歌、小說這樣唯美的工作,整個人充斥著滿滿的文學氣質。

果兒也美,淺呤低唱型的美。小說寫得不錯,聲音也溫柔。林冰之一眼便喜歡上她,她也喜歡冰之,因她倆是不同類型的女子,一個熱烈如火,一個潔白如詩,也是另一種“異性相吸”吧!兩看一眼,兩人就喜歡得不得了。

“冰之,我能去看一眼寶寶嗎?”

“當然可以,在裏屋呢!”

於是,她倆就手拉手進了裏屋。裏屋帳幔低垂,窗子上掛著潔白的窗紗,寶寶躺在搖籃裏睡覺。陽光細沙般的顆粒輕敷在孩子臉上,孩子閉著眼徜徉在深藍色的夢裏,睡得很踏實。

“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小天使?”果兒說。

“今天剛好滿月。”

“太可愛了!”

這時,他們聽到廚房“嚓啦啦”下油鍋的聲響。“大廚開始炒菜啦!”

於清華親自下廚做飯。南方流行滿月酒,孩子滿月那天,把親戚朋友都請來,炒幾個小菜,備一瓶好酒,大家好好慶賀一下。林冰之家的滿月酒,於清華從買菜開始都是一個人全包,被編輯部的同事稱為“模範丈夫”。

於清華做飯的手藝大大提高,不一會兒工夫,就做了滿滿一桌子菜,自嘲“被冰之逼的”,因為冰之作為一個女文人,著實是個“甩手大掌櫃”,除了寫文章啥也不會,於清華有時調侃她說,我要不在家,她都得餓死。

鬱秋說,“果兒還不是一樣,除非了寫文章,什麽也不會。”

果兒說,“不對,我還會愛!”

於清華說:“對了,你們倆什麽時候辦婚禮呀?”

“等創刊號出以後再說吧,現在太忙了!”

說起創刊號,林冰之又講起“落花洞女”的故事,她說她可以給《冰之火》第一期寫一個短篇小說,於清華又補充道,卷首語也是你來寫,林之說,不帶這麽增加任務的,要知道,我可是剛滿月的媽媽呀!

“不管!就這麽定了!”

大家一起舉杯幹杯,這時裏屋的寶寶恰好啼哭起來,哇哇哇叫得好響亮,一個滿月酒辦得好不熱鬧。

3、

孩子剛滿月,林冰之就進入寫作的狀態,夜以繼日,拚命工作。搖籃就在手邊,她常常是右手拿筆左手扶著搖籃,一邊哄孩子睡覺一邊寫。有時寫入了迷,孩子哭了鬧了她都不知道,沉浸在小說的世界裏,一會兒哭,一會笑,癡癡迷迷。她寫的這篇小說叫作《青蓮》,是專門為左翼文學刊物《冰之火》創刊號創作的,後來發表後獲得巨大反響,帶火了整個刊物,《冰之火》一戰成名。

果兒是這篇小說的責任編輯,她非常喜歡《青蓮》,她決定把這篇小說改編電影,問冰之的意見。冰之說支持支持,我舉雙手讚成。

於是,果兒就利用業餘時間寫劇本,冰之有時背著孩子去看她,跟她聊劇本,聊到深夜,於清華半夜撐著油紙傘來接,鬱秋和果兒異口同聲地說:“真是好丈夫啊!”

“大半夜的,幹嘛打傘啊?”

“外麵下雪了,你不知道嗎?”

“啊!下雪啦!鬱秋、果兒,走啊,到外麵逛逛,一起賞雪去!”

“走!”

推門出去,外麵果然在下雪。巷子裏空無一人,地被下得濕漉漉的,反射一層薄薄的光亮,令人想起月球表麵,雖然誰也沒去過,但這作家是想象力最豐富的一群,不要說月球表麵,更遠的地方他們也敢想。

他們撐著明黃色的油紙傘,在暗夜裏高歌而行。嬰兒在繈褓裏,安靜得出奇,仿佛他來自於另一星球,在雪中聆聽那個星球的聲音。

“如果這條巷子走到盡頭,通向的是一個新世界,那該多好!”

“一定會的!將來我們都要去往美麗新世界!”

“走!去美麗新世界!”

“走走走!”

歲月是一場有去無回的遊戲。

林冰之怎麽也沒想到,這次雪夜美好的相聚,竟是他們四人最後一次聚會,新年剛過的第三天,丈夫出門後一夜未歸,後來她得知,丈夫被捕了。

那天一切如常,沒有一點征兆,寶寶三個月大,已經睜開眼睛看世界,眼睛提溜圓的好可愛。嬰兒在吃奶,安靜祥和,並不知道這世界上將有大事發生。

冰之喂完奶,把衣服放下來,看見丈夫正站在鏡前整理西服領帶。冰之把孩子放進搖籃,走過去幫他。

“你要出去啊?”

“去趟紅光書店,老胡找我。”

“那你晚飯回來吃嗎?”

“當然回來吃,不然呢?”於清華突然幽默一句,“革命又不管飯,當然回來吃。”

林冰之說:“那就早點回來,我和寶寶等你!”

於清華用手摸了摸妻子的頭發,輕聲說了句“嗯!”然後拎著包轉身離去。丈夫身穿黑西服的挺拔背影,雕刻船刻入冰之腦海。她忽然很想追上去再跟他說句什麽,又克製住自己,對自己說,幾個小時以後就見麵了,幹嘛這麽婆婆媽媽的。這樣想著,就趴到窗台上去看,看見丈夫的背影剛好從門洞走出來,二層小樓,他走了那麽久才走到樓下,冰之一直目送他離開,沒想到竟是訣別。

誰也沒想到事情發生得這麽突然。於清華到紅光書店開會,竟遭國民黨特務圍捕,一起被捕的還有左翼作家胡伯瀚,鬱秋和果兒。一共抓了七個作家。他們的刊物也被查封了,連紅光書店都連鍋端,改成酒樓了。

林冰之做夢也沒想到,幸福如此短暫,原本好好的一個三口之家,嬰兒才三個月,爸爸就被抓了,這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

於清華被捕的那個晚上,林冰之的第六感告訴她:出大事了!即使這樣,她還是讓自己保持鎮定。她擺好碗筷,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等他回來。窗外飄起了雨加雪,濕漉漉的雪花打在玻璃窗上,瞬間即化。馬路對麵的霓虹燈照常亮起,豔麗的粉色線條水粉畫似地映在窗子上,隨雨水彎彎曲曲流下,裏麵暗藏著多少委屈啊。

晚上9點,冰之決定下樓去找丈夫。她把嬰兒托付給鄰居看管,獨自一人披了件黑沉沉的呢子大衣出門。外麵風駐雨停,對麵舞廳歌舞升平,霓虹燈沒心沒肺地閃爍著,哪管世人是喜是悲。

她沿著馬路到處走,亂了方寸,也沒有目標。平時,於清華就是她的方寸和目標,從表麵上看,她林冰之振臂一呼,風風火火搞文學,其實呢,她背後的男人才是真正力挺她的人,是她的思想源泉和火力支持。她在黑漆漆的夜晚到處走,到處找,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她坐馬路牙子上一個人哭泣,此時此刻,真希望有個巨大黑洞將她一下子吸進去,完完全全從地平麵上消失。

4、

第二天一早醒來,冰之感到全身徹骨的疼痛,她知道這疼痛來自愛人的身軀,她一動不動地平躺著,寶寶在身邊,像是知道她心事,也是一動不動地平躺著,不哭也不鬧。

她盯著孩子的臉看了很久,看著看著,她忽然明白她該幹什麽了。她是作家,是鬥士,怎麽能躺在家裏等死呢?她簡單漱了下口,潦草地擦了把臉,就到房間去找背帶,她要把孩子綁在身上去各處奔波,想辦法營救丈夫,他不過是辦刊物、寫書,他有什麽錯?

為什麽要抓他?他不過是一個詩人、小說家,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文人,他眼中盡是浮動的夢,初發芽的綠,四月天的雲和愛唱歌的女孩。他本質上是個詩人,看待事物的角度與常人不同,這中間可能有什麽誤會。

若時光倒回到1931年1月底,在上海大街上,你會看到一個穿大紅外套的女子,身上綁著一個幼小嬰兒,嬰兒戴著個小小虎頭帽,頭歪在一邊正在酣睡。女子快步走在街上,仿佛身負使命,步子大而有力。

她要去找人疏通,想辦法,至少,她要打聽到於清華到底關在什麽地方。

她走過一條街,跨過一道坎;搭乘有車,上車,下車。孩子哭了,鬧了,就找個背風的地方給他喂奶,喂完奶接著往前走。官府大樓門口的保安見她帶著孩子,偏不讓她進門,她就一遍遍訴說著丈夫被抓的經曆,說得保安也陪著她掉眼淚,可就是不讓她進。

冰之隻好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啃幹糧,啃著啃著街麵上來了一隊送葬人馬,走在前麵的母親失聲哀嚎,“我的兒啊!我的兒!”哭成個淚人。冰之想起幾年前,弟弟病逝,母親也是哭得死去活來。給弟弟送葬的隊伍從城門口出來,正好遇上急匆匆趕回鄉的林冰之。

人間匆忙,浮華半生。

弟弟去世後,冰之在湖南老家小住療傷,沒想到“小海軍”於清華竟然趕到常德來看她,他衣衫襤褸,麵容憔悴,首先感動了冰之她媽,說這後生也太不容易了,從北京追到常德來了。

母親找了身新衣服給他換上,這一換倒換出個帥哥來。母親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說:“你喜歡我女兒?”

“嗯。”

“她性格可不太好,脾氣又大。”

“她將來會是個大作家。”

“這麽肯定?”

“肯定!”

母親和於清華這番對話,是林冰之在一旁偶然聽到的。那時冰之剛開始寫作,什麽都不是呢,這個小海軍居然就能誇下海口,說她將來肯定是個大作家。冰之因為這一句話,內心防線全線崩塌,和同樣愛文學的他成為一對兒,當時很單純,並沒有結婚的概念,隻是像過家家似的,白天手拉手一起玩,夜晚搭伴一起睡,吟詩,作賦,數星星。去鄉下地裏捉小青蛙。那種單純的小美好,母親看在眼裏,也是心生歡喜。

他倆回到北平,一時間流言四起,他們不怕,愛得坦****,還一起寫下載入史冊的歌詞《戰歌》:”我的生命已被點燃,我聽見汽笛已響,未來在向我召喚……”林冰之聽到了由遠至近的鼓點聲,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心裏忽然鎮定許多。

5、

左翼作家胡伯瀚、於清華、鬱秋、果兒等七人被關在國民黨模範監獄的消息,還是林冰之在當天報紙上看到的,她立刻收拾東西準備明天去看丈夫。她慌裏慌張地翻衣櫥,想找件好看點的衣服穿。去見於清華,一定打扮得體麵。還要梳個好看的發型,戴一對古典的耳環。就在她翻箱倒櫃找東西的時候,有個人推門進來,腳步無聲,像片影子。冰之背對著門,憑直覺知道,進來的人帶來的是一個壞消息。

果然,聯絡員小範送來消息:

昨天淩晨,於清華他們七人已被執行槍決了。

林冰之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怒斥小範:“槍決了?怎麽可能?案子還沒審呢!小範你腦子壞掉了吧!跑來跟我說這種事!滾!越遠越好,趕緊滾!”

“嫂子,你要冷靜一點,麵對現實啊!”

“麵對現實?你叫我怎麽麵對?於清華,他才29歲,孩子才三個月大,他怎麽可能死呢?清華他那麽年輕,滿腦子都是夢想,他還要寫詩、寫小說成名在家呢!他怎麽可能死呢?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冰之的心像被人剜去一塊一樣痛。小範就站在門口,近在咫尺,她卻看不清楚他的臉。世界變得安靜下來,靜,不正常的靜,連孩子的哭聲都聽不到了。

過了好一會兒,小範聽到林冰之喃喃自語似地問:“耳朵,我的耳朵怎麽啦?”

她一直用手捂耳朵,想用掌心的吸力把耳朵裏的異物吸出來。“是什麽掉進了我的耳朵?我怎麽聽不見了?”就這樣,她捂著耳朵慢慢倒在沙發上,失去知覺。

冰之醒來時已在醫院。

她聽見有人在輕輕唱歌,歌聲飄渺,她看不清來者的臉。恍惚間,她又回到北平,在香山腳下那間有帶葡萄架小院的房子,春天降臨,滿眼的都是新鮮的綠,房有屋後,一簇一簇的花開,顏色堆積起來,讓人看不過來。空氣中有花香的味道,天上有流雲,流雲也沾上點清香,慢慢在天上飄。

“小海軍!於清華!”

她習慣性地叫道。很快地,來了一個戴口罩的護士,聲音冷冷地問:“怎麽啦?哪裏不舒服?”

“我要去救他!”

“救誰?”

“小海軍!我丈夫,他小說寫得可好啦!”

戴口罩的聳聳肩,表示聽不明白。“你可躺好了,待會兒就要給你打針了。”護士是個認真的護士,轉身去拿藥水和針去了。冰之這才明白她這是在上海,不是在北平。

冰之慢慢接受了小海軍已離開的事實。這場戀愛談得呀,真像一個夢!文學之夢因你而起,現在我慢慢發展起來,你怎麽說撤就撤了呢?你的離開讓我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她像一個段位高級的棋手,一子在手,誌在必得,卻因對手的離去,突然之間亂了陣腳。